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卿尘难得的早早醒来,却一直等到正午都不见夜天凌来慈安宫,不但夜天凌,夜天湛、十一、十二他们都未像往日一样下朝之后偷空过来,整个紫禁城今天清静的叫人不安。每个人都低头垂目匆匆来去,似乎生怕惹祸上身一般,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甚至即便有人窃窃私语的在说什么,见了她也急忙噤声,变得神情古怪。
直到过了午膳时间,十一来了,一身朝服尚未脱,却是早朝此时方散。
十一没有去看端孝太后,带来几个消息给卿尘:太子和鸾飞所犯之事不胫而走,一早竟已传遍京都,宫里宫外官民朝野无人不知,天帝对此极为惊怒。早朝之上天帝下旨,太子由慈安宫移禁松雨台闭门思过;凤鸾飞革修仪职,出族籍,暂押慈安宫待罪。左相出使在外,大公子凤京书代父请罪,天帝免了凤衍太子太保衔,罚俸一年。原内廷侍卫军统领李成玉官贬沧州,凌王暂领内廷侍卫军,着吏部速拟修仪及内廷统领人选报呈圣阅。
夜天凌一下朝便去了内廷侍卫营,怕卿尘着急,所以要十一来知会卿尘一声。十一也是特地来看卿尘,见她一个人坐在慈安宫后面一个人安静的发呆,过去随便坐在她身边先安慰道:“凤家虽出了这事,你也莫着急,父皇该不会过于迁怒他人。”
却见卿尘抬眸笑的神清目朗:“我着什么急?你和四哥都平安,我便安安稳稳侍奉好太后,其他又与我何干?”
十一看她一脸如常半分心事也没有的样子,奇道:“是亲不是亲,总也有三分亲,何况怎么看来你也有八分是左相的女儿,却如何一点儿也不操心父兄姐妹,难道真的是弄错了?”
卿尘自不会告诉他自己这个“女儿”是鬼使神差天外来客,只道:“人和人不在个血脉亲疏,只在个缘份。缘份未到,父子可反目,兄弟能相残;缘份到了,纵为陌路亦相交如甘怡,或同船共枕亦不为奇。此次闹出事情的若是你和鸾飞,说不定我还会犯愁。”
十一故意揄挪她:“那若是四哥,你岂不是急坏?”
卿尘见他笑的暧昧,反驳道:“四哥岂会如你,做事不动脑子?他若能做出这种事情,江河怕都倒流了去。”
十一虽被她抢驳,依旧笑嘻嘻的:“说的也是,换了四哥,怎也不会如此行事。”
卿尘突然好奇心起:“你说,若真是四哥遇到这种情况,他又会怎样?还真好奇呢。”
十一想了想,随手捞起一块碎石丢开老远:“四哥能忍,恐怕痛到骨髓也会慢慢等合适的机会。”
卿尘看着殿宇重重的宫城,这里是太子、夜天凌、十一他们的家,这个家中是怎样的父,怎样的子,怎样的妻妾和母亲?情之迷人惑人,躲不得,挣不开,一旦陷入其中水可为火,火可成冰,太子纵性情疏雅终也难过一个情关。方才已经有侍卫来将太子请至松雨台,其实这悠悠天下,早晚是他掌控,他若非急在一时,也不是如今这样局面。想起太子平日温和大度,不禁深深惋惜。更可惜的是,太子遇到的不是他人,是鸾飞。
她将脸贴在膝上,扭头对十一道:“忍一时得一世天下,却不见得是人人能忍。也只有忍的时候失去了些什么,老天才让你得到另一些罢了。”
十一伸手揉了她头发一下:“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我告诉你,换了四哥,他从小便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为此即便披荆斩棘,亦未有片刻彷徨惆怅的。”
卿尘问道:“他想要什么呢?”
十一笑:“不如你还是自己问他,又或者,你猜猜看,看能不能猜中?”
卿尘摇头笑道:“我懒,何况猜中了又怎样?”
十一道:“猜中了我帮你求四哥有机会带你去大漠玩,天山漠北,纵马驰骋,在这京城平常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东西。”
卿尘依稀知道整个突厥所属大概是新疆天山左右的地方,以前喜欢四处旅游,倒是去过了。不过或者古时候是另一种风貌也说不定,有些向往:“不猜,我自去求他。四哥又不像你,他的心事哪有那么好猜的?说起来,你们俩人性情各异,怎么你会和他亲?”
