爱是用来燃烧,而不是用来储存的。光尽而灭,这是我所追求的爱情,你会明白吗?
云生:
一月六日的傍晚,我到了法兰克福。全球最盛大的布艺展览,明天就在这里举行。
法兰克福的气温只有零下九度,漫天风雪。冒失的我,在雪地上滑倒了两次,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因为滑倒的时候弄湿了头发,发梢竟然结了冰,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住在与展览馆隔了一条河的酒店,这边的酒店比较便宜。我住的酒店就在河畔,在房间里,可以看到雪落在河上。
第一天,在展览馆里,我看到一幅来自印度的布,淡黄色棉布上,有人手绣上了一朵朵白色的雪花,手工很精巧。你知道雪花吗?这种外形有点像百合的雪白色的花,象征逆境中的希望。
它是代表一月的花,而你正是在一月出生的。
在窗前挂上这幅绣满雪花的布,那不是等于挂满了希望吗?那一年的十二月下旬,我到发廊把留了十年的长发剪掉。
“太可惜了,头发已经留到背部。”我的发型师阿万说。阿万依着我的意思把我的头发剪短,露出一双耳朵来。
离开发廊时,我觉得整个人轻松得多了,长发,原来一直是我的负累。
没有了长发,街上的寒风吹得我的脖子很冷。这一天的气温突然下降,只有七度,听说再晚一点,温度还会更低一些,我赶紧去买一只电暖炉。
买电暖炉的人很多,货架上剩下最后一只,你跟我差不多同一时间看到这唯一的一只电暖炉。
那天的你,穿着很多衣服,毛衣外面加了一件棉袄,棉袄外面又穿了一件毛衣,毛衣外面还加了一件厚绒外套,个子高大的你,看起来弱不禁风,不停地咳嗽。那一刻,我竟然对你动了慈悲之心。
“你要吧。”我把电暖炉让给你。
我不忍心跟一个这么虚弱的男人争夺一只电暖炉。“你要吧。”你竟然毫不领情。
“还是你要吧。”我说。
“你要吧。”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仿佛接受一个女人的好意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那我不客气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买一张电热毯?”本着同情心,我向你提议。
“谢谢你,盖上电热毯,感觉好像坐在电椅上等候行刑。”你一边擤鼻涕一边认真地说。
当然,世上最保暖的,是情人的体温。
我开车从停车场出来,经过百货公司旁边的露天咖啡座,隔着落地玻璃,刚好看到你正用一杯热烫烫的咖啡送药。我听人说,寂寞的人,感冒会拖得特别长,因为他自己也不想好。
感冒本来就是一种很伤感的病。
我把那只电暖炉拿回家里,电暖炉开着之后,室温提高了很多,但是因为干燥而令皮肤有绷紧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在脸上涂了很多雪花膏,也在脖子上涂了一些。
政文打电话回来,问我他的荷包有没有留在家里。“你等我一下。”
我在床上找到他的荷包。“找到了。”我告诉他。
他早已经挂线。他是个没耐性的人。
我开车把荷包给他送去,他的职员说他出去了,好像是去吃东西。我把荷包放在他办公室里。
就在那个时候,杜惠绚打电话给我。“你还不来?”
“我已经在车上了。”我说。
惠绚的日本烧鸟店明天就开张,她是大股东,我是小股东。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说她的一切都应该有我的份儿,除了男人和遗产。
惠绚的心愿是开餐厅,那么她可以天天坐在收银机前面数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年前,我们结伴去鹿儿岛,在那里,我们爱上了流连烧鸟店。
日本的烧鸟店,就是专卖烧鸡串的地方,一般都开在地窖里,面积很小,客人很拥挤,空气氤氲,在那个地方谈心,别有一番风味。
回到香港以后,惠绚决定开一间烧鸟店。我们在湾仔星街找到一个地铺,那里从前是一间意大利餐厅,歇业后空置了大半年。
我最喜欢餐厅有一个后园,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天空。
惠绚那笔资金,是她男朋友康兆亮替她付的,他是做生意的。我们的烧鸟店,店名叫“燃烧鸟”,是我改的。爱是用来燃烧,而不是用来储存的。
光尽而灭,这是我所追求的爱情,你会明白吗?我来到烧鸟店,装修工人还在做最后的冲刺。惠绚见到我,吓了一跳,问我:
“你为什么把头发剪短?”“觉得闷嘛。”我说。
“人家会以为你失恋呢,失恋女人才会把长发剪得那么短。”“不好看吗?”
她仔细地打量我,问:“脖子不觉得冷吗?”“以后我可以每天用不同的丝巾。”我笑着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忙到凌晨五点多钟。回到家里,政文已准备睡觉。
“你用不着拿荷包给我,我只是叫你看看荷包是不是留在家里。”他说。
“你没发觉我有什么不同吗?”我问他。
他爬上床,望着我,问我:“你的头发呢?”
“变走了!”我扮个鬼脸说,“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干吗把头发剪掉?”他钻进被窝里问我。
“喜欢吗?”
“没什么分别。”他随手把灯关掉。
“你没感觉吗?那是一把你摸了八年的长发。”我觉得男人真是最不细心的动物。
“告诉你,我今天赢了很多钱。”他得意扬扬地说。“你一向很少输。”我说。
他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说:“睡吧。”“政文,我们一起几年了?”
“要结婚吗?”他问我。
“会不会有一天,你对我,或者我对你,都不会再有感觉?”
“不会的。”
“你不会,还是我不会?”
“你不会。我一向很少输的。”他说。“真的不要结婚?”他再问我一次。“为什么这样问我?”
“女人都希望结婚,好像这样比较幸福。”他让我躺在他的手臂上。
也许,我是幸福的。
我们住的房子有一千九百多平方®,在薄扶林道,只有两个人住,我觉得委实太大了。房子是政文三年前买的,钱是他付的,屋契写着我和他的名字。政文说,房子是准备将来结婚用的。
政文是一间股票行的高级职员。
我开的欧洲轿车也是政文送给我的。
每个月,他会自动存钱进我的户头,他说,那是生活费。他是个很慷慨的男人。
花他的钱,我觉得很腐败,有时候,又觉得挺幸福。①香港的住房面积单位为平方英尺。1平方英尺约合0.093平方米。
政文比我大十岁,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他觉得照顾我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而我,也曾经相信,爱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有这个责任。
已经够幸福了,我并不认为要结婚才够完美。也许觉得太幸福,所以我把头发变走。
第二天醒来,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是感冒,一定是买电暖炉时跟你靠得太近,被你传染了。
没有任何亲密接触,连接吻都没有,竟然被你传染了,害得我躺在床上无法起来。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竟然是滤过性病毒。
下午四点半钟,惠绚打电话来催促我。
“你还没有起床吗?开业酒会五点钟就开始了,大家都在等你。”
“我好像感冒了。”我说。“被杨政文传染的吗?”“不,不是他。”
开业酒会上,惠绚打扮得很漂亮,她打扮起来,挺迷人的。
政文和康兆亮是中学同学,很谈得来,我是先认识康兆亮才认识惠绚的。那时惠绚刚刚跟康兆亮在一起,康兆亮带她出来跟我们见面,我没想到她会留在康兆亮身边五年。康兆亮是个用情不专的男人,我从没见过有一个女人可以跟他在一起超过一年。
他可以给女人一切,除了婚姻和忠诚。
惠绚仿佛偏要从他手上拿到这两样他不肯给的东西。徐铭石也来了。
我的正职是经营一间布艺店,徐铭石是我的伙伴。
除了惠绚,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徐铭石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周清容,她是外展社工。他们的感情一向很好,但是去年冬天,他们突然分手。
分手的原因,徐铭石一直守口如瓶,每当我想从他口中探听,他总是说:“逝去的感情,再谈论也没意思。”
他一向是个开朗的人,唯独分手这件事,他显得很神秘。这一次的分手也许是他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自此之后,我一直没见过周清容。从前,她有空儿的时候,时常买午餐来给我和徐铭石。
“你的新发型很好看。”徐铭石说。“谢谢你,你是第一个称赞我的人。”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问我:“这个地方不觉得冷吗?”
