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续了很久。
裴欢把水晶洞原样推了回去,千头万绪,最后只能一个人对着佛像浑身发冷,她坚持自己来找答案,却不小心翻到一出陈年冤案,根本不知道是谁的戏本。
每一段来不及细说就被人封存的故事,大多没能善终。
一楼旧物,千年朽玉,百年楠木,件件都比人长久,而这人间每条路都不同,天差地别,这也是华绍亭早早就想让裴欢明白的。
她这一生,十几岁就认定了他,什么样的长夜她都见过,到今天这一刻,却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年轻。
华绍亭终究比她大了十一岁,那些多出来的时光恰恰是她永远无法想象的过去,整个敬兰会乃至兰坊那一条街,人人都只记得华先生,却都忘了他的来时路。
就像这家店,每样东西安静陈列,但总该有来处。
裴欢曾经好奇,过去那些年偶尔想起来就去问他,可惜华绍亭从来不做没意义的事,比如回忆,这种浪费时间的事他懒得去想,随口几句话就把她的问题都打发了。
她只知道他母亲早逝,十四岁之前都住在外祖父家里,他母亲家里也算书香世家,环境很好,后来被他父亲那边接走,再大一点就进了敬兰会。
而后二十年血雨腥风,华绍亭身有宿疾是致命弱点,他这样的情况换了别人,在兰坊这种吃人的地方一天都熬不住,可他最终却成了所有人的主人,几乎开创一个时代。
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成了人人惧怕的华先生的?
水晶洞里的血迹又是谁的血,为什么藏了这么多年?
风雨顺着半开的窗户灌进来,裴欢浑身冻僵了,颤抖着看向楼梯,这才想起应该先回家,可是她刚一转身,灯突然灭了。
她吓得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勉强镇定下来,幽暗的环境让雷电显得更加清晰。她背对着窗边一阵一阵发抖,几乎站也站不住,摸索着找到开关,却发现按了也没反应,好像是停电了。
她不知道这和暴雨有没有关系,但店里四下一片漆黑也没别的办法,她迎着风拼命把窗户关上,这才喘过一口气。
裴欢开始后悔当时选了旋转的木质楼梯,在这种完全没有灯光的深夜,她想顺利下楼成了一件难事。尤其最近华绍亭玩起了盆景,前两天才刚让人抬过来几盆试手的对节白蜡,依次摆在楼梯边上,她还得小心避让不能绊倒,于是只好一级一级地往下走。
她刚下到一半,一层又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裴欢下意识停住了,难道店里除了她还有人?她不知道那是风还是别的什么,屏住呼吸,只听见像是衣服摩擦的声音。
她这一天提心吊胆过了头,到这会儿已经来不及害怕,反而一下被逼得胆子大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伸手在盆景附近摸索,找到了一把花艺剪刀,想也不想抓起它藏在背后,慢慢下到一楼。
她仔仔细细去分辨,一时之间倒也没什么声音了,除了极远处的风,店里上下安静。这一下让那风听上去呜呜咽咽分外瘆人,近乎某种遥远的哭声。
裴欢摸索着找到楼下灯的开关,试了试还是没反应,她正要往门口走,忽然看见大门半开,那两扇木门虽然雕了纹路,但百年木料极其厚重,风雨自然推不动,显然是有人不请自来。
乌云密布的夜,月光实在奢侈。
闪电很快透过门板在地上划开一道极亮的印子,短短几秒之间,裴欢终于看清地上不止她一个人影。
她瞬间回身,有人藏在黑暗的楼梯旁,与此同时突然向她扑了过来。
裴欢本能往后一退,死死抵在门板上,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甚至想好假如对方再往前一步她就直接捅过去。还来不及做反应,那人却突然顿在她身前,脖子被另一只手掐住,让对方进退不能,僵在原地。
凌晨时分,大雨倾盆,一家没有名字的古董店却难得热闹。
裴欢一声尖叫硬生生哽住了,她这才看清想要袭击她的是个男人,之前从未见过。
那人的目标是裴欢,暗中出手,根本没想到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他的咽喉突然之间被人扼住,瞬间就能要了他的命,他大惊之下下意识枪口掉转想要转身,双手却控制不住发抖,整个人汗如雨下动也不能动。
四下昏暗,唯一的光线是从大门的缝隙透进来的,于是那突如其来的一双手显得格外诡异,近乎没了血色,就这么从最暗的地方伸出来,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但从头到尾,动作稳而从容。
这一夜如同噩梦,裴欢惊骇之下几乎蒙了,半天才缓过神,她开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能愣着站在原地。她看见那双手持续用力,而手下的人就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动也不能动,胸腔剧烈起伏,直到他涨红了脸,再也站不住,险些就要跪下。
裴欢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看清了站在闯入者背后的人,颤抖着叫出来:“大哥……”
三个人僵持着,裴欢身前就是对方颤抖着的枪口,如果刚才华绍亭再晚一秒,闯入者就能轻易制住她。
裴欢后怕不已,眼看形势危险,不敢乱动。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今夜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管他是谁派来的,选在雨夜偷偷摸摸闯入古董店只为了找东西,却没想到被裴欢突然出现搅了局,仓皇之间只好暗中向她下手。
他痛苦地低喘,恐怖的窒息感逼得他只能低低地挤出几个字:“华……华先生……”
身后的男人轻声笑了,右手又慢慢地按在他头顶之上,谁都清楚他这样用力扭过去的后果,那人近乎瘫软,手里的枪再也拿不住直接砸在地上,嘴角克制不住地抽搐,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裴欢开口逼问他:“说!谁让你来的?”
