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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女囚(5)

马塞尔·普鲁斯特Ctrl+D 收藏本站

多余的一小时睡眠往往是一种麻木的发作,在此之后必须重新运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学习说话。意志在这里难以获得胜利。人们睡得太多,人们便不复存在。觉醒可 以机械地不知不觉地被人勉强感受到,正如人们从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觉到关水龙头那样。比水母还更没有生气的生命在延续,这样的生活让人真的觉得自己是从海底 下浮上来的,或者来自苦役犯监狱,假使人们能够思考某种东西的话。但是记忆女神却从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奶咖啡的习惯”这一形式,赋予我们以复 活的希望①。女神并不立即赶来;人们以为摁过铃了,实际上却没有摁,人们情绪激烈地说一些精神错乱的话。惟有运动能够产生思想,人们只有在确实摁过床边梨 形开关时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说:”确实已经十点了。弗朗索瓦丝,把我的牛奶咖啡给我送来。”

①记忆突如其来的禀赋不总是那么简单的。人们在听凭自己醒来的最初几分钟里,往往觉得自己身边会有各种不同的现实可以选择的就象打牌那样。那是星期五早晨,我们散步回来,或者是在海边喝茶的时辰。往往在最后,您才意识到自己在睡觉,身上还穿着睡衣。–作者注。

啊,奇迹!弗朗索瓦丝居然没有猜测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个不真实的海洋,我有能力让我那奇怪的问题穿越这个海洋。她果然回答我说:”已经十点十分 了,”这就赋予我一种理性*的表象,而且使别人无法觉察出无止无休地侵扰我的那些古怪的谈话(在那些并不是一座虚无缥缈的山峰夺走我的生活的日子里)。我凭 借毅力重新介入现实。我仍然玩味着睡眠的碎片,这就是唯一的创造,唯一存在于叙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处于清醒状态的叙述都被文学所美化,不包含这些神秘 的差异,而美就是从这些差异派生出来的。谈论鸦片创造的美轻而易举。但是,对一个习惯于仅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来说,出乎意料自然睡着的一个小时会使他发 现,一种同样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象是多么宽阔。在更替时辰的同时,在人们睡觉的地方,用一种人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来 –对任何一个习惯于用安眠药入睡的人来说,这是所有的事情当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种–人们终于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种石竹或玫瑰还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种睡 眠。花匠们得到的花,有些是美妙的梦,有些也像是恶梦。当我用某种方式入睡时,我打着寒颤醒来,以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以为发生了更伤心的事情,比如我的 外祖母(我现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熬,因为我嘲笑过她,那一天,在巴尔贝克,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让我拥有一张她的照片。尽管我已经清醒,可我还 是想去向她解释说她没有弄懂我的意思。然而,我已经重新暖和过来。麻疹的症状已经消失,我的外祖母也远远地离我而去,不再让我心里痛苦。有时,一种黑暗突 然朝这些不同的睡眠猛扑过来。沿着一条漆黑无光的林荫大道散步使我感到害怕,我听到游荡的人在那里走过的声音。突然间,传来一个警察与一个经常以赶车为业 的妇女的争吵,远远看去,这类女人像是年轻的男车夫。在她那笼罩着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见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说话,从她的声音中,我辨认出了她那张尽善尽 美的脸庞和她那青春勃发的肉体。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离开之前登上她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车子距离很远。幸好与警察的争吵还在继续。我赶上了仍 然停在那里的马车。林荫大道的这一部分亮着路灯。女车夫清晰可见。那确实是一位妇女,不过她已经上了年纪,身材高大而且强壮,大盖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头 发,她的脸上有一块红斑。我走开了,心里在想:”女人的青春难道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见到的女人怎么突然衰老了?人们渴望重逢的年轻女人 难道就象由于对角色*缺乏创造力而不得不让位于一些新星的演员?然而这绝不是一码事。”

继而,一种忧伤涌上我的心头。我们就这样在我们的睡眠中生出无数的怜悯,正如文艺复兴时期”哀痛耶稣之死的圣母画像”那样,不过我们的怜悯不是表现在 大理石上,相反那是无法凝固成形的怜悯。这些怜悯自有它们的用处,那就是让我们回想起某种更加动人,更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们在清醒的时候却千方百计地将 之遗忘在有时是充满敌意,冷若冰霜的良知当中。这就令我回忆起我在巴尔贝克许下的永远怜悯弗朗索瓦丝的诺言。至少在整整一个上午,我尽量不让自己为弗朗索 瓦丝与膳食总管的争吵而恼火,尽量对弗朗索瓦丝和和气气的,而其他人却对弗朗索瓦丝实在太不和善了。虽然只有这个上午,但我却必须试着为自己制订一个比较 稳固的准则;因为,正如人民不会长时期处于一种纯粹凭感情操纵的政治统治之下那样,人们也不会长时期地让他们对梦的回忆统治自己。这种回忆已经开始消逝。 我试图回想这种回忆以便描述它,然而却加速了它的消失。我的眼睑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睛。要是我想竭力重现我的梦,我的眼睑便会完全睁开。必须随时在健康 明智与精神享受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而我总是怯于选择前者。再有,我所放弃的那种危险的能量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危险。怜悯、梦幻并没有单独消逝。象这样改变 人们睡眠的环境,消散许多天,有时是好几年的岂止是梦幻,还有不仅做梦而且入睡的能力。睡眠是神奇的,但却不太稳定;最轻微的碰撞也会使之转瞬即逝。睡眠 是习惯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稳固的习惯每天晚上都把睡眠带往它的圣地,习惯使睡眠免遭任何撞击;然而,如果人们移动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没有被固定下来, 睡眠就会象一缕青烟那样飘逝而去。睡眠犹如青春和爱情,失去便无法再找回来。

在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乐中那样,创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我玩味着这种美,但是在这种尽管短暂的睡眠中,我却失去了使我们感受到巴黎手 工业和食品业流动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声。平常(可惜没有预见到象这样姗姗来迟的苏醒和我的那些象拉辛笔下的阿絮埃吕斯那样苛刻的波斯法则很快就会把这一幕 呈现在我面前),我尽量一大早醒来,为的是不错过这些吆喝声。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对这些声音感兴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在外,这都不失为一种乐趣,除此之 外,我把他们的吆喝声看作外界气氛,危险动荡的生活的象征,在这种生活中,我只让她在我的监护的范围内进行活动,虽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在关押中,使我能 够在我愿意的时候把她拉回来,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因此,我尽可能真诚地回答阿尔贝蒂娜:”正相反,我对这些吆喝声感兴趣是因为我知道您喜欢这些吆喝。”–“船上卖牡蛎啦,船上。”–“噢,牡蛎, 真让我嘴馋!”幸好半是无常半是温顺的阿尔贝蒂娜很快忘记了她想要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在我告诉她普吕尼埃家有更好的牡蛎,便传来了鱼贩子的吆喝,她一听到 叫卖什么,就跟着想要什么:”卖虾罗,多好的虾,活蹦乱跳的鳐鱼,活蹦乱跳。”–“油煎的鳕鱼,油煎的。”–“鲭鱼来了,新鲜的鲭鱼,刚到的鲭鱼。买 鲭鱼吧。太太,多漂亮的鲭鱼。”–新鲜美味的淡菜,卖淡菜啦!””鲭鱼来了”的叫卖声使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是由于这种叫卖在我看来,对我们的司机 并不会起作用,我便一门心思地只想着我讨厌的鱼,我的不安没有持续下去。

“啊!淡菜,”阿尔贝蒂娜说,”我太喜欢吃淡菜了。”–“亲爱的!在巴尔贝克吃淡菜倒是不错,在这里淡菜分文不值;此外,我提请您回想一下戈达尔跟您说过的有关淡菜的话。”但是,我的意见很不合时宜,因为接下来的那个瓜果蔬菜女贩叫嚷的某种东西戈达尔更加忌讳:

直立莴苣,直立莴苣!巴黎圣母院
卖是不卖,只是摆摆。

然而,阿尔贝蒂娜答应我牺牲直立莴苣,条件是我允诺她在几天后让人去那个吆喝”我有阿让特伊芦笋,我有上好的芦笋”的女贩那里采购。一个神秘的声音在 暗示着什么,人们期待着那人更加奇妙的叫卖:”桶呃,桶呃!”然而,人们不得不以失望而告终,听到的仅仅是桶而已,因为这个词几乎完全被覆盖了,只听 得:”玻璃,修玻璃,修门窗玻璃,修玻璃,修玻璃的来了,”这种格里哥利式的单旋律老调令我联想起礼拜仪式,但更让我联想起这一点的,是破布贩子的吆喝 声,它在不知不觉之中复现了祈祷中那种重音突然中断的情景,这在教堂的仪式中十分常见:”Praecept is salutari busmonitiet divina institutione for mati,aude musdicere①”,神甫在”dicere”②上急促地打住。就象中世纪虔诚的平民在教堂前的广场上演出闹剧和傻剧那样,破布贩子令人联想起的正 是”dicere”这个词,他拖着长音吆喝一阵之后,那最后一个音节说得如此急促,就像是出自七世纪大教皇嘴中的加重语气:”破布,废铜烂铁(这一切都是 慢慢地吟诵出来的,接下来的两个音节也同样如此,而最后一个音节却结束得比”dicere”还要急促),兔子皮。””巴伦西亚橙,漂亮的巴伦西亚橙,新鲜 的桔子,”不起眼的韭葱(”多好看的韭葱”)和玉葱(”我的玉葱卖八个苏”)在翻腾,对我来说就像是激浪的回荡,阿尔贝蒂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激浪之 中,并且因此象Suavemarimagmo③的情景那样甜美温柔。

瞧瞧胡萝卜
两个铜板一捆。

①拉丁语。即:由健康原则引导,神事机构培养,让我们倾听吧。
②拉丁语,即:听。
③拉丁语。即:多么美呀,在宽广的海面上。

“啊!”阿尔贝蒂娜叫嚷道,”卷心菜、胡萝卜、桔子,都是我想吃的东西。快叫弗朗索瓦丝去买呀。她可以做奶油胡萝卜。再说,要是大家一起吃这些东西那 该多好。我们听到的所有这些声音就可以真的变成一顿美餐了。”–“活蹦乱跳的鲦鱼,活蹦乱跳的!”–“噢!我求求您,至少让弗朗索瓦丝做一道黑奶油鳐 鱼。那太好吃了!”–“就这么说定了,我的小宝贝。别停下;不然的话,水果蔬菜女贩会推来您要的一切。”–“说定了,我就走,可我们以后的晚餐,我只 想吃我们听到叫卖的东西。这太有趣了。哎,我们还要等上两个月才能听到:’青豆,鲜嫩的青豆,瞧瞧青豆’。说得多好:鲜嫩的青豆!您知道,我想要细嫩细嫩 的青豆,再淋上酸醋沙司;简直不象是吃的青豆,新鲜得好似露水。可惜呀!这道菜就象奶油小菜心那样遥远:’上好的奶酪,上好的奶酪,好吃的奶酪!’还有枫 丹白露的夏斯拉白葡萄:’我有漂亮的白葡萄。'”而我却心怀恐惧地想着我将与她相处直到收获夏斯拉白葡萄为止的整整这段时期。”听着,我说过我只想要我们 听到叫卖的任何东西,不过我自然可以破例。我去勒巴代那里为我们俩订一份冰淇淋也许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您会对我说,这不合时令,可我真想吃!”去勒巴 代那里的计划使心神不宁,然而对我来说,”也许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这些字眼却使得这一计划变得更令人确信,也更加让人怀疑。那是维尔迪兰家会客的日 子,自从斯万告诉他们那是最好的店家之后,他们一直就在勒巴代那里订做冰淇淋和花式糕点。

“订做冰淇淋我没有任何异议,我亲爱的阿尔贝蒂娜,不过还是让我来为您订吧,我也说不定,不知道是去普瓦雷-布朗施那里,勒巴代那里,还是里茨那儿, 总之我看着办吧。”–您要出门?”她用一种疑惑的神色*对我说。她总是口口声声地说,要是我多出门走走,她会很高兴,然而,一旦我的哪句话有能够让人想到 我不准备呆在家的意思,她便显出不安的神情,令人想起她看到我不断外出的那份喜悦也许并非发自真心。”我可能出去,也可能不出去,您很清楚我这人事先从来 没有计划。不管怎么说,冰淇淋不是人们在街上推出来叫卖的东西,您为什么要呢?”她马上回答了我,她的那番话确实向我显示出,自从离开巴尔贝克之后,她身 上突然增长了多少聪明才智和潜在的情趣,她总是说,这类话完全归功于我的影响,归功于经常跟我同居,然而我却从来不会说这些话,就好象有个陌生人禁止我在 谈话中运用文学形式。也许,阿尔贝蒂娜的未来与我的未来截然不同。看见她在说话时总是急于使用一些完全是书面的,在我看来似乎适用于另一种更加正规的场 合,而且是我至今一无所知的比喻,我差不多便预感到了这一点,她对我说(尽管如此我仍然深受感动,因为我想:我当然不会象她那样说话,但是不管怎么说,没 有我她就不会这样说话,她深受我的影响,可见她不会不爱我,她是我的杰作):”在叫卖的食品当中,我所喜欢的,是那种东西听上去就像是吟诵的古希腊史诗, 可一到了餐桌便改变了性*质,作用于我的味觉器官上了。说到冰淇淋(因为我真希望您只为我订做一些用各种各样建筑形状的老式糕点模具制作的冰淇淋),我每次 吃,都有庙宇、教堂、方尖碑、悬岩,我首先看到的好似是一种秀丽的风景,然后我才把这些覆盆子或者香子兰建筑物化作我喉间的一份凉爽。”我觉得这话美得有 点过了头,但是她却觉得我以为她的话恰到好处,于是,她停顿片刻,如同她每次比喻成功之后,大笑起来,对我来说,她的这种笑声是多么残忍,因为她的笑是那 样婬*荡:”我的上帝,在里茨饭店,我真担心您找不到旺多姆圆柱型的巧克力或覆盆子冰淇淋,可要想在纪念凉爽的幽径上竖起如同还愿的圆柱或塔门,得有很多这 样的冰淇淋才行。他们也制作一些覆盆子方尖碑,这些逐个树立在我那焦渴的滚烫沙漠之中的覆盆子方尖碑被我用来融化我喉咙里面的粉红色*花岗岩,它们比沙漠绿 洲更加解渴(话音刚落,响起了深不可测的笑声,也许是为说得如此巧妙而感到满意,也许是嘲笑自己用如此连贯的形象比喻进行表述,也许是凭借肉体快感觉察到 自己身上具有某种如此优美,如此清新,导致她产生相当于一种享受的东西,真可惜!)。里茨的那些冰山有时象是罗塞山,而且如果是柠檬冰淇淋,我不会因为它 没有建筑形状而讨厌它。哪怕它象埃尔斯蒂尔笔下的山峰那样参差、陡峭。冰淇淋不应当过份的白,应该带点黄|色*,就象埃尔斯蒂尔笔下的山峰那种脏脏的,灰白颜 色*的雪。冰淇淋不大也无妨,要是半块也没关系,因为这些柠檬冰淇淋是按等量缩小的山峰,想象可以恢复其比例,就像那些日本矮态树木,在人们的感觉中,仍然 是正常的雪松、橡树、芒齐涅拉树,所以,如果在我的卧室中摆上几株沿着小沟生长的矮树,我就会拥有一片沿河伸展的广阔的森林,孩子们会在这片森林中迷失方 向。同样,在我那半块黄兮兮的柠檬冰淇淋底部,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些驿站马车夫,旅行者,驿站的椅子,我的舌头正在那上面舔着,以引起冰的坍塌,将他们和椅 子吞没(她说话时夹带的那种残忍的性*感引起了我的嫉妒);”同样,”她补充道,”我正在用我的嘴唇一层一层地摧毁这些用草莓做斑岩的维也纳教堂,让我可能 避开的东西砸落在那些信徒身上。是啊,所有这些建筑从它们石头做的地方来到我的胸中,它们融化时带来的凉爽已经在我的胸中激荡。要知道,没有冰淇淋,就没 有任何刺激,一切就不会象温泉广告那样引起干渴。在蒙舒凡,凡德伊小姐家附近没有好的制作冰淇淋的师傅,但是我们在花园里玩我们的环法国自行车赛,每天喝 一种矿泉汽水,这种汽水很象维希矿泉水,矿泉汽水往杯里一倒,就从杯子底部升腾起一股白烟,如果不马上喝的话,白烟就会消散,化为乌有。”然而听到她提起 蒙舒凡,我简直难以忍受,我打断了她。”我打扰您了,再见,亲爱的。”自从离开巴尔贝克以来,变化多大啊!在巴尔贝克,我曾经对埃尔斯蒂尔表示怀疑,他竟 然在阿尔贝蒂娜身上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丰富的诗意,那是一种不如塞莱斯特·阿尔巴莱奇特,较少个性*的诗意。阿尔贝蒂娜永远料想不到塞莱斯特对我说的话;但 是爱情,甚至是似乎行将告终的爱情也是片面的。我更喜欢果汁冰淇淋的秀丽风光,它们那十分浅显的美雅在我看来,似乎就是爱阿尔贝蒂娜的一条理由,是我有能 力支配她,她也爱我的一个明证。