我的脖子一定是很长了,不然不会这么多人关心我的脖子。离开烧鸟店之后,我在时装店买了一条围巾。
那是一条很大的棉质围巾,黑色底配上暗红色的玫瑰,可以包着脖子和整个肩膀。
我的脖子果然暖和了很多。
回到家里,我开着电暖炉睡觉。我的头痛好像愈来愈厉害。第二天黄昏,头痛好像好了一点。
我换过衣服回到烧鸟店,反正坐在家里也很无聊。
出门的时候,忽然下起微雨,我本来想不去了,但是开业第二天,就丢下惠绚一个人,好像说不过去。
“你不知道有一个古老方法治感冒很有效的吗?”惠绚说。
“什么方法?”
“把你冰冷的脚掌贴在男人的小肚子上连续二十四小时,直至全身暖和。”
“谁说的?”我骂她胡扯。
“得是你喜欢的男人才行呀。”她强调。“你试过吗?”
“我的身体很好,这五年都没有患过感冒。”“那你怎么知道有效?”
“我以前试过。”她自豪地说。
那似乎是一个很美好的经验。
没想到这一天晚上会再见到你。“欢迎光临。”我对你说。
你的感冒还没有好,你这个样子,根本不应该走到街上,把病菌传染给别人。
你抬头望着我,似乎不记得我是谁。
原来,我在你心里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我真的不甘心,我长得不难看呀,你怎会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有没有到别的地方去买电暖炉?”我问你。“嗯?”
你记起我了。
“不需要了。”你说。
“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的?我们昨天才开业。”“这里是重新装修的吗?”你问我。
“你以前来过吗?” 你点点头。
“这里以前是一间意大利餐厅,曾经很热闹的,后来歇业了,这里也丢空了大半年。”我说。
我发现你的鼻子红通通的,是感冒的缘故吧?这一刻,才有机会看清楚你的容貌,你的头发浓密而凌乱,是一堆很愤怒的头发。胡子总是刮不干净似的,脸上有很多胡髭。
惠绚来问我:“你认识他吗?”
“只见过一次,是买电暖炉时认识的。”“你好像跟他很熟。”
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觉得跟你很熟,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你拿了一袋药丸,放在台上。
“要热水吗?”我问你。“不用了。”
你用日本清酒来送药。
“医生没告诉你,不该用酒来送药吗?”
“我没有用酒来送药,我是用药来送酒。”你带着微笑狡辩。
第二天,看完病之后回到烧鸟店,我也照着你那样,用半瓶日本清酒来送药。
你知道,药太苦了,不用酒来送,根本不想吞,尤其是咳嗽药水,味道怪怪的。
把药吞下之后不久,我坐在烧鸟炉前面,视线愈来愈模糊,身体好像快要沉下去,只听到惠绚问我:
“你怎么啦?”
“我很想睡觉。”我依稀记得我这样回答她。
惠绚、烧鸟师傅阿贡和女侍应田田合力把我扶下来。惠绚哭着说:“怎么办?”
“叫救护车吧。”有人说。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是护士把我弄醒的。“医生来看你。”她说。
我张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白袍,似曾相识的人,站在我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你问我。“苏盈。”我说。
你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跳,又替我把脉。“你吃了什么?”你温柔地问我。
“我用酒来送药,不,我用药来送酒。”我俏皮地说。“你吃了什么药?”你一本正经地问我。
“感冒药。” “吃了多少?”
我还在想,护士已经抢先说:“你是不是自杀?” 自杀?我失笑。
“吃了多少颗感冒药?”你再一次问我。“四五颗吧,还有咳嗽药水。”
“没事的,让她在这里睡一会儿吧。”你跟护士说。“我想喝水。”我说。
穿着白袍的你,轻袂飘飘地离开了我的床边,听不到我的呼唤。
我在医院睡了很香甜的一觉,翌日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也是你。
你跟昨天一样,穿着白袍,这一次,你的面目清晰很多了。脸上带着微笑,鼻子不再红通通。
你的胸卡上写着:秦云生医生。
“以后不要用药送酒了。”你一边写报告一边对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服药的。你可以出院了。”
我真气,你是罪魁祸首呀。政文和惠绚来接我出院。
“我昨天晚上来过,你睡着了。”政文说。“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呀。”
“你不是自杀吧?”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了解我。
“她那么怕痛,她才不敢自杀。”惠绚说。“原来那个人是医生?”惠绚问我。
“他是个坏医生。”我说。
教人用酒送药,还不是个坏医生吗?
回到家里,我用水送服你开给我的感冒药,睡得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舒服多了。
我真笨,怎会听你的话用酒来送药?
过了不久,你又来到烧鸟店。
你总是喜欢坐在后园里。“你没事吧?”你问我。
“没想到那天病得那么凄凉的人竟然是个医生。”我笑说。“医生也会病的,同样也会患上不治之症。”你说。
“急诊室的工作是不是很刺激?”惠绚走过来问你。
“从来没有一个脸上流着血的英俊的浪子,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美丽女子冲进急诊室来,说:“医生,你救救她!””你笑着说。
“电影都是这样的。”惠绚说。
我站在旁边,没有开口。我也曾经做过这一种梦,梦中我为我的男人受了重伤,血流披面的他,抱着我冲进医院急诊室,声嘶力竭地恳求医生:“医生,你救救她!”
那是地久天长的梦。 死在情人的怀抱里。
我没有告诉你,怕你笑我。
在烧鸟店第三次见到你,是我去法兰克福的前夕。你一个人来,幽幽地坐在后园。
“一个星期来三次,真不简单。”惠绚说。我曾一相情愿地以为你为了我而来。
“你一点也不像医生。”我说。
“医生应该是一个样子的吗?”你说。
“起码胡子该刮得干净一点,头发也不应该那么愤怒。”你默默地坐了一个晚上,你似乎又不是为我而来。
“你明天还要去法兰克福,你先走吧。”惠绚说。
我穿起大衣离开。街上有一个流动小贩正在售卖丝巾。
他卖的丝巾,七彩缤纷,我挑选了一条天蓝色的,上面有月亮和星星的图案。我把丝巾束在脖子上。
我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你。
“医生,你也走了?”