对方哪还说得出话,只是咬紧了牙,憋得满眼血红。
华绍亭微微探身,侧脸几乎贴近了手下垂死挣扎的人,他说话太轻,窗外这一整夜的风雨轻易就能盖过了他的声音,但他说的话却又清清楚楚,一个字一个字压过来,他说:“放心,你不会死在这里。”多像一句安慰,但那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好像这几个字是磨利的刀尖,顺着骨头刮过去,能断了他的脊梁,比死还绝望。
“回去告诉她,我在,东西也在,让她别着急。”华绍亭顿了顿,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手指一根一根松开,他手里的一个大活人却像木偶断了线,扑通一声跪在当场,而华绍亭连站的姿势都没变,居高临下看向地上的人继续说,“还有,今时不同往昔,阿熙病了,如果她想叙旧,找错人了。”
裴欢仔细打量地上的男人,确定对方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踢开地上的枪,把门口的位置让出来,那人跪在地上挣扎着喘气,只断断续续地念:“华先生……”他明显震惊于华绍亭还活着的事实,这事实似乎能抽干了他的血肉,直逼得他畏畏缩缩,控制不住蜷缩着拼命往后躲。
裴欢低声提醒华绍亭,虽然根本不清楚对方是谁的人,但今天只要让他回去了,那华先生还在世的消息显然就会有人知道。
华绍亭轻轻摇头,伸手示意她过来。裴欢立刻站到他身后去,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也就一句话都不再说,这一晚上一颗心终于归位,才感觉到睡裙湿透了之后又冷又硬,风一吹,冻得牙齿发抖。她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卷进来的雨还是紧张的冷汗,也顾不上擦拭。
老林等在店外不远处,下了车为他们撑好伞,华先生没有出去,他也就一直沉默地站在雨中。古董店的电路被切断了,路旁等着的车很快掉过车头,开着远光灯从侧面照过来,方便取光。
闯入的男人顺着门口半跪着爬了出去,一抬头正对上老林,明晃晃的车灯正好打在眼前,他慌得浑身一震,倒在雨地里动也不敢动。
那人脖子上赫然一道血印,已经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这时候再被冷雨一激,终于丧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华绍亭已经不想再看,只伸手把裴欢拉进怀里,一时之间只感觉到她浑身湿透带着寒气。他终于不耐烦了,目光蓦地沉下去,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句话扔过去:“滚!”