阿尔贝蒂娜刚刚离开,我就感到这种活动和生活无止无休、难以满足的出现对我来说多么疲倦,她用自己的种种活动打扰我的睡眠,她留下的一扇扇敞开的门使 我生活在一种永无尽头的寒冷之中,迫使我–一方面是为了寻找正当的理由不去陪伴她,可我并不因此显出病得太重的样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别人来陪伴她 –每天施展出比在《一千零一夜》中更多的妙计。不幸的是,如果那位讲故事的波斯女人用同样的妙计推迟了她的死亡,那么我则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生活中就 是有某些不全是杜撰捏造的情况,比如这种由于恋爱的嫉妒和无法分享一个活跃而又年轻的人的生活的一种虚弱身体造成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仍然从一种几乎是医 学的角度提出了一个继续同居生活或者回到从前的分居生活的问题:在大脑与心灵的宁静两者之间,应该过哪一种生活呢(是继续为日常生活过度操劳,还是回到离 别的焦虑中去)?

总而言之,我很高兴安德烈能够陪伴阿尔贝蒂娜去特罗卡德罗,因为在我看来,最近发生的,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事件使得她的警惕性*,或者至少是她警觉的敏锐 程度已经不完全象从前那么高了,当然她仍旧相信司机是诚实的,因此,我在最近让阿尔贝蒂娜单独跟他前往凡尔赛之后,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曾经在里舍伏瓦餐厅吃 过午饭;由于司机对我说是瓦泰尔餐馆,在我注意到这个矛盾的那一天,我借口下楼跟司机说话(始终是我们在巴尔贝克见过的那个人),当时阿尔贝蒂娜正在更 衣。”您对我说你们是在瓦泰尔吃的午饭,阿尔贝蒂娜小姐却对我说是在里舍伏瓦餐厅。这是怎么回事?”司机回答我说:”啊!我,是说我在瓦泰尔吃午饭来着, 可我无法知道小姐是在哪里吃的午餐,她一到凡尔赛就离开我,乘上了一辆出租马车,要是不为赶路,她喜欢乘马车。”一想到她曾经单独一人,我就火冒三丈,可 说到底,不过是用顿午餐的时间。我一副客气的样子说(因人我不想让人看出我确实在派人监视阿尔贝蒂娜,要是这样,这对我是个耻辱,而且是双重的耻辱,因为 这还意味着她向我隐瞒了她的所作所为):”你们可以,我不是说同她一起,在同一个餐馆吃午饭嘛?”–“可是,她要我晚上六点才到检阅场去。我不能在她吃 罢午饭出来时就去接她。”–“啊!”我试图掩盖自己的沮丧。我重又上楼。这么说来,阿尔贝蒂娜单独一人,自由自在的时间长达七小时之久。我很清楚,出租 马车确实不单单是一种摆脱司机监视的权宜之计。阿尔贝蒂娜喜欢在城里坐出租马车闲逛,她说这样看得更清楚,气氛也更加松弛。尽管如此,我对她度过的七个小 时永远一无所知。而且我不敢想象她打发这七个小时的方式。我觉得司机十分笨拙,但是我从此对他完全信任放心。因为假使他与阿尔贝蒂娜有丝毫的串通,那他就 决不会向我承认他曾经让阿尔贝蒂娜从上午十一点至晚上六点逍遥自在。司机的这个招供看来只有另一种而且是荒唐的解释。那就是他与阿尔贝蒂娜的不和使他产生 了这样的欲|望,向我作一个小小的告发,从此向我的女友证明,他是个可以说话的男人,要是这第一次十分客气的警告之后,她还是不按照他的意愿行事,那他就会 把什么事都捅出来,然而这种解释是荒唐的,首先必须假设,阿尔贝蒂娜与他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不和,再者这个始终显得如此和蔼,如此天真快活的美男子司机必须 具备一种敲诈勒索的天性*。况且,两天之后,我便发现他很善于对阿尔贝蒂娜进行一种隐蔽而又敏锐的监视,而在我那近乎疯狂的猜疑之中,我也没有一刻以为事情 会是这样。我得到了机会,把他拉到了一边,跟他谈起他对我说过的在凡尔赛发生的事情,我用一种友好而又超脱的口气对他说:”您前天对我说起那次在凡尔赛的 散步,这样做很好,您始终无懈可击,但是我要指出一点,不过这无关紧要,自从邦当夫人把她的外甥女置于我的监护之下以后,我责任重大,深恐发生意外,深深 地责备自己没有陪伴她,我宁可让您开车带着阿尔贝蒂娜去各处,因为您是那样的可靠,那样的灵活,您不可能发生意外。这样一来,我就什么也不怕了。”象使徒 那般可爱的司机微微一笑,一只手搭在他那祝圣十字架形状的车轮上,然后,他对我说了如下这番话(赶走了我心中的不安,这些不安立即化作了喜悦),我听了真 想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您别害怕,”他对我说,”她不会出任何事情,即使我的车不带她散步,我的眼睛也到处跟着她。在凡尔赛,我可以说是一直跟着她参 观,虽然丝毫没有显出跟着她参现的样子。她从里舍伏瓦餐厅逛到城堡,又从城堡逛到特里亚农,我始终跟着她,却又装作没有看见她的样子,更带劲的是,她居然 没有看见我。噢,要是她看见了我,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整整一天没事可干,去参观一下城堡,那是很自然的事。更何况小姐肯定不会不知道我很有学问,对 所有的名胜古迹都感兴趣(这倒千真万确,假如我知道他是莫雷尔的朋友的话,我甚至会大吃一惊,他的敏感和情趣都超过了小提琴手)。但是她终究没有看到 我。”–“她可能遇到了一些女友,因为她在凡尔赛有好几个女友。”–“不,她始终是一个人。”–“人们也许会注视她,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又是单身 一人!”–“肯定有人注视她,不过她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旅游指南,然后抬起眼睛看看油画。”司机的叙述在我看来是准确的,因为阿尔 贝蒂娜在她散步的那一天确实给我寄过一张介绍城堡的”游览图”,另一张是介绍特里亚农的。可爱的司机步步紧随的那种一丝不苟令我深受感动。我怎么会假设这 种调整–作为对她前天晚上说的话的极大补充–原因在于这两天为司机对我讲过话而感到惊慌的阿尔贝蒂娜屈服了,跟司机讲和了呢?我甚至没有闪现过这种猜 疑。显然,司机的这番叙述在让我消除阿尔贝蒂娜欺骗过我的任何恐惧的同时,自然而然地使我对我的女友感到扫兴,并且使我对她在凡尔赛度过的那个白天兴味索 然。但是我却以为司机的解释在为阿尔贝蒂娜开脱的同时使我对她更加厌倦,这些解释也许还不足以使我心头得到宁静。几天之中,我的女友前额上的两颗小疱也许 更能改变我心中的感情。偶然遇到的希尔贝特的贴身女仆向我透露了隐情,为此我的感情最终与她更加隔膜了(以至于我在看见她时不再想到她的存在)。我了解 到,当我每天去希尔贝特家时,她正爱着一个小伙子;她经常去看望他,比看我要勤多了。当时,我也一时有过怀疑,我甚至询问过这个贴身女仆。但是,由于她知 道我正迷恋着希尔贝特,她便否认,并且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斯万小姐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然而现在,她知道我的爱情很久以前就已死灭,几年来我对她的所有信 函一概不予理睬–也许还因为她不再服侍那位少女的缘故–她一五一十地向我讲述了我不知晓的这段关于小姐本人的恋爱插曲。对她来说这是十分自然的。回想 起她当初的誓言,我还真以为她不了解内情呢。事情却绝非如此,正是她禀承斯万夫人的旨意,在我热恋的女人独自一人时,便前去通知那个年轻人。我当时爱得多 深……然而我却问自己,我以前的爱情是否象我想象的那样已经死灭,因为这段故事使我感到极为难过。由于我不相信嫉妒会唤起一种业已死灭的爱情,我猜想我那 伤心的感觉至少部份归结于我那遭受挫伤的自尊心,因为有好几个我不喜欢的人在当时,甚至在晚些时候–从此之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我流露出一种轻蔑的 态度,他们肯定知道我在热恋希尔贝特的同时受着蒙骗。我甚至为此在回顾往事的同时扪心自问,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中是否没有自尊心的容身之地,因为我现在十 分痛心地看到,所有这些使我如此幸福的温存时刻被我不喜欢的那些人当作我的女友为我设置的一个名副其实的骗局。总而言之,爱心也好,自尊心也好,希尔贝特 几乎已经在我心中死去,但是她并没有完全消逝,而这种厌倦最终使我无法过多地牵挂阿尔贝蒂娜,况且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又是那样的狭小。还是回头再谈她(在一 大段题外话之后)以及她在凡尔赛的散步吧,凡尔赛的明信片(人们是否能够象这样把一颗受伤的心用在两种彼此交织在一起各自涉及到一个不同的人的嫉妒之上 呢?)使我产生了一种不太愉快的感觉,每次整理纸张时,我的眼睛总要落到这些明信片上面。我想,如果司机不是一个如此诚实的人,那他的第二次叙述与阿尔贝 蒂娜的”明信片”相吻合就不会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她从凡尔赛首先寄给您的不是城堡和特里亚农的明信片,那她又该寄什么呢?除非明信片是由某个热爱某尊雕像 的文人雅士,或者某个错把横跨街头的有轨电车站或工场车站当作景观欣赏的蠢货挑选出来的。而且我也不该说蠢货,因为买这样的明信片,当作游览凡尔赛宫纪念 的人,也不总是哪个蠢货。近两年来,聪明的人、艺术家觉得西埃纳、威尼斯、格林纳达是老一套,他们却称道最微不足道的公共汽车,所有的火车车厢:”这才是 美的。”后来,这种情趣就象其他情趣那样很快消失了。我甚至都说不明白,”如此摧毁过去的高贵事物”,是不是”亵渎”。不管怎么说,一节头等车厢不再被先 验地看作比威尼斯圣马克教堂更美的东西。不过,有人说:”这才是生命所在,倒退是一种人为的东西,”然而人们却得不出明确的结论。不管怎样,在完全信任司 机的同时,为了让阿尔贝蒂娜无法甩掉他,除非是他惟恐被当成密探而敢于拒绝跟随她,我只让她在安德烈的守护下外出,而在一段时间里,司机对我来说就足够 了。我当时甚至让她(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这样做了)离开三天,孤身一人跟司机一起,并且让他们去巴尔贝克附近,因为她很想坐在简朴的车子里飞快地在公路上 奔驰。在这三天当中,我心里十分宁静,尽管她寄给我的一大把明信片我未及时收到,这要归罪于布列塔尼的那些邮局运转情况糟糕透顶(夏季运转良好,但是冬季 显然混乱不堪),阿尔贝蒂娜和司机回来一礼拜之后,他们仍然那样的勇敢,就在他们回来的当天早晨,他们竟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的日常散步,好象什么事情也没 有发生。阿尔贝蒂娜今天要去特罗卡德罗,而且是去参加这次”非同寻常”的日场演出,我对此感到欣喜,然而我尤其为她有安德烈这样一个女伴而感到放心。