“你的丝巾很漂亮。”你说。“我喜欢星星。”我说。
“是的,星星很漂亮。”“秦医生,你住在哪里?”“西环最后的一间屋。”你说。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立刻拿出地图,寻找你说的西环最后一间屋的位置。我想,大概就是那一间了。我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你住的那幢公寓。我在想,哪一扇窗是属于你的?
早上,政文还在睡觉,我没有叫醒他。徐铭石来接我一起去机场。
“听说法兰克福那边很冷。”徐铭石在机舱里说。“天气预报说只有零下六度。”
“这个给你。”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用花纸包裹着的盒子给我。
“是什么东西?”
“很适合你的,打开来看看。”
我打开盒子,是一条方形的丝巾,上面印满七彩缤纷的动物图案。
“你现在需要这个。”“谢谢你。”
那是一条全丝的颈巾,束在脖子上很暖。
在飞机上,我想起了你和你的胡髭,突然觉得很好笑。“你笑什么?”徐铭石问我。
“没什么。”我笑着说。
因为我想起你。
像往年一样,我们住在展览馆另一边的酒店,这边的酒店比较便宜。
第一天在展览馆里,我被一个法国布商的摊位吸引着,他们的丝很漂亮。
“价钱很贵。”徐铭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离开摊位。
摊位上那位法国女士送我一块淡黄色的法国丝,刚好用来做丝巾。
离开法兰克福,我和徐铭石结伴去马德里游玩。
政文对徐铭石很放心,他从来不担心我们会发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许并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铭石,他认为徐铭石不是他的对手。
我和徐铭石有谈不完的话题,若有一天,我们成为情人,也许就不能无所不谈了。
我喜欢他,但我不会选择他作为厮守终生的人。
不要问我为什么,厮守终生也好,过客也好,只是相差一点点。他不是我要寻觅的人。
然而,是政文吗?我开始反复问自己。
在马德里的最后一天,我在一间瓷砖店里发现一块很别致的白色手烧瓷砖,瓷砖上面有人手绘上各行各业的人,其中一块瓷砖是医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诊症的年轻医生,头发茂密而凌乱,脸上有胡髭,出奇地跟你相像,那个病人,是一位长发披肩、脸带愁容的女子。
我买下那一块瓷砖,放在背包里。
“你买来干什么?”徐铭石问我。
我也无法解释,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在背叛政文。我在酒店打了一通电话给政文。
“我今天又赢了!”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突然觉得很厌倦,把电话挂断。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来机场接我。
“为什么那天突然挂断电话?”他问我。“酒店的机房发生故障。”我向他撒谎。
在车上,我默默无言。政文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他这两个礼拜以来彪炳的成绩。
我突然觉得他是那么陌生。八年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充满自信,很有理想。
现在,他已变成一个赌徒。在他的生命里,只有赢输和买卖。如果生命只有胜负,多么枯燥。
“为什么不说话?”他问我。
我不是不说话,而是不懂说什么。“你做的事跟赌博没有两样。”我说。
“替客人买卖股票,本来就是一场赌博。所有赌博,都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愈贪婪,风险愈大,利润也愈高,结果逐渐失去平衡。谁拿到平衡,便能够赢钱。”他说。
爱情何尝不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
愈想占有,愈容易失去。爱是尽量占有和尽量避免失去之间的平衡。
再次回到烧鸟店,惠绚说你来过一次。“我告诉他你去了法兰克福。”
“为什么告诉他?他问起我吗?”“不,我们聊天,就提到你。”我有点失望。
你喜欢的是惠绚吗?
一月底的一个晚上,你再次出现,仍然坐在后园。
“情人节你会来吗?那天我们有特别优惠,要不要我留一张台给你?”
“好的,谢谢你。”
你不可能一个人庆祝情人节吧?
情人节那天,政文和我吃过一顿晚饭之后便上班。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铭石也特地来帮忙。
“赶快找个女朋友,情人节便不会孤单。”我跟他说。
“有了女朋友,情人节不孤单,但其他日子孤单呀。”他笑说。是的,爱会使人更孤单。
一直不见你出现,我开始着急。
“刚才太忙,我忘了告诉你,秦医生上午已经打过电话来取消那张台。”田田说。
“是吗?”
“嗯。”田田的脸色很苍白。“你没事吧?”
“我的肚子从下午开始就不舒服。”“那为什么不去看病?”
“不要紧的,我吃点止痛药就没事了。”“会不会是盲肠炎?”
“没这么严重吧?”徐铭石说。
“我十年前已经割了盲肠。”田田说。
“那就有可能是更严重的毛病,你快些换衣服,我陪你去看病。”
“不用了,苏小姐—”田田老大不愿意。“这么晚,到哪里找医生?”徐铭石问我。“当然是去急诊室。”
我强行把田田带到急诊室。
“苏小姐,真的不是什么大病,我的肚子现在已经不痛了。”田田可怜兮兮地求我让她走。
护士叫她的名字。
“我陪你进去。”我挟持田田进急诊室。进来的医生不是你,真叫我失望。
我在急诊室外面张望,不见你的踪影。我向登记处的护士打听。
“秦医生在吗?”
“他放假了。”
“是休假还是特地请假?”
护士瞪了我一眼,说:“是休假。”
休假和请假是有分别的,如果是请假,就有可能是安排了丰富的情人节节目。
田田从急诊室出来,愁眉苦脸。“怎么样?”我问她。
“医生给我注射了,我平生最怕痛,苏小姐,下一次,不要再逼我看病。”她哭丧着脸说。
我是不怀好意把她带到急诊室的,目的只是想见见你。真对不起田田。
我在干什么?
我从未单恋过别人,今后也不会。如果你不再出现,也就罢了。
那天中午,在布艺店里,我正忙着替客人挑选布料,你竟然在店外出现。
“苏小姐,你在这里工作吗?”你问我。
“这是我的正职,那间烧鸟店,我只是一名小股东。有什么可以帮忙吗?”
“我想换换家里的窗帘布。”
“我们要到你家里量窗子的大小。”“我把地址写给你。”
“你住在西环最后的一间屋,我知道是哪一间了,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住哪一个单元。”
你有点愕然。
“我小时住在西环。”我撒谎。
为什么在我决定不去想你的时候,你又突然出现?“我住在顶楼。”你告诉我。
那天夜里,我站在阳台上,看到西环最后一间屋的顶楼有灯光,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欢愉。我真想亲自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到客人家里量窗子,通常是派一个小工去,但是为了可以看看你的房子,我一个人来了。
“苏小姐,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奇怪。
“我不怕你,你怕我什么?”我装着理直气壮地进入你的房子。
客厅的一边全是窗,窗帘布是深蓝色的,已经很旧。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简单得近乎凄清,这里不像有一位女主人打点一切。
“我可以进卧室吗?”我问你。“当然可以。”
你睡的是一张单人床,床收拾得很整齐,房里并没有女孩子的照片。
枕头上放了一本解梦的书。“你也相信这些吗?”
“我时常做些很奇怪的梦,所以就看看书。”你说。“什么奇怪的梦?”