一夜仓皇,早就已经算不清是几点。
裴欢在他怀里终于找回了意识,只觉得自己今天也到了极限,差一点,晚一步都能要了她的命。
这雨下得时间久了,只剩下嘈杂的雨声,听不清也看不见,她心力交瘁,说不出话,只觉得这天永远都不会亮。
老林看先生和夫人要出来了,很快迎过去,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地上的人,好像人和雨水没有任何分别。老林很快走到了那人身旁,脚步被对方的肩膀挡住,他连既有的路线都不变,不闪不避,就这样顺着路踩在了对方肩头,慢慢地蹍了过去。
凄厉的惨叫,地上的男人活像见了鬼,疯了一样爬起来,气都没有喘匀,挣扎着冲了出去。
华绍亭接过老林带来的外套,把裴欢整个裹在里边,准备马上回家。
裴欢确实冻坏了,一暖和下来才感受到实际的温差,克制不住地发抖。她往车的方向走,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拉住华绍亭想要解释,她夜晚突然离家的事实无可回避,但他好像不想问,陪她站在雨里,定定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她就怕他这样,华先生的坏毛病很多,事无巨细,思虑过甚,哪怕是她也始终无法劝他稍有松懈。
“我来这里,是怕你又把事都挡下来,我想弄清楚石像的来历,我想知道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有人来找它?”裴欢终于找回了理智,一句一句说得很认真,“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涉及你,那就与我有关。”
她的头发已经湿了一半,冻得唇齿上下打战,断断续续还偏要说完。他看着看着,觉得如今面前这样固执的一张脸和少女时期的裴欢忽然重叠,她觉得自己有理,活脱脱像只骄傲的猫,张牙舞爪,永远有着骨子里透出来的小性子,十年前后竟然没有任何分别。
华绍亭有些无奈,有时候他觉得他的裴裴早就长大了,刚刚放心没几天,又发现时间这东西不可信,就像她这么站在这里,大夜里独自跑出去遇到危险,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还牙尖嘴利。
他能有什么办法?这世上的诱惑无非那几种,权势名望,金钱利益,有了又如何,就算他一句话能让人出生入死,可到了这一刻仿佛都没什么用,他依旧还有她,怪不得,骂不得,淋一场雨他都舍不得。
可能这就是命,华绍亭也花费了很多年才最终弄清楚,命里总有这么一个人。
下雨了,要带她回家。
这一晚没人睡得踏实,其实裴欢出去之后,老林马上就起来了,上楼去找华先生。
当时华绍亭已经回了主卧,但一直也没有休息,一个人半躺在床上看书。他听见裴欢跑出去的消息只是点头,眼睛都没抬,过了一会儿才看了一眼时间,说:“她就是这脾气,去就去吧。”
他当然知道裴欢在和他赌气,故意不理人跑去陪女儿,他也知道她什么时候下楼,更听见她什么时候出的门。
只不过华绍亭远比别人更清楚,每个人的去处都是自己选的,山高水远,一步一步磨成路,他拦不住她,也就干脆不去拦。
老林看看窗外对他说:“夫人没拿伞,眼看这雨就要下起来了。”
华绍亭慢慢翻手里的书页,他看的是这两天给笙笙拿的书,随便用笔轻轻顿在一句话上:“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老林看他一心拿书看得认真,好像根本没打算有什么吩咐,于是只好去笙笙的房间轻轻推门看了看,孩子倒是睡得熟了,丝毫不知,他这才放了心。
老管家只好又转回来等在主卧门口,华绍亭还盯着那句话,过了一会儿忽然圈了几个字出来:知、定、静、安、虑、得。
老一辈人总说世道艰难,如今又怪人心浮躁,无论到了什么时代,单挑出一个字来,都难做到。
那书是本旧书,不知道是过去什么时代的手抄石印版,华绍亭留下的东西没有凡物,动辄拿出去都没人敢轻易估价格,只是他自己没工夫清算,找出来清理干净灰尘,就拿去给孩子对照着练字用。
他靠在床上一直在想些什么,房间里更加静了,隐隐散出一股沉水香的味道,卧室的另一侧只剩一扇模糊的窗,看得远了也只有夜色磅礴,半点星光也没有,这样的夜显然平淡无奇,根本不足挂心。
老管家又低声提醒他:“先生,毕竟夜深了,夫人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华绍亭微微皱眉,明明听见了却也没答话,他细细看那几个字,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长点记性也好,孩子都这么大了。”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雷雨转瞬而至。
闪电打下来的时候,老林看见华先生终于抬眼了,他打量着窗外的大雨,终究还是合上书起来了。
老林松了一口气,端端正正忍住笑,去替他拿外衣叫司机。
幸好,这人生中的每一步,他来得都不算太晚。