我中断了这些回忆,阿尔贝蒂娜也已出门,于是,我来到窗口呆了片刻。先是一阵沉寂,牛羊肠肚商贩的哨子声和有轨电车的鸣笛声在空中回荡出一些不同的八 度音,犹如一位调音师在盲目地调试钢琴。继而,逐渐变得明朗,互相交融的主题中又增添了新的主题。还有一种新的哨子声,那是一个商贩在叫卖,我怎么也没弄 清他到底是卖什么的,哨子声恰恰就象有轨电车的鸣笛声,由于这种声音尚未被快速带走,人们因此以为那是一辆孤零零没有开动或者是出了故障停滞不前的有轨电 车发出的,这辆电车不时发出鸣笛声,仿佛是一头垂死的动物。在我看来,假使我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贵族街区–除非是去一个完全平民化的街区–市中心的街 道和林荫大道(那里的果品、鱼类等等被放置在大食品店里,这就使得那些商贩的叫卖声没有用武之地,再说,他们的叫卖声也无法让人听见)在我看来就会显得十 分忧郁沉闷,根本无法居住,因为它们缺乏所有这些小贩和食品流动商贩的老调子,没有一清早就令我陶醉的这支乐队。人行道上走过一个毫无风韵(或者屈从于一 种丑陋的时髦)的女人,身穿一件过份耀眼的山羊皮宽腰身大衣;噢不,那不是一位妇女,而是全身裹在他的母山羊皮里面的一个司机,正步行前往他的车库。不同 肤色*、负责跑腿的服务员步伐轻快地从大饭店里走出来,骑上他们的自行车前往火车站,去迎接那些乘坐早班火车的旅客。类似小提琴的那种声音有时来自一辆路过 的公共汽车,有时是因为我没有在电水壶中加进足够的水。这支交响乐中响彻着一种过时的不协调”乐曲”:卖玩具的取代了通常用一只木铃作为伴奏的糖果女贩, 只见他芦笛上挂着一个木偶,让它四面转动,牵带着他的木偶玩具走街串巷,他将大格利高利①的规范化朗诵,巴勒斯特里纳②经过改编的朗诵,还有现代的抒情朗 诵全置于脑后,他放声吟唱,就象纯正的旋律姗姗来迟的拥戴者:

来吧爸爸,来吧妈妈,
满足你们的孩子吧;
木偶我来做,木偶我来卖,
给我来点钱呀。
当啷。当啷啷啷来,
当啷啷啷啷啷啷。
来吧,孩子们!

①大格利高利,即格利高利一世(540-604),曾任六十四任主教,他简化了礼拜仪式。
②巴勒斯特里纳(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曾任红衣主教的音乐指挥。

一些头戴贝雷帽的意大利孩子不打算跟这种aria vivace①竞争,更何况他们兜售的是小雕像。正在这时,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贩走得远远的,并使他的歌唱得更加含混,尽管他用的是急板:”来吧爸 爸,来吧妈妈。”这支小小的短笛难道就是早晨我在东锡埃尔听到某个龙骑兵演奏的那种短笛吗?不,因为继之而来的是这样的话:”修彩陶和瓷一器的来了。修玻 璃、大理石、水晶、骨制品、象牙和古董喽。修瓷器的来了。”在一家肉铺,左面是太陽的光晕,右面是整只被吊起来的牛,一个很高很瘦,金黄头发,从天蓝色*衣 领中露出脖颈的年轻屠夫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虔诚,认真专注地把精美的牛里脊剔在一边,把低档的臀部肉剔在另一边,然后将这些肉放在几架亮得耀眼 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一个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链条从十字上垂落下来,而他–尽管他接着只是把牛腰、腓里牛排、牛排骨肉陈列在货架上–实际上却更让人 觉得他象一位漂亮天使,这位天使将在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为上帝做准备工作,根据各人的品质区分好人与坏人,把灵魂掂斤过两。尖细而悠扬的短笛声再度荡漾在 天空中,这笛声不再预示着弗朗索瓦丝在每有骑兵团列队走过时便担心的那些破坏,而是预示着一个头脑简单或者爱开玩笑的”古董商”所许诺的”修补”,这个总 而言之是无所不会而又毫无专长的人把各种不同材料的物品都当作他施展其技艺的对象。送面包的年轻女工匆匆忙忙地把用于”盛大午餐”的细长形小面包接二连三 地装进她们的篮子,而送奶女工则飞快地把牛奶瓶挂在她们的吊钩上。看到这些姑娘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但我能够相信这种景象是确凿真切的吗?我从高高的窗口 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铺里忙活或者正在赶路的这些姑娘,假使我能让她们之中的一位在我身边停留片刻,她会不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呢。为了估算隐居给我造成的损 失,即白昼给我带来的财富,就必须在活动横栏的漫长伸展中截住某个拿着内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让她在我的门框里呆一段时间,仿佛是两个撑架之间的一个活动 背景的影子,并将她留在我的脑皮底下,从她身上获得某种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与现在毫无两样的她,正如鸟类学家或鱼类学家在放掉鸟或鱼之前,在它们 的肚子底下系上体貌特征卡,以此来了解鸟类和鱼类的迁移。

