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暮阳早早的沉入西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夜色下收敛了白日的恢弘气派,像只沉稳的雄狮静静俯卧。
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上燃了数支明亮的烛火,卿尘坐在铜镜前任侍女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挽起,镜中映着一张清素面容,光华淡淡。
身后两名侍女小心的将宽阔的丝帛锦带替卿尘系好,笑道:“郡主穿了这身衣服,叫人移不开眼睛。”
长襟广袖的明紫色宫装,剪裁得体收腰曳地,暗金花纹盘旋其上,流畅缥缈,将镜中人冰肌玉颜映的高华明艳,与平日在慈安宫的闲散迥然不同。卿尘不太习惯的动了动,长发沉沉的向后坠去,叫人随时随刻都仰起脖颈。她转身道:“不舒服。”
两名侍女笑答道:“是美的叫人嫉妒。”
卿尘看她们俩不知愁事的样子,暗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突然一时兴起,随手拿起一旁的描笔,沾了朱砂在额前勾勒几笔,眉心画了一朵玲珑细巧的兰花,依稀几分妖娆秀美,冲淡了一点儿那端庄的叫人气闷的衣容。
调剂了下心情,她随着那高耸严谨的衣领挺起身子:“走了。”转身随早已候在外面的小太监李进往天帝看折子的西暖阁而去。
致远殿因是天帝起居之处,侍卫宫女都比其他地方肃严些,人人谨慎有度,使得这偌大的殿厅十分的安静沉肃。西暖阁中燃着温暖的火盆,李进将卿尘引至锦帘之前,低声叫道:“孙总管。”
孙仕安打帘出来,李进退了下去。孙仕安低声道:“皇上正在里面看折子,进去或许便会问些朝事,郡主心中当有数才好。”
卿尘微笑道:“多谢孙总管提点。”
孙仕安道:“哪里的话,你我都是服侍皇上,郡主,请。”说罢掀了锦帘,恭声道:“皇上,清平郡主来了。”
卿尘福了下去:“卿尘给皇上请安,万岁万万岁。”
天帝靠在长榻一边正以朱笔写了句什么,闻言抬头看了看卿尘,道:“那边的折子,先替朕看看。”
卿尘看着一旁金丝楠木长几上放着小山似的折子,有些愣。本想天帝该会先说几句安抚鼓励的话什么的,谁知刚进门就安排上了差事。她答应一声走到长几旁坐下,孙仕安帮忙将折子移了移,又将琉璃灯烛挑亮了几分。
卿尘随手翻看了一下,心里感慨,怪不得天帝今天便要自己过致远殿来,就这折子光翻也叫人手软,何况要一一处理得当。想必鸾飞随在天帝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受荣宠的。
天帝虽然没说要她看了折子干什么,但卿尘思量至少应该是分分轻重缓急,初步理顺一下。心底突然有个念头,不如一开始差事就干的糟糕些,让这个暂代修仪快点儿被罢免,永不录用。但是她也知道这想法幼稚了些,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自己。于是只得收敛心神,专注于这些林林总总的折子之上。不一会儿,先将纯粹请安的折子挑了出来,依序排列,随手又列了张名单附上,以便天帝抽看。再按吏、户、礼、兵、刑、工六要部横列归类,同时亦分出总结、弹劾、请示、汇报等等纵类,一会儿将长几摊了个遍,将孙仕安在一旁看的奇奇怪怪。
而后卿尘又抽纸润笔,一边挑拣紧要的折子,一边列出纲要附在上面,理了一下,将几份折子先放在了天帝手旁。天帝没有言语,卿尘便继续陪在一旁将整理好的折子依次取来,不知过了多久,孙仕安轻声道:“皇上,快二更了,该歇息了。”
天帝“嗯”了一声自罗汉榻上站起来,身披外衣走到一旁的张挂墙上的疆域图前,突然问:“南王请安的折子,为何同北疆善后的军情放在一起?”