“记不起来了。”
“为什么每次梦醒之后,总会忘记那个梦?尤其是好梦,如果是噩梦的话,却会记得很清楚。”
“你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很快便会忘记,但是你听到一个悲剧,却会记着很久。悲哀总是比较刻骨铭心,梦也一样。”
“口吻很像医生呢。”我笑说,“梦境是不是都有意义?”“你好像对做梦很有兴趣。”
“对,我时常做白日梦。”
“替你做两套新的床单和枕袋好吗?”我问你。“也好。”
“客厅的沙发也换一张吧,这一张已经很旧了。”“你真会做生意。”你笑说。
“我们的手工很好的,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完成。你情人节那天为什么不来?”我装着不经意地问起你,“是不是被人临时爽约?”
你微笑不语。
“好了,再见。”我说。你叫住我:“苏小姐。”“什么事?”
“等我一下,我也要上班,你是开车来的吗?”“没有。”其实我的车就在附近一个停车场。“那么我送你一程。”
“谢谢你。”
“你要去哪里?”在车上,你问我。
“回烧鸟店。你是不是很喜欢吃烧鸟?”“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经常来?”
“我在等一个人。”下车时,你告诉我。你在等谁?
踏进三月,天气潮湿而寒冷,你仍然每星期来一次。
有时候,你告诉惠绚和我一些急诊室的笑话。原来你是个开朗健谈的人。
有时候,你又默默坐在后园,沉默不语。你要等的人到底是谁?
“你的窗帘和沙发做好了,你什么时候会在家里?”我问你。“我明天开始便要值日班,很晚才回家,这样吧,我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你。”
“你相信我吗?”
你微笑着把一串钥匙交给我,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这一天黄昏,我和工人来到你的家,把沙发放在客厅中央,又替你挂上窗帘布。
“你们先走吧。”我吩咐他们。我一个人留下来。
换上新的窗帘和沙发,你的家跟以前不一样了,多了一点生气。那几幅窗帘布都是我最喜欢的。
我还为你做了两套床单和枕袋。我把它们放在你的单人床上。
看着你的床,我想,我应该替你换上新的床单和枕袋。
换上新的床单和枕袋之后,这张单人床,才跟屋里的窗帘和沙发相配。
床单和枕袋是用柔软的米白色和绿色棉布缝制的。
如果你看到我替你换了床单和枕袋,那会不会不太好?我的工作不应该包括这一部分。
于是,我又把旧的一套床单和枕袋重新铺上,把新的一套叠好,放在一旁。
离开你的家,已是漫天星星的时候。
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终于看到你的家在晚上十点多钟亮起灯,你喜欢我为你做的东西吗?
第二天晚上,你拖着疲乏的身躯来到烧鸟店。“你的样子很累。”我说。
“急诊室的人手不够。昨天晚上,就有三个自杀的人给送进来。”
“是男还是女?” “三个都是女人。” “是为情所困吗?”
“通常都是这个原因,她们有些是常客。”“常客?”
“对,每一次我们救活她们之后,她们会很认真地对我说:“医生,我下次不会了。”可是,不久之后,她们又被救护车送进来,终于有一次,她们会得偿所愿。”
“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为什么要问我?”
“你是每天面对死亡的人,也许有些特别的看法—”
“死亡和爱情一样,都是很霸道的。”
我没想到那么深情的话会从你口中说出来。“钥匙还给你。”我说。
“那些窗帘布很漂亮,谢谢你。”“沙发呢?”
“太舒服了,我昨天就睡在沙发上。”
“你不觉得那张沙发欠缺了一样东西吗?”“什么东西?”
“抱枕。” “噢,是的。”
“这样吧,抱枕我送给你,不过要等到有碎布时才可以做。”“谢谢你。”你打了一个呵欠。
“看来你熬不住了,回去睡吧。”
你看看手表,说:“原来已经十二点钟啦!对不起。”惠绚已经换好衣服,说:“我们都要走了。”
微风细雨的晚上,我们一起离开。“已经是暮春了。”惠绚说。
“要送你们一程吗?”你问。
“不用了,谢谢你,苏盈她有车。”惠绚说。“再见。”我跟你说。
“你是不是喜欢他?”惠绚问我。“你说是吗?”
“你喜欢他什么?”
“我曾经相信,政文是可以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但是遇上秦云生,我突然动摇了。”
“你并不了解秦云生,想象中的一切,都比现实美好,万一你真的离开政文,跟他在一起,也许会失望。”
“我和政文,已经没有爱的感觉。如果你爱上别人,你会告诉康兆亮吗?”
“当然不会,如果我告诉他,我就是已经不再爱他了。别告诉政文,即使将来分手,也别告诉他你爱上了别人。”
“为什么?” “他输不起。”
“我知道。”我从皮包里拿出丝巾,缠在脖子上,“但是我还没有爱上别人呀!”
我还没有爱上你,我正极力阻止自己这样做。
云生,法兰克福的天气冷得人什么感觉也没有,但是爱的感觉却能抵御低温。
三月下旬的一天,你又来到烧鸟店。
那天整天下着雨,天气潮湿,郁郁闷闷的。你来得很晚,双眼布满红筋,样子很疲倦。“刚下班吗?”我问你。
“嗯,连续三十六小时没睡了。”
我拿了一瓶暖的日本清酒放在你面前。
“喝瓶暖的酒,回家好睡。这瓶酒很适合你喝的。”“为什么?”你抬头问我。
我把瓶子转过来给你看看瓶上的商标:“它的名字叫“美少年'。”
你失笑:“我早已经不是了。”“对呀。我是让你缅怀过去。”“今天晚上客人很少。”你说。“你是今天晚上唯一一个客人。”“是吗?”
“如果天天都是这样就糟糕了。”
“杜小姐呢?”
“她和男朋友去旅行了。”
我好像是故意强调惠绚已经有男朋友,我害怕你心里喜欢的是她。
我偷看你面部的表情,你一点失望的神情也没有,默默地把那瓶“美少年”喝光。
已经十二点多钟了,我让阿贡、田田和其他人先走。“我是不是妨碍你下班?”你问我。
“没关系,你还要吃东西吗?”
你摇摇那个用来放竹签的竹筒说:“我已经吃了这么多啦。”“你说你在这里等人,你等的人来了没有?”
你摇摇头。 “他是什么人?” “一个女孩子-” 我的心好像突然碎了。“是你女朋友吗?” “是初恋女朋友。”
你告诉我你这三个月来在这里等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我在你面前努力掩饰我的失望。
“为什么会是初恋情人?你和她是不是复合了,还是你一相情愿?她从没出现呀。”
“我们约好的。” “约好?”
“这里以前是一家意大利餐厅,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那时候是春天,那天晚上,正下着雨,我们坐在里面,看着微雨打在后园的石阶上,我还记得那淅淅沥沥的雨声,那是一场好美丽的雨。”你愉快地回忆着从前,“这个后园,以前种满了各种香草,有一种叫迷迭香,现在都不见了。”
“为了可以在这里多放两三张桌子,我们把花圃填平了。”“哦,原来是这样。”你似乎很怀念后园里的香草。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下着雨,我上法文班,她也是。第一天晚上上课,天气很坏,下着滂沱大雨,我们碰巧在同一个巴士站等车,没有带雨伞的她,躲在我的雨伞下面,默默地避雨。下课的时候,雨仍然很大,我在巴士站等车,她又静静地站在我的雨伞下面避雨。我们分手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雨。”
“能告诉我为什么分手吗?”