①意即轻快活泼的咏叹调。

因此我便对弗朗索瓦丝说,我想让人去采购点东西,如果那些常来取走或送回内衣、奶瓶或送面包的小姑娘中有谁来了的话,就叫她来我这里,弗朗索瓦丝是经 常看这些姑娘办一些事情的。在这一点上我跟埃尔斯蒂尔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春天,他知道树林里开满了蝴蝶花,有几天,他真想去看一看,于是 他就派自己的女门房为他买一束蝴蝶花,他把这一小束植物样品摆在桌子上,这样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盖丛林地面的植被,他从前在树林中见过 成千上万条蜿蜒伸展的藤蔓从它们的蓝色*尖顶弯曲而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围的地方仿佛成了他工作室里的一块想象之地。

不要指望一个洗衣女工星期天会上这里来,至于那个送面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弗朗索瓦丝不在时摁响了门铃,她把细长形小面包留在楼梯平台上的篮子 里就走掉了。水果女贩要很晚才来。有一回,我走进一家-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我在那样年轻的女雇员中发现了一个真正不同凡响的女孩,她头发金黄、高挑的身 材,虽然还未成年,她置身于其他送面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带着一种十分高傲的姿态在幻想。我只是从远处看见过她,而且我匆匆而过,所以说不出她长得什么模 样,只觉得她可能长得太快了,还有,她那一头羊毛般浓密的头发不大象人的毛发,倒更象一种脱离了平行晶冰的回纹或雕塑装饰。这就是我所发现的一切,还有瘦 瘦的脸庞中间,那只线条极其突出的鼻子(这在一个孩子身上是罕见的)令人联想起小秃鹫的喙。再说,她的同伴们围在她的身边并不是妨碍我仔细打量她的唯一原 因,还因为我拿不准初次见面以及随后我会在她身上引起什么样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讽,还是她不久后会在她的女友们面前表示的轻蔑。我在一秒钟内所作 的关于她的这些轮番假设加重了她周遭的难以捉摸的气氛,她便隐蔽在这种气氛里,就象天神隐避在被雷电震得颤动的雨云里。因为精神上的犹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 缺陷更能给准确的视觉印象造成困难。在这个过份瘦弱,过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许会被另一个人称为魅力的那种过份之处恰恰就是使我不快的东西,然而这种 过份之处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妨碍我去发现-乳-品店其他少女的任何东西,当然更妨碍我回想起她们的任何东西,她的鹰钩鼻子,她那沉思、有个性*、仿佛在判断的目光 –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围的景物变得-阴-沉的金色*闪电,将其他年轻的-乳-品女工陷于黑夜之中。因此,关于我去-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的那一次造访, 我只记得(如果可以用”记得”这个词的话,因为在一张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乌有的脸上,可以无数次地安一个不同的鼻子),我只记得这个使我感到不快的小 女孩。这就足以成为一次恋爱的开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记这个不同凡响的金发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见她,假使弗朗索瓦丝没有对我说,这个小女孩尽管十分顽皮 却乖巧伶俐,她即将离开她的女主人,因为她太爱打扮,在街区欠了债,据说美是幸福的一种许诺。反过来,可能得到的乐趣也可以是美的一种开端。

我开始看妈妈的来信,透过她援引的德·赛维涅夫人的那几段话(”我的思念在贡布雷即使不完全悲观无望,它们至少蒙上了-阴-郁的色*彩;我时时刻刻思念你; 我祝福你;黄昏时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健康,你的事务,你的远离,这一切会怎么样?”),我觉得我母亲讨厌看到阿尔贝蒂娜继续在我家住下去,讨厌看到我与 她结婚的意图愈来愈坚定,尽管这意图当时还没向未婚妻透露。她没有更加直截了当地把她的这种想法告诉我,因为她唯恐我把她的来信到处乱放。还有,她在来信 中责备我每收到她的信没有立即通知她,尽管这些指责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赛维涅夫人说过:’当人们远隔千里时,人们不再嘲笑以’我收到您的来信’开 头的信函。'”此外还有最使她不安的事,她声称对我的巨大开支感到恼火:”你所有的钱是怎么用的?你象查理·德·赛维涅那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集 二、三人于一身’,这已经够让我烦恼的了,但是你至少尽量不要象他那样花钱,别让我说你:他有本事花钱不露痕迹,不赌不玩却输得精光,付了钱而未偿清债 务。”我刚刚看完妈妈的短信,弗朗索瓦丝就走回来对我说,她跟我提到过的那个有点过份大胆的送牛奶小姑娘正在她那里。”她完全可以替先生送信,买东西,如 果路程不太远的话。先生就会看到,她看上去就象小红帽①。”弗朗索瓦丝找她去了,我听见领着小女孩的弗朗索瓦丝对她说:”好了,你害怕是因为有条走廊,傻 丫头,我还以为你不那么拘谨呢。要我拉着你的手吗?”弗朗索瓦丝正象那种希望别人象她自己一样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干而又诚实的女佣人那样,摆出一副威严的神 情,名画师作品里的拉皮条的女人就有这种使她们显得高贵的威严神情,在这些女人旁边,情妇与情夫几乎变得微不足道。

①小红帽:法国童话《小红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顶红帽子。

埃尔斯蒂尔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时,根本不必关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进来就扰乱了我这个沉思者的平静,我一心只想让派她送信的谎言变得真实可 信,我开始飞快地写了起来,几乎不敢正视她,以免露出为了看她而请她进来的马脚。她带有陌生人的那种魅力,在我看来,这种魅力是那种人们在妓院里能找到 的,等待着您的漂亮姑娘所没有的。她既没有赤身**,也没有浓妆艳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种由于您没有时间接近而被您想象成十分美丽的姑 娘;她有点属于那种永恒的欲|望,永恒的生活遗憾,这股双重的潮流最终改变了方向,被引导到我们的身边。之所以说双重,那是因为虽然这关系到一个陌生人,在 我们想象中,根据她的身高、她的匀称身材、她无动于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宁静,这应该是一个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们却希望这个女人有一技之长,使我们能 够躲进她的那个世界,而一件独特的外衣使我们浪漫地认为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不同。再者,如果我们试图用一个公式来概括我们的恋爱好寄心的规律,那么我们必须 从一个只被我们瞥了一眼女人与一个被我们亲近过、爱抚过的女人之间最大限度的差异中去寻找,从前所谓的青楼女子,和交际花本身(条件是我们知道她们是交际 花)对我们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小,并非因为她们不如其他女人漂亮,而是因为她们唾手可得;她们把我们正想争取的东西已经拱手奉献给我们;因为她们不是被 征服的。这里面的差异微乎其微。一个娼妓已经在街上朝我们微笑,她在我们身边也会这样做。我们是雕塑家。我们希望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一尊与我们面前的她截 然不同的雕像。我们在海边看见一位无动于衷、傲慢不逊的少女,我们看见一位严肃的、在柜台上忙个不停的女售货员,她生硬地回答我们的提问,哪怕仅仅是为了 避免成为她的同伴们的笑柄,或者一个水果女贩勉强地回答了我们。这一来,我们便不肯就此罢休,除非我们能够亲身体验一下,海边傲慢的少女、十分计较人言的 女售货员,心不在焉的水果女贩,经过我们巧施妙计之后,是否能改变她们僵硬的态度,用拿水果的手搂抱我们的脖颈,带着默许的微笑将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经心的 眼睛俯向我们的嘴唇–噢,那双工作时严肃的眼睛多么美,那时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对她恶意诽谤,那双眼睛逃避我们纠缠不休的目光,而现在我们单独面对面地注 视她了,在我们谈到要做*爱时,那双眼睛却在充满陽光的笑声重压下低垂下来!在女售货员、专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贩、送牛奶女工之间–这个小女孩本人 即将成为我们的情妇,存在着最大的限度的、乃至趋向极端的差异,这种差异随着职业的习惯性*动作而发生变化,在劳作时这些习惯动作使手臂成了某种与每天晚上 缠绕住我们的颈脖(嘴巴却随时准备接吻)的柔软纽带完全不同的东西,正象阿拉伯图案一样。因此,我们才会在对严肃的姑娘作不断更新的、惶惑不安的尝试中度 过自己的一生,她们的职业使她们似乎与我们远隔千里。一旦落入我们的怀抱,她们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们,我们梦想跨越的这段距离也就消失了。但是我们又同其他 女人重新开始,我们在这些事情上投入了自己的全部时间,全部金钱,全部精力,我们对赶车太慢的车夫大发雷霆,因为他也许会使我们错过第一次约会,我们正处 于狂热之中。尽管我们明明知道,这第一次约会将是一种幻想的破灭。这无关紧要:只要幻觉还存在,人们总想看看是否能将它变成现实,于是我们便想起洗衣女 工,我们已经注意到她的冷淡态度。恋爱的好奇心犹如地名在我们身上唤起的好奇心:永远失望,而后又再度复苏,并且永远无法满足。

