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屈膝折腰去求生,她惟一对不起的是李醒芳。他们是一对畸形的恋人,相交相知多年,却没有谈婚论嫁,李醒芳早有此意,楚方玉却不乐意,她不想学李清照,词填得那么好,还不是丈夫的附属品,跟着丈夫忽而开封,忽而江南,楚方玉更看重特立独行。
直到生命终结之时,她才真正后悔了,后悔自己让李醒芳白等了,她建立在沙滩上的一切,学问、功名和爱情都随着风雨袭来,流沙一样坍了,什么都不剩。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听一阵脚步声,还有牢子问话、开锁声,楚方玉在黑暗中睁开眼,暗想,是大限到了吗?芽她心里一阵凄楚,连向李醒芳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忙爬起来换衣服、梳头,她不能狼狈上路。
听牢子们吵嚷的内容,她听明白了,奉皇上特谕,无罪开释。这太具有戏剧性了,会是真的吗?芽还是在梦中?芽
这分明不是梦。李醒芳提着灯笼不是来接她了吗?芽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牢子送了楚方玉出来。楚方玉二话没说,就向李醒芳走来。
“等等,”一个口眼歪斜的牢子拦住她,“懂不懂规矩?芽就这么走了?芽”
楚方玉说:“皇上放人,你还敢拦?芽”
小牢子见来硬的不行,忙赔笑说:“我们吃这碗牢饭的,也不容易。”
李醒芳把早准备好的一贯钱递给牢子。牢子嫌少说:“这就打发了?芽”
楚方玉索性往回走:“若觉得不够本?熏那你们再把我关回牢里去,多要银子,让皇上拿钱来赎。”
牢子们全没脾气了,见他们扬长而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真倒霉?选”
楚方玉和李醒芳走着,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你够神通广大的了,居然让皇帝老子刀下留人。”
“你还说呢?选”李醒芳说,“不光是我,刘基、宋濂也都在竭尽全力救你。你呀,本来我警告过你,批评朝政是给老虎捋须子,老虎高兴了可能舔舔你的手,可它翻了脸,会一口吃了你。”
楚方玉笑道:“老虎已经翻了脸,怎么又松开了利爪呢?芽”
李醒芳告诉她最终打动了皇帝的,还是救了他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么看,朱元璋还是念旧讲点良心的。这也多少让楚方玉的心动了一下。
楚方玉说:“你把我女扮男装的事说漏了?芽”
“纸里包不住火呀?选”李醒芳说是刘基先说破了,不说她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能打动朱元璋吗?芽
楚方玉说:“你多事,那我怎么办?芽”
“还你女儿身啊?选”李醒芳说,“朱元璋还下了帖子请你赴宴呢。”
“谁答应的谁去。”楚方玉说,“你又多事。”
“人家放了你,这点面子也不给吗?芽”李醒芳说,“走,我们先到礼贤馆去谢刘、宋二位先生,刘基要回浙江奔丧,也许已经走了。”
二
萧瑟秋风的晦暗之夜,更为凄凉的是鸡鸣寺里守灵的郭惠。
钟鼓之声悠扬,诵经之声时断时续。
鸡鸣寺内外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动。
马二和几个小太监在净室门口上夜。马二对打哈欠的小太监不断告诫,要精神点,这可不比在宫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要砍脑袋的。
净室里陈设简单而干净,郭惠望着黑漆漆的窗户心神不定。她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她恨朱元璋,此时到了恨字已不能表达的地步了。
母亲在弥留之际说了真话,那是怕死后灵魂得不到安宁的一次忏悔呀。
不管母亲出于虚荣还是惧怕朱元璋的皇威,事实上她和朱元璋联手出卖了郭惠,卖了她的身,卖了她的自由和爱情。倘若母亲把那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也罢了,她偏偏要良心发现,偏偏要把女儿的心再一次放到烈火上去烤?
直到这时,她才不得不原谅蓝玉了。在皇帝的淫威下,张氏都如此懦弱,何况一个普通的臣子?选漫长的黑夜里,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报复,怎样报复朱元璋?芽叫他戴绿头巾?选她先时被自己这恶意的构想吓了一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学坏了?芽后来她想见蓝玉的心情越来越急迫了,那滋味倒真的像大火烤着她的心,她明白,这欲望绝不是源于想报复朱元璋,而是她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情愫,那是割不断的。
此时她似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甚至没有想到蓝玉会怎么想,更没考虑后果。经过一番内心的折磨后,她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门口去,伸出头叫小太监马二。
马二马上跑过来:“哎,娘娘有事吗?芽”
“你进来?选”郭惠说了后,缩回头来。马二忙从门缝挤进来。
郭惠回手把门从里面锁死了。这举动让马二多少有点吃惊。
郭惠走到窗下的烛台下,用剪子剪了灯花,头也不回地问:“马二,我对你怎么样?芽”
“好啊,”马二说,“长这么大,没吃过的点心,没尝过的水果,都是在宫里吃的,又都是娘娘您赏给我的。”
“光记住吃?选”郭惠说,“没出息?选”
“不光记吃?选”马二说,“我伯伯眼瞎了,找到宫门外,宫门使死活不让见,您开恩让我去见了伯父,还给了他十两银子。”
郭惠说:“你记着就行。我问你,你忠于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