你良久才说:“大概也是因为下雨吧。”那时,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分手的时候,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她想起我,想见我,就来这里等我,我会永远等她。”
你说,你会永远等一个女人,你知道那一刻我心里多么难过吗?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五年了,今天刚好是第五年,也是下着这种雨。”
“但是从前那间意大利餐厅已经不在了,她还会来吗?”“只要这个地方仍然存在,她会来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如果她想见我,她会来的。”
“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子的?也许我可以替你留意一下。她一定很漂亮吧?”我酸溜溜地说。
“她叫阿素,她有一把很长的头发。”“原来你喜欢长发的女孩子—”你微笑不语。
你知道那一刻我多么懊悔吗?我本来也有一把长发,就是遇见你之前刚刚剪掉的。
剪掉一把长发才遇上喜欢长发的男人。
“如果她不来,你是不是会永远在这里等她?”你垂首不语。
“这样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你不认为很缥缈吗?这样吧—”我站起来,去拿了一包新的竹签。
我把其中一支竹签折断,跟其他竹签放在一起。
“你在这里抽一支,抽中最短的一支的话,她会回来的。”我数数手上的竹签,不多不少,总共有六十五支。
“来,抽一支,赌赌你的运气。”你随手抽出一支。
怎么可能?你抽中我折断的那一支。
你好像也开始相信这个毫无根据的游戏。“恭喜你。”我说。
六十五分之一的机会,都被你遇上了。
我望着你,愈望着你,愈舍不得你朝思暮想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用手指揩抹湿润的眼角。
“你没事吧?”你问我。
“我很感动。”我真是不争气,竟然让你看到我流泪,“如果有一个男人这样等我,死而无憾。”
“世事没有一宗是没有遗憾的。”你无奈地说。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拥有一个箱子,那个箱子很华丽,铜做的箱子,上面镶满七彩的宝石,箱子像一个鞋盒那么大,那把锁很坚固,我费了很大的气力,仍然无法把箱子打开,我很想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但我就是打不开。
醒来的时候,箱子不见了。政文刚好在那个时候回来。“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说。他显得垂头丧气。 “输了吗?”我问他。
“明天我就可以把今天所输的,双倍赢回来。”他把灯关掉,躺在我身边。
我们很久没谈心了,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很想告诉对方。
可是你,也不可能喜欢我,我突然觉得很无助。
亲手为你缝一个抱枕,仿佛就可以把这份无助驱走。我选了一块湖水绿色的条纹棉布做抱枕。
抱枕上将会有三颗柠檬色的纽扣代替传统的拉链。
“这个抱枕是哪位客人的?为什么要你亲自来做?”徐铭石问我。
“秦医生。”我说。 “很漂亮。” “是的。” “铭石-”
“什么?”他回头望我。“是谁发明抱枕的?”
“大概是很久以前一个家庭主妇发明的。”
“故事也许是这样的—人们发明窗帘布把自己住的房子包裹起来,不让外面的人看到,沙发是让女人坐在上面等夜归的男人回来的,而抱枕,是放在沙发上,让人孤单的时候抱在怀里,伤心的时候用来哭的。”我说。
“那么一定有很多人想做你的抱枕—”徐铭石微笑着说。
我特别留意长发的女人和信用卡上的名字有“素”字的客人,可是,没有一个长发女子来等人。
惠绚愁眉苦脸说:“近来的生意不大好。”“我们的东西很好呀。”我说。
“但是我们没有做广告,现在什么都要做广告。”阿贡说。“对呀。”田田附和他。
阿贡和田田正在谈恋爱,所以意见很一致。
“做广告很贵的。”惠绚说,“让我想一想吧。”
那天晚上,又看到你,你的精神比上次好多了。“你会解梦吗?我几天前做了一个梦。”
“你还记得那个梦吗?”
“因为很特别,所以到现在还记着。”我把梦见一只箱子的事告诉你。
“箱子里面一定有很多东西,说不定是金银珠宝,”我笑说,“可惜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把它打开。”
“梦中的你,打不开箱子,是表示你很害怕内心的秘密让人知道。”
是的,我多么害怕我对你的感觉会让你知道。“我猜中了?”你问我。
“谁的心里没有秘密?”
“我不是专家,随便说说而已,别相信我。”你笑说。“那位阿素小姐,真的会来吗?”我问你。
你点头。
我总觉得你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你相信盟约吗?”我难过地问你。你怔怔地望着我。
“我不该问你,你不相信盟约,便不会在这里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来的人。”
“是的,也许她永远不会来—”
“等待,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要等到那个人出现。”你温柔地说。
等待,如果不是为了要等到那个人出现,那是为了什么?
我从抽屉拿出那块在马德里买的手烧瓷砖来看,医生正在为一位女病人诊病,她欲语还休,愁眉深锁。医生可会明白她的哀愁?
就在那天晚上,政文拿着一个皮箱回来。“这是什么东西?”我问他。
他打开皮箱让我看,里面全是千元大钞。“你拿着这么多现钞干什么?”
“是客人的。”
“他为什么给你这么多钱?”“他要我替他买股票。”
“为什么不给支票或银行本票,会不会是不能见光的钱?”
“我不理他的钱怎样来,他有钱,我就替他赚更多的钱,这是生意。”他把皮箱合上。
“万一那是黑钱呢?”
“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他一边脱下西装一边说,“即使是毒贩的钱,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负责替人赚钱。”
他把皮箱放好,走到浴室洗澡。
我走进浴室,拉开浴帘。“你干什么?”他问我。
“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那些钱可能有问题—”“你没听过富贵险中求吗?”
“我不需要富贵。”
“有一样东西,比财富更吸引人,你知道是什么吗?”“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赢。”他轻轻为我抹去脸上的水珠,“难得有一个人这样信任我。”
“你有必胜把握吗?”
“谁会有必胜把握?我也害怕的,而且有时候害怕得很。”他把头浸在水里。
“那为什么还要冒险?”
“我在玩的这个游戏,正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想赢又害怕输,好像在空中走钢丝,想到达终点,又害怕掉下来会粉身碎骨”
我用海绵替他洗头。
他捉住我的手说:“谁能够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谁就是赢
家。”
我良久无言。原来令他泥足深陷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贪婪与恐惧平衡的游戏。
我替他拉上浴帘,悄悄地离开浴室。
那只皮箱,难道就是我梦中的箱子吗?箱子里面藏着的是
邪魔。
我跟政文已经无法沟通,他所做的,我能够理解,却不能够接受。
结果,政文赢了,他替那个客人赚了一笔大钱。他说要送我一枚两克拉的钻石戒指。
“我喜欢星星。”我说。
“钻石就是女人的星星。”他意气风发地说。我还是喜欢星星多一点。
再见到你,是在布艺店外面。我正在应付一个很麻烦的女人。你在阳光中,隔着一道玻璃门,跟我打招呼。
“经过这里,顺道跟你打个招呼。”你说。
你的头发凌乱得像野草一样,我用手指把你头上一根竖起的头发按下来。
“谢谢你。”你腼腆地说。
这个动作,有别的女人为你做过吗?你用手指拢好头发。
“这就是你的梳子?”我失笑。“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你笑说。“要去哪里?