可惜!一旦来到我的身旁,这个有着一条条发绺的送牛奶金发小姑娘显得拘谨畏缩,她打消了在我身上唤醒的无数想象和欲|望。我的种种假设构成的颤动的云雾 不再把她包围在神秘莫测的气氛里。她神情十分窘迫因为她只有一只鼻子(而不是先后在我回忆中出现而又无法确定的那十只、二十只鼻子),那鼻子比我想象的更 圆,令人联想到愚蠢,总之她的鼻子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这种被截住,被歼灭,被击溃,无法为她那可怜的现实增添任何东西的翻飞已得不到我的想象力的合作。 跌落在静止不动的现实当中的我又跃跃欲试;在小店中未曾注意的脸颊现在看来是那样的俏丽,我甚至为此惶恐不安,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我对送奶小姑娘说:”劳 驾您把那里的《费加罗报》递给我,我要看一看我想让您去的地名。”她拿报纸时,就露出一直捋到肘关节的紧腰上衣的红袖子,她用一个灵巧而又可爱的动作把那 份观点保守的报纸递给了我,她那熟练迅速而看上去又柔美的动作以及鲜红的色*彩使我赏心悦目。我打开《费加罗报》时,想找点话说说,我眼睛也不抬地问那个小 女孩:”您穿的这件红毛衣叫什么?真漂亮。”她回答我说:”这是我的高尔夫球衫。”由于各种时尚通常都会衰退,几年前似乎还属于阿尔贝蒂娜女友们的那个比 较风雅的世界那些服装和这些词,现在却成了女工们的所有物。”这样做真的不太妨碍您吗,”我装作在《费加罗报》中寻找的样子说道,”假使派您到远一点的地 方?”一当我似乎认为,她替我买一趟东西是件苦差事时,她立即也开始觉得让她办这事不方便。”是这么回事:我马上要去骑车散步。当然咯,我们只有星期天才 有空。”–“您这样光着脑袋难道不冷吗?”–“啊!我不会光着脑袋,我会戴上我的马球帽,再说我的头发这么多,我也可以不戴帽子。”我抬起眼睛打量她 那金黄|色*的一绺绺卷发,我感到发绺掀起的旋风把心儿怦怦直跳的我带到光明和美的狂飙之中。我继续看报。尽管这只是为了掩饰我的窘态,以及为自己争取时间, 在装作看报的同时,我仍然理解我眼前那些词的意思,下面这些字眼使我大吃一惊:”关于今天下午即将在特罗卡德罗的节日大厅中公演的日场节目,我们已经作过 报道,节目单上必须加上莱娅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参加《内丽娜的诡计》的演出。当然,她将扮演内丽娜一角,她在这个角色*中融入了惊人的激*情和让人着魔的轻松 愉快。”仿佛有人突然抽掉了包扎我心头创伤的裹伤布,这伤口自打我从巴尔贝克回来之后才开始结痂。我那滚滚而来的焦虑汇成了洪水激流一泻而出。喜剧女演员 莱娅是阿尔贝蒂娜一天下午在娱乐场的镜子中看到的两个少女的演员朋友,当时,她装作没有看见她们的样子。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提到莱娅时,的确曾用一种特 别一本正经的口吻对我们说过:”噢!不,她绝不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看上去她对人们竟然怀疑这样一个贤惠的女人几乎很生气。不幸的 是,在我看来,当阿尔贝蒂娜表达这类肯定的意思时,这通常只是不同的肯定的第一阶段。第一阶段刚刚过去,第二阶段,便接踵而至:”我不认识她。”第三阶 段:当阿尔贝蒂娜跟我提起某个”不容怀疑的”而且是(第二阶段)”她不认识”的人时,她渐渐地忘记了她先前说过她不认识这个人,继而,在她不知不觉地”自 相矛盾”的一句话中,又说她认识这个人。在第一次遗忘完成以及新的肯定表述之后,又开始了第二次遗忘,即忘记这个人是不容怀疑的。”难道某某,”我问 道,”没有某种某种品行吗?”–“那自然咯,这是众所周知的嘛!”她立即重新操起这种一本正经的语调加以肯定,这种肯定是对第一次肯定的十分微弱的模糊 反应:”应该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礼仪周全无懈可击。自然了,她知道我会让她碰钉子,而且是彬彬有礼地让她碰钉子。然而这也没什么要紧。我不得不 感激她始终对我表示真诚的尊重。显而易见,她明白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人们之所以回想起事实真相,那是因为这个事实真相有一个名称,有一些古老的根 源,然而一个即兴编造的谎言很快就会被遗忘。阿尔贝蒂娜忘记了这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四个谎言。一天,当她想用一些隐私换取我的信任时,她随口提到她不认 识、而原先又是很正派的这同一个人:”她曾一度钟情于我。有三、四次,她要我陪她去她家,要我进去看望她。大白天在室外当着众人陪伴她,我不觉得有什么不 便。但是到了她家门口,我总是找一个借口,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过了一会儿,阿尔贝蒂娜又暗示在这位夫人家里看到的物品之美。毫无疑问,人们终于逐渐使她 说出了事实真相,这事实的真相也许不如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因为容易跟女人相处的阿尔贝蒂娜也许宁可喜欢一个情夫,现在既然我就是她的情夫,她也许不再思念 莱娅。总而言之,关于莱娅我仍然只停留在第一种肯定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否认识她①。

①总而言之,关于许多女人,我只需在我的女友面前把她自相矛盾的种种肯定集中起来作一个综合,就能够向她证实她的谬误(这些谬误如同天文学中的种种定 律,它们更容易从推理中得到,而不是来自观察以及现实中的偶然发现)。但是,她却更喜欢说她是在表述这些肯定之一时撒过谎,而不是承认她一开始讲述的这一 切只不过是一连串由谎言编织的故事,这样她的退缩彻底摧毁了我的整个体系。《一千零一夜》中也有类似的故事,而且它们让我们入迷。这些由谎言编织的故事使 我们为自己所爱的人感到难过,正因为如此,这些故事才使我们能够进一步深入地认识人类的本性*而不是满足在人类本性*的表面上游戏。忧虑渗透到我们身上,并且 用痛苦的好奇心迫使我们去深入了解。我们感到没有权利隐瞒的种种事实真相即由此而来,因而一个发现了事实真相的处于弥留之际的无神论者,虽然相信虚无,对 荣誉毫不在意,却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试图让人们了解这些事实真相。–作者注。

这倒无关紧要,反正是一回事。必须不惜代价阻止她在特罗卡德罗重新找到这个熟人或者认识这个陌生女人。我说我不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其实我很可能在巴 尔贝克早已从阿尔贝蒂娜本人那里了解了这一点。因为遗忘在我身上也和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一样摧毁了她向我肯定的大部分东西。因为记忆不是始终摆在我们眼前的 我们生活中的杂闻轶事的复本,而是一种虚无,有时,当前发生的某件与过去相似的事使我们从这虚无中去提取一些死而复生的回忆,但是仍然有成千上万的小事没 有进入这种潜在的记忆,并且永远无法被我们控制。凡是我们不知道它与我们热爱的人的现实生活有关的事,我们对之毫不注意,我们立即忘记了她(他)对我们说 的关于我们不熟悉的某件事或某些人的话,忘记了她(他)跟我们说话时的表情。待到后来那些人激起了我们的妒忌心,为了知道有没有弄错嫉妒的对象,为了弄清 我们的情妇某次匆匆外出是否与那些人有关,我们某次过早回家时禁止她外出她是怎样的不满是否与那些人有关,于是我们的嫉妒心搜寻过去以便从中归纳出什么东 西时,却什么也找不到了;这种始终回顾往事的嫉妒就象一位准备撰写史书而又缺乏任何资料的历史学家;这种始终迟到的嫉妒就象一头乱冲的发怒的公牛,高傲而 勇敢的斗牛士戳它以便激怒它,残忍的观众欣赏他的精彩动作和计谋,而它却冲向斗牛士不在的地方。嫉妒在虚无中搏斗,茫然无措,就象我们在某些梦中那样;我 们在那座空空如也的房子中找不到我们在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在这里也许是另外一个人,只不过借用了那个人的种种特征,我们为此感到难过;或 者就象我们醒来之后试图证实我们梦中这样或那样的细节时那样茫然无措,只是后者程度更甚。我们的女友在对我们说这话时带着怎样的表情呢?她不快活吗,她没 有吹口哨吗?她只有在怀有某种爱意以及我们的出现让她心烦和恼火时才吹口哨的。她难道没有告诉我们某件事,而这件事跟她现在向我们肯定的事是相互矛盾的, 比方说她认识或者不认识某个人?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热衷于寻找一个梦的不牢靠的残片,在此期间,我们跟自己情妇的共同生活还在 继续,在那些我们不知道对我们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面前漫不经心,却关注那些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事,象在恶梦中似的被那些与我们并无现实关系的人所纠缠,充满遗 忘,空缺和枉然的焦虑,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恍如一个梦。

