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那儿笑了。一耸肩,一低头,双手搁在腿上下意识地对搓着,眼睛像新月那样弯弯地、秀秀地看着我。
她就这么笑着,定格在那儿,只一双手不好意思地搓着,搓着,搓了好久也没有搓出一句话来。我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江南女子。
我知道她原先是渔民,只是一下看不出来。我知道她现在是宁波有名的大酒店的大老板,更看不出来。
她半天半天的终于搓出一句话,再搓出一句话——
“我朋友不多。”
“但是他们来了(到她的饭店),都是我朋友。”
“我不知道怎么招待朋友。”
她的名片上写着宁波石浦大酒店有限公司李雲飞,没有职务,没有头衔,员工叫她老板娘,客人叫她阿飞。“石浦”在宁波已有三家,正在筹建第四家。不管是500人可同时就餐的,还是3500人可同时就餐的,一律夜夜爆满。然而阿飞滴酒不沾,连敬酒都不会。
吃西餐各吃各的,吃饭也独立,也自由。吃中餐又敬酒又起立,吃饭也被人际关系牵扯,也像牵线木偶。
“石浦”是家中餐馆。“石浦”老板娘不敬酒。
“我常常想,我不敬酒是不是不礼貌?”阿飞又搓起手,搓出一串问号。
“不过客人都知道我不喝酒,他们都会说算了!算了!”她新月般的眼睛笑个弯弯。
我看她,人在酒店,却不沾酒气、不沾浊气和俗气,她从小渔村进入中心城,只有气质的提升。
她说话的声音也低低的,整个儿就像宁波人陈逸飞的肖像画。
我忘了我是来采访,我只是一个劲地欣赏。
我不由说:你真好!
那对新月又弯起来:我老公比我好!
怎么比你好?我问。
他不抽烟不喝酒,而且,一点不会有……现在那种……女孩子的事。
阿飞讲话,常常讲不全,好像特别舍不得用字,好像惦量着能省一个字就省一个字。
我想起石浦用来记客人点菜的小纸条,大约才三厘米宽半尺长,圆珠笔写个密密麻麻,好像能省一点纸就省一点纸。
即使是个体小饭铺,也不会把薄薄的纸再裁成小小纸条来记菜名。
而石浦,去年的营业额近2亿元,上交税收1500万。
阿飞15年前和丈夫开起一个门面几张旧桌的小饭铺。当时客人点菜她全用脑子记。后来扩大成2个门面了,光靠脑子记菜单记不过来了。她把废烟盒纸裁成6条来记。再后来一家饭店就两三千人的,哪有这么些废烟纸?她让从纸板厂买边角料,还是裁成当年六分之一烟纸那么大小的一条条。
她说钱是一分一分地积起来的。
我听说石浦把节约下来的钱返回客人,所以价廉而物美,而21世纪的客人们认同这饭店,还就认这菜单。
有一家饭店想学石浦,客人说你们不是石浦的作风。那饭店说怎么不一样?客人说菜单不一样。
传统的震撼力。
如果说,现代化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那么传统是通贯古今的筋脉。
阿飞的父母是宁波象山的渔民。打渔、种田、晒盐,三种不同时间段的活交叉着做。父母告诉阿飞,人家家里没人的话,不要进去。如果进去了才发现人家家里没人可是桌上放着钱物,那么一定要等人家回来才离开,要问清人家有没有少了什么?
阿飞给家寄钱以来,父母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活,从来不搓麻将。父亲说女儿这么辛苦挣来的钱,他怎么能用来打麻将?阿飞怎样叫父母不要这么清苦,父母还是只舍得花一元五买一斤小虾,或是煮一条鱼,中午吃上面一半,晚上吃下面一半。
阿飞三更半夜时就想他们。实在想急了坐上长途车回象山。路上要4个小时。她这边一上车就要哭,担心她一走老公一人顶饭店太苦了。她从象山回宁波,还是一上车就哭,觉得父母太苦了。车上乘客全看她,她伤心,她难过,她没有办法。心想看见让他们看见,我流我的泪。“后来有经验了,每次上车就坐角落里。”她说。
“两边都放不下。”她说。
去年下半年父亲突然去世。去世后她才发现父亲把她历年寄的钱,全缝衣服里了。一分没动。
母亲守孝至今。
2003年9月9日,浙江商业技师学院石浦酒店分院成立。石浦培训学生,从做人开始。
这是基本功。
如果做人这堂课上不好,那么就不合格了。到2003年末,石浦已经成为拥有三家五星级酒店的连锁型品牌企业。这在省内乃至全国都属罕见。
而石浦,不打广告,不作推销,不挂奖牌,不开庆功会,阿飞也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访。(对不起,我破了例。)
石浦人,用的是渔民式的风雨同舟、齐心协力。如何地风急浪打,老板和老板娘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到。而且他们不用大声说话。
阿飞说话那么轻轻柔柔的,我不能不有意地把嗓门调低,要不显得太不斯文。
而她天天得面对成千的客人。
她的手机不停地响起。“你好,几位?10人?11到12人?好。过10分钟,你打电话到87281818,我现在先打过去。”“你好!明天晚上给我订一间包厢?好一点的好伐?你安排得好一点。”
我早知道石浦订桌,要提前两天预订。阿飞的手机连连响起,怎么办?
“店里给我保留的。”她那对新月又笑得弯弯的。
“石浦”想用诚信打造百年老店。因为一个真正的品牌,往往要百年打造。宁波的品牌意识已经渗入各个行业。阿飞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店,才睡得着觉。她每天凌晨3点回到家,用洗澡冲洗疲劳。不过洗澡的时候还得把这一天的事一一过一遍,看看有什么做得不当的,以后怎么做。
她每想起客人们,便有一种感动。
“客人对我们都好,有了他们,才有我们的今天。”
“客人好了,说明形势好了。”
我说我消除疲劳的办法也是洗澡。不过我洗澡的时候不想事儿。所以你真是太累了!
“走过来了。”她说。双手又搓着,好像想说什么,可又很吃力,表达不出来。
我说你有什么愿望?
“最大的愿望,睡个好觉。”
她坐在那里,双腿紧紧地并拢,好像那不是一双腿,而是一条尾,鱼尾。她叫我想起神奇的美人鱼,想起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