“想去吃碗云吞面罢了。”
“我也想吃啊!”我冲口而出。“要一起去吗? ”
那个麻烦的女顾客已经很不耐烦。
“不了,有工作要做,下次吧。”我扮了个鬼脸。
你走了以后,那个女人扰攘了三十分钟还不罢休。她看过了店里的布料,还是无法决定用哪一幅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快点决定吧,反正分别都不大。”我不耐烦。
她好像被我逼得六神无主,幸而徐铭石刚好回来。“你回来得正好,这里交给你。”
我匆匆跑出去。
我跑到云吞面店,却见不到你的踪影。我猜你是来了这里,这是老字号,不会错的。
我看看钟,你来的时候是十点钟,现在已经是十点四十分,你当然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不等我?我真的恨你。我没说过会来,又怎能怪你?
我失望地离开,走在街上,天空突然洒下一阵雨。
我走到一间盆栽店外面避雨,看到一盆盆淡粉红色的花,迎着雨露,刚刚开花。
“这是什么花?”我问店东。
“是樱草,四月的樱草最漂亮。”他告诉我。
我付了钱,抱着一盆樱草回去。我想,你离开云吞面店之后,必然会经过这间盆栽店,或许见过这一盆樱草,所以我把它带走。
回到店里,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
“你被雨淋湿了。”徐铭石拿毛巾给我抹去身上的雨水。“你匆匆出去,就是为了买盆栽?”
“你是怎样把她打发走的?”我问他。
“她决定不下来,我便替她决定,于是她开开心心地放下订 金离开了。”
“有些女人真幸福,她不用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自有人替她,决定。”
“这世上不是只有一种幸福的。”徐铭石说。是的,有时候,失望也是一种幸福。
赶到云吞面店,你走了,我失望得不想回去,在街上徘徊。天空酒下一阵微凉的雨,失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我把樱草抱到阁楼上,放在窗前,突然很想提笔写一封信给你。
云生:
赶到云吞面店,你走了,我失望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
天空洒下一阵微凉的雨,把我赶到一间盆栽店,我抱走了一盆可能曾经对你微笑的樱草。
失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才会失望,因为有爱,才会有期待,所以纵使失望,也是一种幸福,虽然这种幸福有点痛。
书上说,代表四月的樱草,象征爱和嫉妒。
嫉妒可以独立存在,但是爱,必然和嫉妒并存,正如失望在幸福里存在。
苏盈
这一封信,我没打算交给你,我怎么可以交给你呢?
我把信藏在抱枕里面,信被软绵绵的羽绒包裹着,你不会发现的。
然后,某一天,我把抱枕交给你。“为什么只有一个?”你问我。
“说好是送的,那就要用碎布,碎布要等的呀。迟些有碎布再缝一个给你。”
“真不愧是一流的老板娘,精打细算。”你笑着把抱枕放在大腿上,双手用力去按那个抱枕。
你每按一下,我的心就跳一下,害怕你会发现里面的东西。“抱枕有什么用?”你傻乎乎地问我。
“抱枕是用来托着头的,不然,手就会很累。”惠绚走过来说。“抱枕是让孤单的人抱着的。”我说。
“抱枕不是用来载眼泪的吗?”你说,“女孩子最爱搂着抱枕来哭。”
“你也可以。”我笑说。
“秦医生才不会哭。”惠绚说。“你怎么知道?”
“医生都是铁石心肠的,不然怎么可以拿起手术刀剖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肚皮?”
“你是吗?”我问你。
你拍拍手上的抱枕说:“这个抱枕太漂亮了,用眼泪把它弄湿的人才是铁石心肠。”
你没有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哭。
女人最关心的是她所爱的男人会不会为她流泪。
你带着抱枕离开烧鸟店,我希望你永远不会发现里面有一封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你等的人还没有出现,你仍然痴痴地等她。难道你就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吗?
看着你无止境地等,我既嫉妒又心痛,我决定替你把她找出来。
“这样行吗?”惠绚问我。“这个主意很好。”徐铭石说。
“那就这样决定了。”我说。
烧鸟店要做广告,我决定把你的故事变成广告的内容。徐铭石的好朋友在广告公司里工作,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不大相信地问我:
“今天还有人这样相信盟誓吗?”有的,我相信。
盟誓,本来就是美好的东西。
巨型海报挂在铜锣湾一间百货公司的外墙上,随风飘扬。海报上,是云生写给阿素的信。
素:
你在雨夜来,在雨夜离去。
时日渐远,但是,我说过,如果你想起我,想见我,就到星街这一间餐厅来。
我会永远等你。
虽然后园里象征怀念的迷迭香不再盛放,但我没有一刻忘记你,没有。
云生
巨型海报挂在铜锣湾一间百货公司的外墙,每个经过的人,都会看到,只要你的阿素经过,她也一定会看到。
你和她的盟誓,将会在整个铜锣湾流传。
海报挂出的第一天,我们的生意立刻好起来,很多情侣专程来寻找阿素和云生。
最高兴的要算是惠绚了。
“没想到这种宣传手法真行得通。”惠绚说。
“那就证明盟誓愈来愈少了,所以人们看到会感动。”徐铭石说。
这一天,整天在下雨,雨停了,还看不到你要等的人。
星期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
有顾客问我们,阿素和云生是不是真有其人。也许,云生和阿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差不多打烊的时候,你怒冲冲地来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凶巴巴地质问我。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凶。
“那张海报,我看到了,你为什么利用我?”
“我不是利用你,我只是想替你把她找出来。”我解释。“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无情地说。
看到你这样保护另一个女人,我反驳你:
“她不一定还爱着你,也许她已经忘了她跟你的盟约,也许她已经爱上另一个人,也许她已经嫁人了,而且日子过得很幸福。”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难道只有你才可以给她幸福吗?你别再自欺欺人。”
“不会的,她不会幸福的。”你凄然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幸福?男人总是以为,女人离开了他,便得不到幸福。”
“总之我不应该相信你。”
你望也不望我一眼,拂袖而去。徐铭石跑过来问我:“什么事?”
我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说:“我有点不舒服,我想回家。”徐铭石送我到停车场,雨一直没有停。
“我送你回去吧。”我跟徐铭石说。“不用了。”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雨很大呀,我送你吧。”
他替我关上车门说:“我想一个人走走,我明天要到青岛。”“为什么?”
“一个朋友的爸爸在那里开酒店,酒店的窗帘都交给我们设计。”
“是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有点眉目再告诉你,让你高兴一下。”“要我去吗?”
