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根的困惑(3)
里根竭力回想她姐姐的面容,但总是模糊。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跑到农场里来当工人,然后有一天,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游进了大海。“游进了大海”这个比喻太贴切了。这个女孩站在这里等他,就是为了同他谈论她姐姐啊。可是她为什么要谈论?是思念还是惋惜?也许竟是羡慕?是谁曾说过,所有的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变态。这个女孩也变态了,她不顾一切地活在想像之中。看来她姐姐的死是对她的一种诱惑,她现在大概觉得当时的痛哭没有必要了。
“里根先生,我要走了,我还想问一句,您总是站在野外思索吗?”
“莫非我的思想可以看得见?”他茫然了。
“在您的阴影里头,草的颜色变黄了。但您不知道!”她跑掉了。
里根欣慰地想,他的农场里并不是一片虚无。当然,他自己可能并没有完全领会金夏的意图。虽然从榕树下往这边看,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刚一下山,就碰见这个女孩,一个生活在农场的梦里的女孩,她和她姐姐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而那位追梦的姐姐,将生命随随便便就舍弃了。当初他把金夏招到农场来,正是为了他那种实干精神,或者说,他对购买土地的狂热。然而他什么都不想占有,过着难以理喻的清贫生活。里根说不清他那干竹子一般的躯体里的狂热是什么性质的。里根问自己:“我在思索吗?”这种推磨似的思路,不过是将发生在表面的现象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罢了,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思索。
昨天有人从文森特所在的城里回来,告诉他看见埃达了。在漫长的夜里,他和埃达在深深的地底各自掘着自己的洞,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弄出的响动。“埃达,埃达!”他说,土块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的动作变得有点疯狂。埃达的动作是有条不紊的,令里根想起她从泥石流中逃生的那份镇静。他听见她掘到他的脚下去了。然而埃达却在城里的酒吧里藏匿着,他的农场就是再扩张,也到不了她所在的城市。
“里根先生,里根先生,太阳已经毒起来了,到树阴下面躲一躲。”
是阿丽。
“你看起来这么绝望,你应该过来同我坐在一起。”
他机械地走过去,同阿丽坐在一起。厨师用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膝头,他回过神来,做出一个笑脸。
“在家里,那么多的小蛇爬了进来。我就想啊,恐怕埃达回来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吧。”
里根拿不准这个阿丽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人,但他感觉到她绝不是清心寡欲的那类人。她虽年纪大了,但当她坐在厨房沉思之际,农场里的任何一点响动都逃不过她那双老眼。
“阿丽,你说我该不该继续买地呢?”
“当然该。这种事可以让你心安,不是吗?金夏那种人最懂得你的心思,你会信任他到最后。”
“最后?”
“就是最后,你我都会看到。比如早上,那条老蜥蜴又一次进屋了,每逢这种时候,就会有一轮新的欲望高涨的时期出现。”
马丁将吉普车开过来了。里根看见小伙子浑身上下都穿着自己的衣服,连脚上的皮鞋都是他的。他怎么变得这么肆无忌惮了呢?车子里头还有一个人,正是淹死的女孩的妹妹,她已经打扮过了,穿着很艳俗的衣服。
“回家吗,里根先生?”
“不回,我没有家。”他没好气地回答说。
“坐在群蛇乱舞的餐厅里照样可以沉思。”
女孩嘲弄的声音在车里头响起来,她掉转脸去不看里根。
“阿兰真不像话。”阿丽低沉的胸音里充满了谴责的意味。
阿丽缓缓地从石凳上站起身。里根也站起身,同她一起钻进车里。他们四人一起往家里驶去。
当里根走上自家的台阶进屋时,他的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马尼拉,马尼拉,田野里洪水滔滔……”
他觉得自己的腿都软了,差点坐到了台阶上。他四处张望,但周围并没有陌生人。阿兰和马丁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他,显然他俩听到了那个声音。还有阿丽,也在打量他。
“家里大概有外人来过了吧?”他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这里能有什么外人呢?就连那些蛇都是熟客啊。有些人你觉得不熟悉是因为你不常想起他们,其实呢,他们可没忘记你。”阿丽边说边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