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你巧言令色。”朱元璋说,“再说,你又怎么能知道当年的汤是这滋味呢?”
楚方玉说:“当年献汤人是我的姐姐,讨饭讨来这汤的人却是我。陛下知道我姐姐称之为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是从哪里来的吗?是从大户人家的泔水缸里舀出来的,烂菜叶为翡翠,白米粒为珍珠,水是白玉呀。”
“泔水?不可能!你又在戏弄朕。”朱元璋说,“泔水怎么会那么香?叫朕终生难忘?”
“这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楚方玉说,那时陛下正蒙难受苦,人在求生不能时,能喝上一口泔水,也会感到如同甘露。而今皇上拥有天下,每顿罗列珍馐美味,吃什么也不会香了。
朱元璋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大臣们也窃窃私语,刘基大大松了口气。
楚方玉道:“陛下不再杀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朱元璋忽有所悟,说:“你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的,你是专门来进谏的,对吗?”
“不敢。”楚方玉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嫣然一笑。朱元璋忽然注意到了楚方玉眉间的那颗好看的胭脂痣。不由得眼前叠化成当年送他白玉汤的姑娘姣好的脸。
朱元璋问:“你姐姐好吗?朕恍惚记得,她眉间有胭脂痣,怎么你也有?你姐姐在哪?”
楚方玉说她已在乱离中死去了。
朱元璋说:“可惜,朕一直想找她,想报答她,却没有机会。”
“这张皇榜不是很聪明的办法吗?”楚方玉揶揄地说,“白玉汤不是送来了吗?恕我直言,一国之君,为一碗汤布告天下,陛下不怕将来史家写入正史令皇上蒙羞吗?”
朱元璋很觉赧颜,他急忙声明,这并非他的本意,他也正为此事恼火呢。
停了一下,朱元璋对群臣说:“大家都看见了,珍珠翡翠白玉汤,其实是泔水;同样的泔水,会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提醒朕,也提醒你们,切不可忘本,不可忘乎所以。我们都应当谢谢送白玉汤来的青年人。”
朱元璋再次打量楚方玉时,忽然说:“朕看着你有点面熟。”
刘基出班奏道:“他叫楚方,是乡试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在京等待会试的。”
朱元璋说:“对了,在贡院号舍里见过你。好啊,希望朕能听你在殿上对策,名登三甲。”
楚方玉笑了,她与刘基对视一眼,浅浅一笑。
五
只有朱标在文楼看书。朱元璋踱步进来,顺口问:“先生还没有来?”见朱标在看宋濂的自刻文集,不禁皱皱眉。
朱标近来说话,总是先生如何如何,今天又说,先生说不一定天天往耳朵里灌,关键在于领悟。
朱元璋问他《资治通鉴》看了多少了?
朱标说,先生不主张他多看《资治通鉴》,他说那里面缺少仁义道德,为仁君所不取。
朱元璋有点火了:“一口一个先生说,朕说的反不如他的了?”
朱标说,天地君亲师,父皇占了君亲两位,师傅排最后,能不听父皇的吗?
朱元璋只得这样开导太子,先生教的没错,也不能全信,好像有哪位古圣贤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
朱标马上告诉他出处,这是孟子的话。
朱元璋最讨厌孟子,朱标偏偏拾孟子牙慧,便立刻板起了面孔:“他说的,不足为凭。”停了一下又问,最近宋濂都教他什么了?
朱标说,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一个君主,用仁爱之心去驭天下,则四海臣服,天下歌舞升平。
朱元璋哭笑不得提醒太子别忘了,仁政并不能使坏人感化过来,仁政只对善良的人有用。韩非子主张二柄,也就是两样法器,一是刑,一是德,杀戮为刑,庆赏为德,不要说老百姓,就连那些大臣都一样害怕刑罚。
朱标不以为然,他说先生以为,重刑只能收一时之效,重德才会长治久安。
“又是先生说。”朱元璋哭笑不得地心里暗自动了这样的念头,也许该给他换一位老师了,将来把太子教育成宋老夫子那样的人,怎么管理天下?
朱标却十分尊崇他的师傅,自认为若能把宋先生的品格、学识和为人学到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但太难了。说这话时,眼中充满了崇拜的神采,这更令朱元璋忧心忡忡。
朱标察觉了,问:“父皇好像不大喜欢他?”
朱元璋所答非所问,叫宋濂专心带人去修元史不好吗?
朱标固执地要跟先生学,他的文章好,淡泊、宁静,不造作,文如其人。他从来不求什么,他才是五品官,他说父皇对他其实太吝啬了点。
朱元璋对宋濂说不出是褒是贬,他清高,给他官他不当。当了翰林院学士了,连朝都不上。
皇上父子正为宋濂的为人、品格、见解、学识争执不休时,宋濂迈着夫子的方步来给太子授业了。
朱标说他最喜欢先生为别人写的墓志铭和序、跋。真是好文章,读起来如甘泉沁入心扉。其实朱元璋也有同感,但不能支持太子。
朱元璋强调当皇帝不靠文章。
朱标提到他人品也好,从不讲别人坏话,从不说谎。
“这倒是。”朱元璋也有另外的看法,从不讲别人坏话,也有明哲自保的用意呀,人无完人,不要因为是太子师,便一俊遮百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