“我的心事就很好猜?”十一先笑道:“四哥在我们兄弟中武功最好,我自小便对他崇拜的紧,总是缠他教我,大了以后随他征战南北,交结江湖朋友,或者就更亲些。不过说是亲疏,兄友弟恭,也差不到哪儿去。像十二虽喜文不喜武,总和七哥他们访会文人墨客士族高门,但对四哥也是极敬重的。”
卿尘笑了笑,可是他们的父亲是天帝,十个指头尚分长短,岂会没有亲疏?方要说什么,见跟十一的侍卫远远的寻了过来,道:“找你了,怕是有事。”
十一看那侍卫跑得急,问道:“急急慌慌什么事?”
那侍卫就地请了个安:“爷,内廷校场那边热闹呢,您不去看看?”
十一知他们这些宫外侍卫素来看不惯内廷军趾高气昂的模样,私下里不知多少官司,笑骂道:“你们和他们既不对撇子,没事要我往内廷军那边去干嘛?”
那侍卫笑道:“爷平常不是也说他们不务正业早欠收拾吗?这下四爷去了内廷校场,内廷军有得受了。方才听说内廷军想给四爷下马威,校场集合十成只到了不足三成,都窝在营中自顾午休,却被四爷亲兵冷水泼了内廷营,全轰了出来。现下四爷在校场和副统领方卓比箭呢。”
内廷军平日除了巡防宫城护卫皇家亲贵以外,并无其他职责。但因是御林亲卫,不但俸禄丰厚,地位官职也高于其他将士,是以士族家多将其子侄充塞进内廷军中。开国百年长久下来,内廷军中多阀门贵子,常常混迹京城斗鸡走狗,打架斗殴惹事生非,天帝虽数次整饬却收效甚微。此次天帝将内廷军交到夜天凌手中,也是知他治军严厉冷面无私,借机修整这些纨绔子弟,果真一上来便让内廷军吃了个大亏。
十一起身笑道:“幸灾乐祸的东西,走,看看去。”又问卿尘:“去不去?”
卿尘左右无事,端孝太后昨夜操劳未眠,一直在寝宫歇着,也不用她陪,便也道:“那边去看看好了。”
内廷校场在宫城后外围,穿过奉天门便是,十一和卿尘到了那里时,见除了时值当差的以外,几千内廷军已然集齐,将校场几乎围了个圈。前方点兵的高台上,夜天湛和十二他们居然都在,四周远远近近尚有许多进宫来见人请安的士族女子驻足,亦有就近宫殿的宫人聚在一起观看。
卿尘和十一一看场内,偌大的校场尽头远远立了十个红靶,离红靶近两百步的空地上,两人双骑,手挽劲弓,箭影激射,正一番龙争虎斗。
卿尘见了风驰,便知身着黑色衮龙朝服的那个是夜天凌。而另一个虎背熊腰的,问过十一方知道,乃是定国老将军膝下长孙方卓,现领内廷军副统领之职。此人虽出身权贵,平日目中无人骄横气盛,但将门虎子,一身箭术却是真枪实料,内廷军中数一数二的好手。
卿尘见夜天凌和方卓纵马交错奔驰场中,飞尘满天随风激荡。方卓向远处红靶心射出一箭,夜天凌的箭总出其不意倏忽而至,不射靶心却射方卓的箭。两人每对一箭,四周有惊有怒有叹有急,闹哄哄一片喧哗喝呼,尘土飞扬中地上已落了数十支长箭。卿尘正纳闷这是为何,十一喊她:“七哥叫我们呢。”扭头见夜天湛正向她看来,颔首示意他们过去。一旁五皇子、九皇子、十二等都也穿着朝服,看来皆是未出宫便闻讯来了校场。
十一拉卿尘登上高台,视线顿时开阔许多,问夜天湛:“七哥,他们这是作甚?”
夜天湛指着场中道:“四哥让方卓校场之内任射靶心,一百箭内只要有一箭射中,他立马去请父皇收回代管内廷军之命。”
十二接着道:“方卓今日遇上对手了,不过越战越勇,倒是可嘉。”
卿尘对五皇子他们施了礼,凝神看向校场,见夜天凌为挫方卓锐气,不但让他挨不到靶心,更是每箭一出必将方卓长箭一折两段,任方卓如何闪避,总是能后发先至绝无落空。只这一会儿两人又有十数支箭出手,方卓杀的性起,全然不顾面前是何人,猛喝一声,竟双箭合壁照夜天凌当面射去。卿尘心中一紧,围观仕女们已是娇呼迭起,莺声燕语更添混乱。
却见夜天凌马速不减反增,不躲不闪抬手箭出快如闪电,交睫瞬间,半空之中四箭利芒交击,迸出数道白光。两人同时回手摸箭,却都掏了个空,原来已是最后两箭。
方卓虎目棱威,策马反身,弯腰而下将落在地上的两只羽箭一把抄起,却听周围哗然。抬头一看,夜天凌已将十支长箭搭于弓上扇形排开,对准他周身要害。
他动作虽快,夜天凌却比他更快,何况座下红马也不及风驰,自然落了下风。愤愤道:“四爷无非仗着马快。”
夜天凌冷冷一笑:“你若驾得了风驰,本王拱手让你无妨。”
风驰之烈天下皆知,方卓再怎样也不会自己找这个人丢。他其实早已人疲马倦,却仍旧倔强的和夜天凌对峙。
夜天凌面无表情,问道:“服是不服?”