这场雨依旧无休无止,店外显然也不是什么久留的地方,华绍亭一时想得远了,沉默看她。裴欢平复下心情还要说什么,反反复复,却只剩下半句哽咽:“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知道……”
那些他没提过的前半生。
这家古董店可能是他临时起意,但连外人都知道它里边的东西件件有故事。
华绍亭一点也不意外,盯着她忽然笑了,淡淡接一句:“可是我来这里,只是因为下雨了。”
裴欢害怕雷雨,从小到大那么多年,他们住在兰坊,不管华绍亭有多忙,一遇到突然下雨的夜,他不惜穿过一座城也要赶回去守着她。
裴欢的眼泪怎么都收不住了,满腔悲喜都被这句话压下去。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汽钻进伞底,华绍亭身后的雨势瓢泼,除了裴欢,没人能让他在这种时候冒雨而出。
她颤抖着伸手,喃喃催他先回家,又把伞拉过去不让他沾到雨水,一刻也不敢耽误。
华绍亭看她终于肯走了,转身上了车,把她抱在怀里,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头,他的声音从正上方传过来,在窗外瓢泼的雨声里越发轻了,近乎叹息:“裴裴,发生过的一切改变不了,我最庆幸的,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很少这么说,说得裴欢眼睛发酸,她身心俱疲,累得闭上眼睛只想赶紧睡一觉。这雨持续在下,像是攒了大半年的力气,恨不能一夜倾城。
她觉得自己很久没这么软弱,也许是因为离开兰坊两年了,平淡如水的生活也过久了,连一场暴雨都显得不真实。她多希望自己再睁开眼,姐姐还在医院静养,古董店里也只有一座普普通通的石雕……
她做了那么多荒诞的梦,可是醒了却不能忘。
临近凌晨五点钟,雨势终于转小。
裴欢回家之后觉得头疼,被风吹得缓不过来,还是着了凉。她被华绍亭盯着喝了姜汤吃了药,精神松懈下来,终于肯老老实实躺下休息。
沐城这一夜乌云凝重,阴沉沉没有一点天亮的意思。
已经快黎明了,华绍亭还没睡,叫了老林进书房,却很久没说话。他看着自己刚才出门前圈出来的几个字,想了一会儿才说:“我真忘了那是哪年的事了,十几岁?”
老林缓缓接话:“是先生成年那一阵,老会长特意算着日子,就等那一年要选出个继承人。”
他点头,又说:“二十年了,我确实没想到她会回来。”他把书页放在手里慢慢地捻,前后折腾一夜他也有点儿累了,于是侧过身,半靠着椅子随口和老林聊起来:“以前他们总在背后说我是什么老狐狸,传来传去都邪了,好像我什么都能算计……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你看看,我出来才歇了几天,二十年的东西都被人盯上了。”
他越说越觉得可笑,好像关于自己的传言没半点可信,随手把书扔过去,任由老林替他收拾。
老管家已经在兰坊里守了半个世纪,几代人的秘密都成过眼云烟,早不差这一两段往事,自然毫不惊讶,他看了看门口,放低声音问华绍亭:“先生,需要联系她吗?”
华绍亭摇头,声音越发轻了:“不用,直接打给陈屿。”
“先生对会长有交代?”
华绍亭似乎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没有马上吩咐。
书房的窗外对着一片林子,这时候已经远远有了鸟叫,天光透出来,一点一点勾着人走到窗边去看。
雨后的树林蔓延出一片灰绿色的影子,这场大雨总算是下透了,把连日来的闷热终于洗干净,一口气呼出去,草木清凉。
华绍亭眼前微明的光线脆弱难辨,看不清哪里有鸟……他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二十年前那一天也是雨后,沐城历来四季分明,春天来得早,雨水也多,花草树木一季一轮回,唯独凡夫俗子没这么好的运气,那些前半生来来回回数不清的日夜,还有多少狂风骤雨的日子,根本数不清。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关于曾经的故事,再去回忆总觉得不那么难熬,这一夜和一生终将等长,一旦过去了,就沉入千百幅往事中的一帧,早晚无迹可寻。
生和死这点事,华绍亭这辈子可算看得多了,再轰动的本子翻烂了也不过如是,活着的人大多困在自己的记忆里,故去的倒也省心,无非由着后人唏嘘,仅此而已。
只不过连他都忘了,尝过生,也经过死的人,演起来才最投入。
华先生的电话很快打回了兰坊,会长陈屿一大早突然被叫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守在电话另一端。
陈屿虽然手握敬兰会两年时间,却日日如履薄冰,如今更是紧张得呼吸急促,手足无措,一直在等华先生的意思。
老林压下听筒,回头轻声提醒他:“先生?”
华绍亭揉着额角,依旧靠着那扇窗,他并不亲自去接电话,听见老林的提醒仅仅抬起头,一双眼忽地冷了,只有一句话,不轻不重地交代下去:“让他派人,好好照顾徐慧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