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说:“你到了南京也不来找我,你是来做什么呀?”
“没见我来看场子吗?”李醒芳说他是来应乡试的,万一中个举人,混个前程也未可知。
胡惟庸有点不信,就凭他的才干,在万人之上,还用考吗?只要他肯屈就,胡惟庸愿向皇上荐他。
“考上考不上好歹是个人的本事,”李醒芳说,“靠人情终究会被人指指点点。”
“你还这么清高。”胡惟庸很高兴,这一向他到处打听李醒芳行踪,一直没找到,想不到他送上门来了。
“你找我什么事呀?”李醒芳说。
“还是我从前说过的事。”胡惟庸很早以前就想让他给皇上画一张像,那时倒也不急,朱元璋尚未称帝,现在皇上登极了,非有画像不可了。
李醒芳说:“你别害我,我不去画。”
“这是抬举你呀。”胡惟庸让他别清高过分了,别人想见皇上一面都有如上青天,不要说一坐几个时辰让你画了,当今皇上知道他给陈友谅画过,如不应召,岂不是要怪罪李醒芳有反骨?
李醒芳早就知道朱元璋画像的事,他所以不想应召,是事出有因。他有几个画画的朋友都进宫给皇上画过御影,有的挨了板子,有的下了大牢,都是吃力不讨好,他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胡惟庸说:“那都是庸才。你没事,你画人物细腻,又给达兰画过,皇上看过你给达兰画的像,非常满意。”
“那是因为达兰长得美,怎么画怎么好看。”李醒芳说,“我得去看场子了,回头再见。”
胡惟庸留不住他,便指着李醒芳的背影吩咐一个侍从,待他看完了场子,要盯住他,寸步不离,记住他住在什么地方。
侍从答应着,跟随李醒芳而去。
此时刘基和宋濂在检查号舍,他掀开一块桌板,说:“这上面好像有字。”回身令随从将板子重新刷上漆,要深色,以免有字。
随从答应了。
刘基长长叹息一声,很觉沮丧,皇上把孟夫子从享殿里请出去了,这次咱们出的《孟子》里的题目也一律勾掉了,钱尚书也为孟子殉节了。这是读书人的耻辱。
宋濂他以前给皇子们讲《孟子》,他不高兴但并没有反对,昨天朱元璋通过太子正式告诉他,今后停掉《孟子》的课。删节本也不准讲了。
刘基说:“以前你讲孟子的鱼和熊掌无关紧要,况且那时他尚未称帝。《孟子》里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这是皇权所不能容忍的。”
宋濂说他原不知病根在这里,难怪他们的科举题里《君之视臣如手足》,被皇上删去了呢。
二人不禁长叹。
又走了几步,刘基冷丁想起一件事,站住。
刘基说:“昨天,胡惟庸来告诉我,皇上已令浙江巡抚、布政使和婺州知府限期破案,你知道是个什么蹊跷案子吗?”
宋濂摇摇头:“我不是御史中丞,不关心案子。”
刘基说这个案子他准关心。光天化日之下,苏坦妹墓前的御笔碑石丢了。
宋濂吃了一惊,谁会偷碑呢?一块石头也值不了多少钱。
刘基冷笑,“对别人都无所谓,但那碑是皇上的一块心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宋濂恍然大悟,朱元璋等于在碑上刻了一篇罪己诏,那时没称帝,倒也无所谓,现在是不是觉得授人以柄了?他问刘基,是不是怀疑皇上指使人弄走了它?
“这是你说出来的,怎么推到我身上?”刘基狡狯地说。
“那也是你诱供诱出来的。”宋濂哈哈大笑。
刘基联想起廖永忠平白无故疯了、傻了,这里肯定大有学问。疯了也好,他可以苟活于世了,不失为聪明之举。他想起廖永忠跪在他面前求活命之路,刘伯温曾暗示过他,廖永忠是个一点就透的人,真的按他的暗示做了,总算保全了性命,却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一个功臣竟落到这般下场。
宋濂担心危险已开始像影子一样伴随刘伯温,他知道得太多了,不如学学自己真正的糊涂。
刘基认为开国后皇上为恢复国力所做的一切,都十分英明。他断言,洪武帝将是与汉高祖唐太宗齐名的帝王,他太精明了,没有能瞒得过他的事,在他跟前就十分危险。
“你想急流勇退吗?”宋濂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才是个小小的太史令,御史中丞,没事的。”刘基说他如果是左、右丞相,他早完蛋了。他让宋濂记住他的话,谁坐在丞相的位置上都很可怕,李善长不会有好下场,继任者也一样。这位置给他,他也不做,更何况朱元璋不会给他。
宋濂说:“你这人真怪,一肚子怨言,皇上问你,又是有问必答,倾其所能尽职尽责,这是怎么回事?”
“这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刘基说朱元璋毕竟是一代明主,刘基一半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并非矫情。
他们走到贡院门口了,见一个胡须全白的老者来报名应考,他是七十二岁的刘三吾,刘基礼貌地与他交谈了几句。
宋濂说:“这一科你我当主副考官很有味儿,小的神童十五岁,大的七十多,我们的门生差好几辈呀。”
刘基说:“记得古人的诗吗:高文健笔科场手,白发青衫宦路人。这也可能是在科场里混了一辈子,头发都混白了的白发青衫人,到这时利禄之梦还没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