方卓拒不作声,满脸硬气。
夜天凌黑瞳微微收缩,缓缓撤臂拉弓,随着长弓受力发出的摩擦声,原本激动的场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叫人窒息的杀气。夜天湛眉头一动:“方卓虽以下犯上,杀了怕也麻烦。”
就在众人被这浓重的杀气折磨的几乎难以承受时,卿尘看到夜天凌刀削般的嘴角微微一凌,十支羽箭应手而出,一排灼目的寒光自方卓脸颊鬓旁呼啸而过,雷驰电掣撒向红靶,在众人的一片惊哗声中,同时命中百步之外十个靶心。
远处仕女宫人顿时娇声喝彩,一片崇拜惊慕,倒冲淡了场中摄人的气氛。十一“嘿”的一声握拳:“每次我总是只能射中九靶,四哥却偏偏十箭十中,真不知他是怎么练的!”再看场中,方卓虽毫发无伤却已愣在当场,夜天凌迎风立马,长弓一丢反手将马后银枪握在手中,斜指内廷军:“哪个不服便放马过来,身在军中就像男儿丈夫样,你们平日滋事哄闹的本事呢?”
男人和男人交往,军人和军人说话,往往拳头是最直接的声音,虽然粗暴了点儿,却往往是最有效的途径。
内廷军中有人喊道:“四王爷千金之躯,若有个闪失,谁敢担当?”
夜天凌傲然道:“秦展,你伤的了本王再说大话。”说话的正是另一个副统领,工部侍郎秦敬天之子秦展。
内廷军士早被激得血性汹涌,秦展和方卓对视一眼,挥手作势,不知是谁先动手,十数名内廷军士擎枪提剑冲出,霎时间便在场中集结一片刀影剑网,没头没脑向夜天凌罩来。
夜天凌不待他们近前,策马冲驰,反手一枪便将追来的方卓劈退数步,手中银枪如怒龙回身横空出世,当前遭遇的两名内廷军已被震飞出去,点点枪花到处必有人狼狈跌退。
一片明红色的内廷军中,白马矫腾枪影横空,银光飚射挡者披靡,所到之处尽是人仰马翻,混战一片。
卿尘目不转睛的随着千百人中那个挺拔坚毅的身影,只觉风云狂肆,霸气凛然,满场弥漫的竟是无情的杀气,几乎将呼吸也摄住。
不过一盏茶时分,夜天凌长枪所至,内廷军扑倒摔撞,跌翻一地,就似夜天凌以银枪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在他掌控的范围内,没有人能再站着说话。呻·吟痛呼声中,后面的内廷军看着这骇人场面,竟无人再敢上前。
好在夜天凌不欲伤人,手下极有分寸,多数只是以力打力重击对手,或者断其兵刃,即便见血也不算严重。扑到在地的内廷军东倒西歪勉强爬起来,人人心中惧震,先前不可一世的骄狂早被凌迟粉碎。领教过方知何为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夜天凌之所以横扫南北战无不胜,绝不是凭空吹嘘。花拳绣腿的御林亲卫和沙场百战而回的铁血峥嵘相比,顿时成了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所有人都远远的看着夜天凌,还是那冷然神色,还是那卓然英姿,如此激烈交杀中,他那黑色衮蟠龙的朝服肃净威凌,竟连半分血色也未沾染,星眸俾倪,傲视马上,风华狂肆。周身方圆之地,仿佛化出一片修罗战场,魑魅魍魉在他清冷的俯视下嚎哭挣扎,却不能使他有丝毫动容。
方卓秦展仰望着这个素来在天朝军中被称为冷面无情的王爷,弃械跪倒:“属下服了,愿从凌王爷调遣!”他们一跪,内廷军无人再支撑的住,数千人俯身行军礼,齐道:“愿从凌王爷调遣!”
夜天凌冷冷的看着俯跪一片的内廷军,回枪马上:“方卓秦展整顿军容,还能站着的都到校场台前集合。”说罢,缰绳一抖,风驰调转马步先往高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