卿尘知道是在问自己,答道:“北疆临属北王管辖,四藩之事息息相关,一发而动全身,细枝末节亦可影响大局,是以将四藩的折子无论何种总归一类,以便皇上查阅。”
天帝又道:“你在直隶大疫的纲节上打了笔记号,却是何意?”
卿尘回道:“赈济司平隶大疫的折子上详述了目前采用的赈治方法,卿尘斗胆,有些措施怕是无效反害。”
“哦?”天帝回身过来:“那你倒是说说,平隶地区瘟疫四蔓,数月不消,该如何是好?”
卿尘想了想道:“回皇上,刚刚看赈济司的折子上说,此次瘟疫染者‘头疼身痛,憎寒壮热,咽喉肿痛,高热昏愦,不知人事,十死八九’,而最可怕的是其扩散迅速,传染性极强。疫情既已发生,赈济司只治不防是以才始终控制不下,请皇上下旨先将疫区封锁,身在疫区的百姓亦要严令禁止群聚,以免疫情继续蔓延。折子中‘瘟神作怪,阴阳失序’之言,实属无稽,百姓多求拜巫医萨满胡乱诊治,才会延误病情,若不及时遣派大夫分发药物,怕是越发耽搁。还有,已死的病人要妥善处置,最好是火化,以断瘟疫之流窜。”
话说至此,天帝眉头猛的一皱,卿尘停了下来。天帝看了看她:“继续说。”
卿尘知道火化这个概念,是胆大了点儿,但不知是什么病毒这样比较有效,又道:“疫情起因各异,不知底细不敢轻言药方,但卿尘闲时研习医术,倒知道几味药或者可以预防一二。朝廷应出资购药,在百姓之间分发,着未感染病症之人以水煎煮饮用,防患于未然。平隶地处京郊,距京都不足百里,京中亦当小心防范为是。”
天帝听她说完,默想了一会儿道:“本朝至庆十年,景州曾有过一次大疫,前后瘗者近二十万余人,枕藉于路。疫后并惹起大乱,数年方平。不想此次平隶竟亦出了疫事,朕甚是忧心。”
卿尘回想一下,道:“太医院的典籍有至庆十年瘟疫记载,那次应该是鼠疫,和此次并不相同。疫情蔓延必然影响民生经济,疫后大乱是未有防患,若在救治疫情的同时施赈济、减赋税、开义仓、设粥厂,便可缓解疫区困苦,使人心安宁,恢复生产,乱自然不起。”
天帝思量半晌,点头道:“就照这个意思,替朕拟旨给赈济司,并着户部拨五十万两银子出来,开局散药,广施救治。情况如何,每日报朕知道。”
卿尘遵命拟旨,写到一半,突然抬头道:“皇上,卿尘替凤家捐银一万两,也替国库省着点儿。”心里自己还加了句,凤衍这几日明遭贬斥实际得意,不让他出点儿血难解心头郁闷,不如匡凤家拿银子来赈济百姓好了。不过话虽如此,带头捐银救灾乃是深得圣心之举,这对凤家实在是利大于弊,区区银两对左相府又算什么?
孙仕安精明人,立刻跟上道:“老奴也愿将本月俸禄捐出,替皇上分忧。”
天帝满意的道:“难得你们有心。孙仕安,着内务府将朕本月的用度直接拨去赈济司,后宫除了太后处,各宫用度减半,以赈灾民。”
孙仕安忙道:“岂能委屈了皇上和各宫娘娘。”
天帝道:“百姓忧困,朕寝食难安,你去办吧。”
孙仕安也不能再劝,卿尘拟好旨,对天帝道:“皇上身先表率,王公大臣必能领会皇上苦心,同心协力何愁疫情不解。夜深了,皇上还请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天帝疲累的闭了下眼睛:“卿尘明日随朕早朝,都下去歇着吧。”
卿尘挑了挑眉梢,心想这一晚上机要秘书当的真是够人受,不过对于明日的早朝她倒是很感兴趣,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好奇,倒把之前心中的不情愿冲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