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堇听完父亲范沉香的训示,吃惊之余,顿感有些心慌意乱。她虽然从小就认识程少伯和程少仲兄弟,并在许多盛夏的傍晚,与他们一起在雁栖河里练习凫水、打过水仗,还不止一次在端午节一同爬闾阳山去采艾蒿和茱萸,但毕竟程家兄弟进京十几年,再没见过面,相互已经生疏,什么模样也已想象不出,现在说嫁就要嫁过去,心中不免犯些思忖。再者,自己幼年丧母,虽先后和两房继母一同生活过,可毕竟都不是亲生骨肉,平日自己独立惯了,冷不丁嫁到大户人家,公公、叔公、婶婆和孪生兄弟妯娌间总会有许多说道和不自由,不能不让她有些畏难,最紧要的,是她闺中的绝对隐私——和长工牛雨春大哥的儿女私情已经一年多了,多少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多少河边草地的纵情风流,正值情意缱绻之际,怎能说断就断?不要说牛雨春大哥要伤心,就是她也打心里往外舍不得——原来曾打算过两年找机会把事情和父亲讲明,求他成全他们。现在看这种可能万万没有,因为从父亲叮嘱她的那些话里,她清清楚楚听明白了父亲拿她高攀程家的心机,以她平时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的这个计划是深思熟虑过的,而他深思熟虑过的任何计划都是十头牛也拗不过的。所以,她只有听从他的旨意,做孝顺女儿,不能说半个“不”字,因为说也白说。这样,她就只有谨遵父命,背弃曾经山盟海誓的牛雨春大哥。当然,这将给牛雨春大哥造成的伤害是不言而喻的,她完全想象得出,牛雨春大哥听到这消息后惊诧不已的样子。而且,她也猜得出牛雨春大哥对她将会提出的质问——你同意了?那我怎么办……难道我们的海誓山盟都不算了吗……难道我们的关系就这样结束了吗……这些问号将使她难堪、使她无言以对,但她又必须硬着头皮去面对。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她跟他相好了呢?谁让她又摊上这么一位令人无奈的父亲呢?谁让命运竟是这样安排的呢?这都是怨不得她的事情,也是她无法主宰的事情,所以,她的心很慌乱,完全没了往日遇到大事小情时的主见。
后来,她趴到炕上哭了,怕被三娘(她管父亲的三姨太叫三娘)看见或者听到,还拉过被,蒙起了头,可到底还是被三娘马兰花看到了。
“呦,我的大小姐,喜事儿到了,不乐,怎么反倒哭哇?”三娘马兰花不知什么时候进了范小堇的屋,拿腔拿调地问,“是不是舍不得这个家……呀?”——她本来想说这个家里的什么什么,却没说出口。范小堇知道,她这位三娘也对牛雨春有心思,平时对她和牛雨春的来往怀有醋意,只是因为没抓住把柄不太好做文章,对于三娘方才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的内容,她也完全明白,只是不愿正面还击,以免惹出闲气。
“算了!算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人家程家明儿个就下聘礼来了,你呀,该准备就得准备着,下完聘礼可是说过门儿就过门儿呀。”马兰花说完这话,转身想走,到门口儿又丢下一句话:“你妈死得早,这种时候三娘就得多几句嘴,你可别不乐意听!人家程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是猫三狗四的下人,你别打错了主意!”说完,才转身走去。
范小堇在炕上又趴了一会儿,便起身径自往药园里走去。
药园就在自家墙外,长工牛雨春正在药园里给返青的药田灌催苗水。此时,他站在井台上,敞着棉袄,露着发达的胸肌在摇辘轳,粗粗的井绳在他强有力的摇动中,有序地缠着辘轳一圈儿又一圈儿把柳条编成的水斗稳稳地提上井来,他将那满满的一斗水轻轻捏蛋壳般一拉一推,水便倾斗而出,顺着水渠灌进药田里。在范小堇眼里,牛雨春这些动作是那么优美、那么富有阳刚气概,让她看在眼里爱在心头。所以,不忍上前对他说出自己的烦恼,便站在离他不远的一棵老柳树下静静地张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牛雨春还是发现了范小堇,便招手让她过去。
范小堇知道回避不是办法,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好像哭过?”牛雨春立即发现了范小堇的神色有些不对头。
“哭过啊。”范小堇毫不含糊地承认说,“我找你是让你也一起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