我发觉送牛奶的小姑娘始终呆在那里。我对她说那个地方显然太远,我不需要她。于是她也觉得这太使她为难了:”一场精彩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不想错 过。”我觉得她可能说过,喜欢体育,几年后她还会说:”过自己的生活。我对她说我显然不需要她,我给了她五法郎。她几乎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心想,什 么也没干就得到了五法郎,要是为我买一趟东西准会得到更多的报酬,她开始觉得她要看的比赛无关紧要。””我完全可以替您买东西。一切总是可以安排的。”然 而我却将她推向门口,我需要独自一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与莱娅的女友重逢。必须这样做,必须做成功;说真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 去做,在这些最初的时刻,我摊开自己的双手打量着,把手指关节拉得格格作响,也许因为思想无法找到它所寻求的东西时,便懒洋洋地让自己休憩片刻,这时最无 足轻重的事物也显得十分清晰,就象火车停在一望无际的田野时,人们从车厢里看到那些土坡上在风中晃动的草尖那样一目了然(这种静止并不总比一头被捕获的野 兽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或者呆住,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时的那种静止更富有成果),也许因为我全身都做好了一切准备–其中包括我内在的智慧,以及智慧中包涵 的对付这个或那个人的行动方式–好象我的身体只是一种武器,从中将射出能把阿尔贝蒂娜与莱娅以及她的两位女友分开的子弹。诚然,当弗朗索瓦丝早晨前来对 我说阿尔贝蒂娜要去特罗卡德罗时,我曾经对自己说:”阿尔贝蒂娜完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以为由于天气如此美好,她的行为对我来说直到晚上都不会有显 著的意义。然而使我变得如此无忧无愁的并不如我所想仅仅是早晨的太陽;而是因为我在迫使阿尔贝蒂娜放弃她在维尔迪兰家可能抛出甚至实现的种种计划以后,在 迫使她去观看一次由我亲自挑选,为此她不可能有任何准备的日场演出之后,我明白她的所做所为肯定会是清清白白的。同样,阿尔贝蒂娜之所以在不久之后说:” 如果我自杀的话,我也无所谓,”那是因为她深信自己不会自杀。今天早晨在我面前,在阿尔贝蒂娜面前,横陈着一种介质(它远比陽光灿烂的天气更有影响),我 们看不见它,但是通过这种半透明而变化着的中介,我看到了她的行为,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一些信仰,我们觉察不到它们,但是它们正如包围着我 们的空气一样不能与一种纯粹的虚无等同,这些信仰在我们周围形成一种可变的、有时是绝妙的,经常是令人窒息的气氛,人们应该把这种信仰象气温、气压、季节 一样仔细地注意并记录下来,因为我们的时日具有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特征。今天早晨没有被我注意到,但在我重新打开《费加罗报》之前一直包围着我的这种信仰, 即相信阿尔贝蒂娜不会做任何坏事,这种信仰刚刚消失。我不复生活在晴朗的白昼之中,而是生活在由担心的情绪在这晴朗的白昼中构成的另一个白昼里,我担心阿 尔贝蒂娜与莱娅重逢,而且更容易与那两个少女重逢,假如这两个少女去特罗卡德罗为女演员捧场的话,依我看这是可能的,她们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找到阿尔贝蒂娜 并非难事。我不再去想凡德伊小姐;莱娅这个名字令我再次看见了阿尔贝蒂娜在娱乐场身边围着两个少女的形象,因而引起我的嫉妒,因为我的记忆中只有阿尔贝蒂 娜彼此分开、不完整的、侧面的、暂时的系列形象;所以我的嫉妒对象也仅仅是某种不连贯的,转瞬即逝而又固定不变的表情,以及给阿尔贝蒂娜脸上带来这种表情 的那些人。我回想起她在巴尔贝克被那两个少女或者这类女人看了又看时的表情;我回想起我看到那些目光在这张脸上不停地扫视,就象一个准备速写的画师的目光 时我感到的那种痛苦,这张脸完全被那些目光所覆盖,毫无疑问,由于我的在场,这张脸带着一种也许暗地里充满快感的被动,装作对此没有察觉的样子去接受这种 触摸。在阿尔贝蒂娜恢复镇定对我开口说话之前,她有一秒钟没有动弹,她漫无目标地笑着,带着一副装出来的自然表情,掩饰着心里的喜悦,就象人们正在给她拍 照,或者是为了在镜头前选择一个更为潇洒的姿势时那样–我们在东锡埃尔跟圣卢一起散步时她摆过这种姿势:面带微笑,舌头舔着嘴唇,她装出逗狗的样子。当 然,在这些时刻,她根本不象是对过往的少女感兴趣时的那个她。在后一种情况下,她那狭隘而稠浓的目光则死死地盯住过路的少女,那样的具有粘性*和腐蚀性*,好 象那目光在移开时会揭起一层皮肤。但是此时此刻,这种至少赋予她某种严肃的东西,甚至使她显得痛苦的目光与她在两位少女身边时显得既迟钝又幸福的目光相 比,倒使我感到温存些,我宁愿看到她也许是体验到欲|望时的那种-阴-郁的表情,而不愿看到她引起别人的欲|望时那种笑味咪的表情。她试图掩饰她意识到这一点也是 枉然,这种朦胧快感的意识沐浴着她,包围着她,使她那张脸象玫瑰花一般绯红。然而,这些时刻阿尔贝蒂娜身上悬置的这一切,在她四周辐射出来并使我痛苦不堪 的这一切,当我不在的时候,谁知道她是否会继续让其不露声色*,她是否对两个少女的主动接近(既然我已经不在那里),不会作出大胆地回答呢?当然,这些回忆 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种极大的痛楚,这些回忆就象阿尔贝蒂娜的趣味的一种彻底的昭示,是她的不忠实的一种整个的忏悔,在它们面前,阿尔贝蒂娜的那些个别的、我 愿意相信的誓言,我的不全面的调查得出的那些否定结果,以及安德烈也许与阿尔贝蒂娜串通一气所做的那些保证都无法匹敌。阿尔贝蒂娜可以向我否认她的种种个 别的背叛;然而通过她脱口而出的比她那些彼此互相矛盾的声明更加有力的话语,通过那些独一无二的目光,她招认出她想隐瞒的东西,远比某些个别事实更需隐瞒 的东西,她招认了她宁可让人杀死也不愿承认的东西:

她的爱好。因为任何人都不愿开启自己的心灵。悲惨世界

尽管这些回忆给我造成了痛苦,我是否能够否认正是特罗卡德罗的日场演出节目唤起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需要呢?她属于这样的女人,她们的过错必要时可以成 为魅力,而且由于她们的善良紧跟着她们的过错接踵而来,并且把温情带给我们,跟她们在一起,我们犹如一个从来没有连续好转两天的病人,不得不去重新获取这 种温情。况且,除了我们在热恋她们的同时她们犯的过错,还有在我们认识她们之前她们就有的过错,而最早的过错就是:她们的天性*。那样的恋爱之所以变得痛 苦,实际上是因为这些恋爱中先就存在着一种女人的原罪,一种使我们爱上她们的原罪,所以,当我们忘却这一点时,我们就不太需要女人,为了重新开始恋爱,就 必须重新开始经受磨难。此时此刻,但愿她没有找到那两位少女以及想知道她是否认识莱娅是我最关心的事情,尽管人们不应该对个别的事件感兴趣,除非这些事件 具有普遍意义,尽管我们分散好奇心去注意我们始终不了解的残酷现实汇成的看不见的洪流中那些偶然在我们思想上结晶的东西是幼稚可笑的,比旅行和一心想追求 女人更幼稚可笑。再说,即使我们摧毁了这种东西,它又将立刻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昨天,我担心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现在,我却只为莱娅操心。蒙住 双眼的嫉妒心不仅根本无法在包围它的黑暗中发现任何东西,而且还是一种磨难,它的任务就在于不断地重新开始,正如达那伊得斯姊妹的任务和伊克塞翁的任务那 样。即使两位少女不在那里,妆扮得更光艳动人的莱娅和她的辉煌成就又会使她产生怎样的印象!她会给阿尔贝蒂娜留下怎样的梦幻!会引发她什么样的欲|望!这些 欲|望在我家里即使得到抑制,仍会使她厌倦一种她无法满足这些欲|望的生活!

