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何尝不赞扬太子有情有意?但一国之君是个很奇特的位置,他不能以常人常理来断是非。不要以为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们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或凭一支烂笔,不亚于刀兵。
一
金陵城北长江码头还和平时一样拥挤,打鱼的、贩货的,还有官府运军粮官盐的船,挤满了江面。
这天,送宋濂发配四川的一条兵船早就等在这里了。脚步蹒跚的宋濂正一步步走上跳板,不禁回眸看了一眼雾中迷迷蒙蒙的南京城廓。人老了,已经致仕了,本该老守田园享受桑麻渔猎之乐了,却落了个发配的下场。这半生,像做了一场大梦,一切荣华都是片刻的过眼烟云,眼下所能预见的畏途才是真真切切的。想当初朱元璋下了那么大气力去请浙西四贤,帮他打了天下,现在不真的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了吗?想到这里,宋濂不禁仰天长叹。未入仕时,天下风云尽在手中,什么都看得如一碗水般彻底,而身陷其中,那碗水怎么就变浑、变得深不可测了呢?
他刚上船,突然看见有几骑马从城里方向飞驰而来。
马队到了江边,宋濂才认出,为首的是太子朱标。
朱标跳下马来,给宋濂行了个大礼,说:“我刚刚知道老师的行期,来晚了。”
宋濂又走下跳板,说:“太子何必来送一个发配的罪囚呢?”
朱标说:“师傅若说这样的话,我真无地自容了,过去曹子建说,‘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我是连老师都保护不了啊。”说着潸然泪下。宋濂看出他是真情实感,也很感动。朱标令手下人搬了几个箱子上船,这钱是太子的馈赠。
宋濂说:“有你这份心,就够了,我没白教你一回。我此去难于上青天之蜀地,这把老骨头恐怕是要扔在那里了,再也无缘相见了。临别之时,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朱标说:“愿听老师教诲。”
宋濂告诫朱标,日后,他总是要当皇帝的。宋濂不希望他像他父亲一样,大开杀戒以猛毅镇天下。这次胡党狱兴,天下大伤元气。有些人只是上下隶属关系而遭屠戮,是冤枉的;也用不着诛灭九族,九族之中甚而包括教师一族。他问朱标,这能把人心杀服吗?
朱标说:“我记住老师的话了。”
宋濂说:“殿下快请回吧,万一你父皇知道了,又要责难你。我没事的。”他复又登船对押解他的人说:“快开船吧。”
跳板撤去,帆升了起来,船缓缓离岸。
朱标大哭不止,此时他想起了前人的两句诗,“君骑长鲸去不返,独留明月照南江”。老师的人格就是可照江南的明月呀。
宋濂站在船头不胜唏嘘,一再说:“太子请回。”朱标则追随船行方向在岸上跟随很远,不断地说:“老师保重啊……蜀道艰难啊!”
宋濂立于船头,说:“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人间之道,不比蜀道更难吗?”
朱标听到了他那空旷的笑声,久久在江上回响。
宋濂的发配,给朱标的打击太大了,虽免了他一死,想起蜀道遍布瘴疠的荆棘之路,担心他此去无归路了。
垂头丧气的朱标回到自己宫中,一进门,发现朱元璋坐在那里,吃了一惊:“父皇来了?”
朱元璋说他闷,没地方去,到他这儿走走。
朱标惴惴不安地侍立一旁。
朱元璋问他到哪里去了?
朱标支吾地说:“在文楼书房里坐了坐。”
朱元璋苦笑一声:“朕这么可怕吗?连朕的儿子,太子,将来要继大统的人,都不敢跟朕说实话,这让朕心里难过。”
朱标想解释:“父皇,儿臣没有……”
朱元璋伸出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不要再继续说谎了。朕不用问也猜得出,你去给宋濂送行了,是吧?”
朱标没再否认,低下头,他承认父皇过于精明了,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
朱元璋今天很通情达理,说自己不会因这事生气的,反倒为皇儿高兴,皇儿有情有意,尊师如父,不忘师恩,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责怪。
朱标说:“可是……”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朱元璋说,“朕要杀他,流放他,朕有朕的道理,你有你的道理,这是因为人在不同的位置上。一国之君,是个很奇特的位置,有时是不能以普通人的感情来判断天下是非的,日后你坐到朕的位置上就知道轻重、利害和深浅了。”
朱标认为师傅临别时说的话对,杀了几万人,没有好处,有些人本不是胡惟庸死党,不该连坐……
朱元璋说,他说的没错,往外挑鱼刺的时候,总难免把好鱼肉也带出去。他知道,肯定有冤枉的,矫枉不得不过正,为什么要株连?株连有株连的道理,这样会叫人人害怕,人人会及早告发任何不轨行为,人人不敢结党营私。杀人,是为叛逆者戒。
朱标不服,却也无从批驳。
二
朱元璋不相信杀了胡党三万人会伤了国本,动了元气。但这次事变重重地击倒了马秀英,她整日里忧思忡忡,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郭兴、陆仲亨、费聚这些人血肉模糊的脸,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先是厌食、发烧,后来又添了气喘的毛病,越治越重,不见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