“你留在香港等我的好消息吧。”“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之后。”
“一路顺风。”我祝福他。
“小心开车,雾很大。”他叮嘱我。
他在汽车喷出的烟雾里离我愈来愈远。
今夜的雾很大,西环最后一间屋隐没在雾中,我在阳台上遥望你住的单元,什么也看不到,我只知道,你大概在那个地方。
我并不稀罕你的爱,我关起屋里所有的窗帘,把你关在外面。
我伏在抱枕上饮泣,我住的地方,距离你住的地方只有一千米,开车只要五分钟,走路要三十分钟,但是只要站在阳台上,我就能看到你屋里的灯光,是天涯,还是咫尺?
凌晨四点钟,政文回来了。
“肚子很饿,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他问我。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前天吃剩的白饭。火腿和鸡蛋是钟点女佣买的。
我用火腿、鸡蛋、葱花和两茶匙的虾酱炒了一碗饭给他。“好香!”他说。
他把那碗饭吃光。
“很好吃,想不到加了虾酱的炒饭是那么好吃。”他的嘴角还粘着一粒饭。
“我想搬出去住。”我跟他说。
“什么?”他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把那个碗拿到厨房里洗。
“我无法再留在你身边。”我告诉他。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他站在厨房外面问我。我站在洗碗盆前面的一扇窗前看着你住的地方。“他是什么人?”
“我没有跟其他男人在一起。”
“那是为什么?”他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应该怎样回答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爱一个男人,就不能给另一个男人抱,纵使我爱的男人并不爱我,我仍然要忠于自己的感觉。
他哀哀地望着我。
“让我冷静一下好吗?”我恳求他。他沮丧地走进卧室。
我在厨房里坐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
政文再次站在厨房外面,穿上昨天的那一套西装。“我要出去。”他说。
“哦。”我应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搬出去?”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我,他一定很恨我,惠绚说得对,他是一个输不起的人,为了避免输,他宁愿首先放弃。
“明天。”我低着头说。“你会后悔的。”他说。
他出去了,晚上也没有再回来。
一夜之间,我从一个别人以为很幸福的女人,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站在阳台上直到天亮,雨不停地下着,我已经看不见你的那一扇窗。
那个早上,我离开薄扶林道,搬到布艺店的阁楼。
阁楼只有百多平方,孤灯下,我睡在沙发上。那盆樱草又长出新叶了,但是这一扇窗,再也看不到星星。
我告诉惠绚我离开了政文,走的时候,只带走那一只电暖炉和几件衣服。
“你看你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她跑到阁楼来找我。
我没有后悔。离开政文,是一种解脱,我曾经以为他是陪我走到世界尽头的人,原来他不是。
“你本来住差不多两千平方的地方。”惠绚说。我倚着抱枕说:“可惜这扇窗看不到星星。”“你太任性了。”
惠绚看到我在马德里买的那块手烧瓷砖。我把它带在身边。“就是为了他?他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我知道,不用告诉我。”
“你是不是在做梦?”惠绚没好气地问我。
“你就当我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吧,而这个梦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夜里,孤灯下,我提笔写信给你。云生:
这一扇窗,再也看不到星星。
星星好像很拥挤,实际的距离却很遥远。
天文学家说,星星的拥挤度等于在欧洲大陆放三只蜜蜂。为什么是三只而不是两只?如果是两只,会不会简单得多?
苏盈
虽然不知道是否还可以把抱枕送给你,我还是缝了第二个抱枕。
我把信藏在抱枕里,这个抱枕是用白色格子布做的,配上三颗西梅色的纽扣。
那天晚上,徐铭石突然来到阁楼,把我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我。
“我出走了。” “出走?”
“从一段消逝了的爱情里逃出来。”“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去青岛的那一天。”“杨政文没有来找你吗?”“他不会的,他不会原谅我。”
“这里怎么可以住?”他怜惜地说。
“这里很好啊。以前住的房子太大,反而觉得寂寞。”“我替你找个地方暂时住着。”
“不用了,住在这里,上班一定不会迟到。”我笑着说,“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回来?”
“刚下飞机,经过这里,看到阁楼有灯,以为你忘了关灯。”“生意谈成了吗?”
“很好呀,迟些还要再去青岛。”“我从来没去过青岛,我也想去。”
“下个月要到那边开会,一起去吧。肚子饿吗?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不用了,你回去睡吧,你的样子很累。”“是吗?”他微笑说。
“一个人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起周清容?”“在青岛的时候也曾想起她。”他惆怅地说。“那为什么要分手?”
“那你为什么要跟杨政文分手?”他反问我。我不好意思坦言我爱上另一个人。
“我们的理由也许不一样。”我说。“那就不要问了。”
两星期过去,政文没有找我,你也没有再来烧鸟店。正如惠绚所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住在阁楼的日子,愈来愈黯淡。
这一天晚上,我在附近买了一个盒饭,回去的时候,政文已经坐在阁楼上等我,他的样子很憔悴。
“你怎样进来的?” “惠绚给了我钥匙。”
我放下饭盒。没想到他会来找我,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低声下气的人。
“这个地方怎能住?”他挑剔地说。
我打开饭盒开始吃,我的肚子实在很饿。“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以为我只是一时想不通走出来。
“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远了。”我坦白地说。
“你是我最爱的女人,你还想怎样?”他难过地问我。“你回去吧。”我低着头说。
“这个游戏你玩不起的。”
“是的,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你想要什么?”
“你就当我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吧,其实我也很害怕。”“我们结婚吧。”他紧紧地抱着我。
我呛着喉咙,咳得很厉害。
“谢谢你,但我不能够给你幸福。”我难过地说。“你会后悔的。”他放开我。
他走了,我对着面前的饭盒泣不成声。离开政文以后,我还是头一次哭得这么厉害。我像一个坏孩子,明知自己幸福,却偏偏要亲手破坏它。
但是,我没想过后悔。
我既然对爱贪婪,就必须承受那份将会失去一切的恐惧。我在空中走钢丝。
政文没有再来找我。天气炎热的一个黄昏,你竟然抱着一袋星星出现。
“杜小姐说你在这里。”你腼腆地说。“什么事?”我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问你。我没想过还可以见到你。
“那天对你这么凶,对不起。”你惭愧地说。“是我不对。”
你摇头说:“我不应该对女士这么无礼。”
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丝带捆着的透明胶袋来,里面有好几十颗五颜六色的星星贴纸。
“这是什么东西?”
“专程来道歉,总不能两手空空吧。这些星星吸收了光源之后会发光,把它贴在天花板上,把灯关掉,星星就会不断地闪亮,你说过喜欢看星,我就送给你。”
你把星星放在我手上。“谢谢你。”
“好了,不妨碍你工作,我走了,再见。”
“再见。”我目送你离去,忽然想起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我跑上阁楼,拿起抱枕追出店外。
“秦医生-”
你站在斜路下面回头望我。“你的抱枕—”我说。“又有碎布啦?”你笑说。
你走上来,我往下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我把抱枕塞在你怀里,隔着抱枕拥抱着你。
“我是不是很傻?”我问你。你没有回答我。
如果没有抱枕,我一定没有勇气抱着你。“我明天要去青岛。”我告诉你。
“哦。”你傻乎乎地应了一声。
“回来再见。”我愉快地跟你挥手道别,转身跑上斜路。我还是头一次,首先主动抱着一个男人。
你沉厚的肩膀,如同一个温柔的抱枕,接住了我在这些日子以来的恐惧和失落。
我不住地往上跑,不敢回头望你,恐怕那一刻的欢愉会在回头之际失去。
夜里,我把星星一颗一颗地贴在天花板上,没想到在这个阁楼里,还能看到星。
据说整个宇宙的星星总共有一千亿的一千亿倍颗,但我所能够看到的最漂亮的星星,就是这一刻,停留在我的天花板上的星星。
我怎么可能后悔呢?