况且,又有谁能说她并不认识莱娅,她不会去莱娅的化妆室看望她?即使莱娅不认识她,又有谁能够向我保证,尽管她在巴尔贝克遇到过阿尔贝蒂娜,可是她不 会认出后者,而且莱娅不会从舞台上示意阿尔贝蒂娜,准许她打开后台的门呢?当一种危险已经消除便显得很容易避免,而上述的危险还未消除,我担心它不可能消 除,正因为如此这种危险在我看来才格外可怕。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当我试图使这种爱变为现实时我感到它几乎正在消逝;而此时此刻我的剧烈痛苦却似乎在某种 程度上向我证实了我对她的爱。我不再为任何其他事情操心,我一心只想着阻止她留在特罗卡德罗的种种办法,我可以拿出任何数目的钱塞给莱娅,要她别去那里。 假如人们是通过自己的所做所为而不是自己形成的想法来证实自己的偏爱的话,那么我是爱阿尔贝蒂娜的。但是我的痛苦的这种反复并不能使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在我 心中更实在些。她犹如一位隐而不见的女神引起了我的种种苦恼。我在作成千上万个猜测的同时试图躲避我的痛苦,但并没有因此使我的爱变成现实。

首先必须肯定莱娅确实去过特罗卡德罗。我用两个法郎打发了那个送牛奶的小女孩,然后我打电话给布洛克,向他打听莱娅的情况,他与莱娅也有交情。他对此 一无所知,我会对此感兴趣似乎使他感到惊奇。我想我必须抓紧时间,弗朗索瓦丝已经穿戴好了,而我还没有更衣,在我起床的时候,我让她乘上一辆车;她应该去 特罗卡德罗买一张戏票,在大厅里四处寻找阿尔贝蒂娜,把我的一个字条转交给她。在这个字条里我告诉她,我刚才收到一位夫人的来信,使我感到震惊,正是由于 这位夫人,我在巴尔贝克的一个夜晚曾是那样的不幸,这事她是知道的。我提请她回想一下翌日她指责我没有叫她的情形。因此我冒昧地请求她为我牺牲她的日场演 出,回来跟我一起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好让我重新振作起来。但是,由于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更衣准备完毕,她可以利用弗朗索瓦丝在场的机会去三区商店(与” 廉价商场”相比,这家店更小,因而不那么让我担心)购买她需要的白色*珠罗纱无袖胸衣,我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我的字条大概不是没用的。说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认识她以后和之前做了什么。然而在她的谈话中(如果我对阿尔贝蒂娜提到这一点,她会说我 听错了),某些前后矛盾之处,某些修正在我看来就象现行犯罪那样明白无误,但是用这些东西对付阿尔贝蒂娜却行不通,她经常象一个孩子那样进行欺诈,运用这 种策略作突然纠正,每每使我的残忍攻击付诸东流,并且平息了事态。这些攻击对我来说是残忍的。她不是由于处心积虑,而是为了弥补她的冒失才使用这些有点象 语法学家称之为错格或者我不知其名的句法上的突然变化。在谈论女人时,她信口说道:”我记得我最近,”突然间,在一个”十六分休止符”之后,”我”变成 了”她”,这是她作为一个清白的漫步者发觉到而又根本没有付诸实施的东西。行动的主人并不是她。我真想准确地回忆句子的开头,以便让我自己来结束这句话, 既然她退缩了。然而,由于我在期待句子结束,所以我很难记得句子的开头,也许是我那饶有兴趣的神情使她偏离了原意,我仍然焦虑地期待着她的真实思想,和她 的真实记忆,不幸的是,我们情妇的一个谎言的开头就象我们自己的爱情或者一种志向的开头。这些开头正在形成、凝聚,而并没有被我们所注意。当人们想回忆自 己是以何种方式开始爱上一个女人时,人们却已经在恋爱了;关于先前的梦,人们不会对自己说:那是一种恋爱的前奏,注意:这些梦惊人地向前推进,我们对此几 乎没有觉察。同样,除了一些相对来说十分罕见的情况,这仅仅是为了叙述方便起见我才经常在这里把阿尔贝蒂娜的谎话与她(有关同一主题)最初的说法加以对 比。这最初的说法,往往因为我看不到结尾,而且推测不出以后会有哪种前后矛盾的断言与其对应,故而它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的耳朵当然听到过,但是我没有将 它从阿尔贝蒂娜的一连串话语中单独抽出来。后来,当我面对明显的谎言,或当我产生了某种惶惶不安的疑虑而打算进行回忆时;却是枉费心机,我的记忆没有及时 得到通知;记忆以为保存副本是没有必要的。

我嘱咐弗朗索瓦丝在她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大厅时打电话通知我,并且把阿尔贝蒂娜带回来,不管她是否乐意。”她要是不乐意回来见先生,那真做绝了。”弗朗 索瓦丝回答。–“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见我。”–“那她未免太忘恩负义了,”弗朗索瓦丝又说。对阿尔贝蒂娜的嫉羡折磨着她,正象多年前对我姨妈身边的 欧拉莉的嫉羡折磨过她一样。弗朗索瓦丝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的这种地位不是她寻求的,而是我一手造成的(出于自尊心,也为了激怒弗朗索瓦丝,我宁可对 她保密),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机灵既欣赏又嫌恶,她对其他佣人谈到阿尔贝蒂娜时称她为随心所欲地摆布我的”女戏子”、”女骗子”。她还不敢向阿尔贝蒂娜开 战,只是对她和颜悦色*,在我面前炫耀她在阿尔贝蒂娜与我的关系中为她出的力,心里却想对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她什么目的也达不到,只有窥伺机会;一旦她在 阿尔贝蒂娜的处境中发现一个破绽,她定会加以扩大,并且把我们彻底分开。”忘恩负义?噢不,弗朗索瓦丝,我觉得忘恩负义的是我,您不知道她对我有多 好。(装作被爱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甜蜜!)快走吧。”–

“我要跑了,马上跑。”

她女儿的影响开始稍微改变着弗朗索瓦丝的词汇。所有的语言就是由于增添了新的语汇而失去其纯洁性*的。弗朗索瓦丝这种言语上的堕落(我熟悉她言语上的全 盛时期),我对此也负有间接的责任。假如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仅仅同她的母亲讲方言,那么她大概还不会使她母亲的传统语言蜕变为最低贱的行话,女儿从来没有摈 弃这种方言,当她们俩在我身边时,如果她们之间有悄悄话要说,她们就在我的卧室中用方言讲,而不是关在厨房里交谈,讲方言是比关紧的门扉更不可逾越的一道 屏障。我仅仅猜到母亲与女儿并不总是生活得很融洽,这一点我可以通过我能分辨的唯一一个词:”m′esasperate①”的频繁出现加以判断(除非这个 令她们恼怒的家伙是我)。不幸的是,最不熟悉的语言最终也能学会,如果人们总听这种语言的话。我很遗憾这是方言,我终于懂得了这种方言,如果弗朗索瓦丝习 惯于用波斯语表述的话,我大概也会学得同样好。当弗朗索瓦丝发现我的进步时,她加快了讲话的速度,她的女儿也一样,但是这无济于事。弗朗索瓦丝先是为我懂 得方言而发愁,继而又为听到我讲方言而高兴。其实,这种高兴是一种嘲讽,因为尽管我的发音最终几乎和她一样,她仍然从我们俩的发音中找到了令她开心的巨大 差别,她开始为自己再也没有看到故乡的人而感到遗憾,而许多年来,她从未想到过他们,据她说,她的乡亲们要是听到我讲一口如此蹩脚的方言定会捧腹大笑,她 真想听听这笑声。仅仅这个念头就使她充满快乐和遗憾,她一一列举出这个或那个会笑出眼泪的农民。然而不管如何,任何喜悦都未能调和我懂得她们的方言而引起 的悲哀,尽管我方言讲得很糟。当人们试图阻拦的那个人可以使用一把万能钥匙或者一把撬门铁棒时,钥匙就变得毫无用处了。既然方言变成了一道毫无价值的屏 障,她便开始跟她的女儿讲法语,这种法语很快变成了近代法语。

①方言中”令我恼怒”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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