第二天,我和徐铭石启程到青岛,一抵埠,我已经归心似箭,催促他快点把工作完成。
“你的心情好像很好。”他说。
是的,我无法掩饰心里的欢愉。
青岛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你也应该来一趟。
这一天早上,忽然洒下一阵雨,我真想告诉你,青岛正在下雨。
我在街上打电话到医院找你。“喂—”你拿起听筒。
“青岛在下雨。”我愉快地告诉你。你沉默。
“是不是正忙着?打扰你,对不起。”我尴尬地说。“我想,你误会了。”你说。
我抱着话筒,难堪得无地自容。我听到护士在叫你。
“对不起,打扰你。”我匆匆挂断电话。
原来那天你在斜路上的微笑,不过是在嘲笑我。
青岛的雨连绵不断,我和徐铭石躲在酒店里,我喝了很多烧酒。
“为什么心情一下子又变得这样坏?”徐铭石问我,“是爱上了别人,还是被别人爱上了?”
“我没有被人爱上。”我把下巴搁在酒瓶上。“那就是单恋喽。”
“你曾经单恋过别人吗?”
“单恋是很孤单的,像睡在一张单人床上。”“我睡的只是一张沙发,比单人床更糟。”“你喜欢他什么?”
“你为什么不先问我他是谁?”
“还用问吗?从你在马德里买下那块手烧瓷砖那天开始我便猜到了。”
“真的要说出理由吗?”
“也不一定有理由的,单恋比相恋更不需要理由。”“是吗?”
“单恋是很伟大的,我爱她,她不爱我,我愿意成全她。”“总希望有一天他能够望我一眼吧?怎可能无止境地等待?”“那你还没资格单恋。”
终于,我在青岛多留了三天才离开,不想回来,因为害怕面对。你知道吗?我从来未试过这样被人拒绝。
我回到我的阁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个星期没回来,没拉开窗帘,也没开灯,天花板上的星星变得黯淡。
我连忙亮起阁楼的灯,让星星吸收光源,我站在沙发上用电筒将星星逐颗逐颗地照亮,这样花了一个晚上,星星又再次闪亮,大概只有傻瓜才会用电筒去照亮星星。
你为什么送我星星,我误会了什么?我不甘心。
我到铜锣湾去买点东西,那幅巨型海报仍然挂在百货公司的外墙上,随风飘扬,每个路人都向它行注目礼。在你和阿素的盟约面前,我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怪不得你说我误会了。
回到烧鸟店,已经差不多打烊了。
“回来啦!不是说上星期就回来吗?”惠绚问我。“秦云生有没有来过?”
惠绚摇摇头。
“你的声音很沙哑。”她说。
“在青岛喝了很多烧酒。”
我的喉咙像火灼一样,都是因为你。“我见过杨政文。”
“他怎么样?”
“你知道,他总是装得很强的。那天,兆亮约了他吃饭,本来他们要到外面去的,我说你不在香港,他才肯来这里。”
我把车钥匙和家里的门钥匙交给惠绚:“你替我交给政文。”“你真的不回去了?”
“我是不是很残忍?”
“爱情本来就是很残忍的。”“我以前不知道。”
“因为你一直只有杨政文一个男人,你躲在温室里,怎知道外面是杀戮战场?”
我在惠绚的眼里发现泪光。“你没事吧?”
“你记得我说过吗?治感冒最有效的方法是把你冰冷的脚掌贴在你心爱的男人的肚子上二十四小时。”
“记得。”
“他是我在认识康兆亮之前的一个男朋友,这个方法是他教我的。”
“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太难堪了。我和他一起的时候,他对我很好,那时我家里的环境不太好,一次,银行户头里真的没钱了,我问他借了三千元。六个月之后,他突然提出分手,他说跟我相处不来。我很伤心,那天晚上,我和他做爱,我以为这样可以留住他,第二天早上,在床上,我躺在他身边,他跟我说,我欠他的那三千元,方便的时候就还给他。”
“太差劲了,在那个时候还能跟你说钱。”
“我拿到薪水,立刻就还给他。爱情是很残忍的,当他不爱你,你连三千元都不值。虽然他那样坏,我却怀念他,是他给我上了人生的一课。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放弃杨政文,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去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你爱康兆亮吗?”
“我知道即使我欠他的是三百万,分手的时候他也不会问我要。”惠绚笑说。
“如果是三千万呢?”
“那就很难说。爱情总有个最低消费和最高消费,不是每个人都肯付最高消费的。”
“最高消费不该是个数字。”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比方说,青春、脉搏、呼吸、血压、胆固醇、肝功能,都是一个数字,爱情当然也是一个数字,大家把心中的最高消费拿出来比较,就知道哪一个爱得更多。”
“我没设定最高消费。”我说。
“进入赌场下注之前,没规定自己输了多少就要离场的那种人,通常是输得最惨烈的。”
云生,我知道,我将会输得很惨烈,爱你是一件我消费不起的事。
离开烧鸟店,回到我栖息的阁楼,电话铃声响起,我拿起话筒,是你的声音。
“什么事?”为了自尊,我冷冷地问你。“你回来啦?”你问我。
“刚刚到。”
“那天真是对不起,你打来之前,刚好送来了一批集体中毒的病人,所以有点混乱。”
我竟然已经开始原谅你。
“是我误会了,”我嘴巴仍然硬,“不好意思。”你良久不说话。
“你的声音有点沙哑。”
“是的,喉咙有点不舒服。”
“我送药来给你好吗?不收费的。”我失笑,我又输给你了。
我在阁楼的窗前等着你来。
你来了,我从阁楼跑下来开门给你。
你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从口袋里拿出一袋准备给我的药。“每四小时服一次,每天服三次。”你以医生的口吻说。“上来看看。”我带你到阁楼。
“你一直都住在这儿?”你惊讶。
“是最近的事。”我拿走沙发上的枕头和被子,“随便坐。”书桌上的那块手烧瓷砖,被你发现了。
“我在马德里买的。这个女病人,像不像我?我觉得这个医生很像你,他的头发跟你一样,茂密而凌乱。”
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先吃药吧。”你说。
我倒了一杯水,把你给我的药拿出来,里面总共有四种药。“这么多?”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热,所以带了退烧药来。”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额:“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发热?”你把右手放在我微温的额上,说:“是有一点发热。”你的声音在颤抖。
我伏在你胸前,这一次,我们之间,再没有抱枕。第一次碰到你时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云生,是否我们都在寻找一份久违了的温柔?
苏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