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的真相
(下列文字不能误解作诽谤国民政府,不过欲表明政府当前的艰巨工作在前进过程中所不可不注意者。)
但是让我们正直他讲。汉学者倘欲把理想中的中国描绘出一幅画图是容易的,那是一个青花瓷器的中国,那瓷器碗上绘画着工致的人物,又可以是一幅绫轴的中国,轴上画着一个逸乐的文士闲坐松荫之下。一个汉学者很容易说:“假今日本征服中国至数世纪之久便将怎样?”一个中国人便不能说:“便将怎样?”因为我们生活在真实的中国,不是青花瓷器或精致画轴上的中国,却是逼处于痛楚苦恼的中国,是一个面对着崩溃的帝国与文化的中国,是一个数万万人口的勤劳社会的中国,充满着工作与求生的欲望,反抗大水饥荒土匪绑票的奋斗,生活在杂乱的现状而毫无办法,骚扰而没有一定的方向,战祸频仍而不能改造环境,多行而寡信,行动而无目的,惨愁而无希望。一个人既生而为中国人,感觉到像亨姆莱脱(Hamlet)那样喟叹;时代是那样纷乱,我们不幸生而负有拨乱诛暴之责。或如希伯来人的惨呼:“啊,上帝!要多长久啊?”这是一种失望的惨呼,不仅仅是性急,而是一种失望基于熟悉当代中国之内情者,固非外人所知也。
又如想象一幅全盛的“梦中的中国”,她的文学、哲学、艺术的中国,早晚他将临到对于现实中国的迷惑,或许经过长久而痛苦的思索,从过去要求现在的解答,从现在要求未来解答。发扬过去而绘画未来是容易的,检阅现在而冀获未来之光明与了解是困难的。因为在光荣的过去与可能的光荣的未来,二者之间,横亘着一个山谷,你要跨过它,必先下降然后上升。他需要坚强的现实主义而非稚态的信仰,较需要明眼的智慧,强如爱国的热情;因为爱国热情是廉价物品,它可以花几分钱一斤价购得之,盖即为新闻纸上的记载与衙门墙上的布告——无非是纸上空谈而已。
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宁为太平狗,莫作乱世人。中国人人都愿意太平盛世做一条狗,可竟没有这般运气。因为我们生存于不安定的清醒的时代,缺乏对革命的信任心。盂子说过哀莫大于心死,而现在人们的心真已死了。1926年时代乐观的理想主义至1934年已让其地位于冷观主义与迷醒者,轻世肆志的冷嘲主义在一切报纸文字和私人谈话中都可见之。
慢慢地艰辛地体认出来,我们的变革愈多,而愈留滞原来的地位。政府制度虽变革,它的骨子仍不变革,那本质上的腐败、懦弱、无能,永久存留着,根本上是绝望了的。对于一般羡慕马哥孛罗(Marco Polo)所称道的中国之欧美人士——马哥孛罗称道的中国是那样庄严宏伟——那现实的中国将令之大吃一惊,而对于中国是失败的承认。慢慢地艰苦地人们将体认我们至今仍被统治于封建酋长的下面,那个得见韩复榘的开明专制政治的省份该是大大运气。他同时行使省长县长推事,陪审官和律师的职权,他随意鞭挞一个人而餽赠另一人以数百元大洋钿,根据他的直观的观相术,给予人民以某程度草率的公道与保护。于是突然觉察现在统治我们的是十几个伪装的专制君皇代替了一个真正的暴君,而1911年的革命不过在种族革命上获得了胜利,它不过粉碎了一个皇统,而剩留下一堆毁垣碎瓦和呛人的尘灰。有时人反愿意仍受专制帝皇的统治,而疑怪曾国藩当时平定太平军之后为什么不进军北京,恢复汉家天下,而且他当时欲图大计,易如反掌,也有人这样劝过他。但是曾国藩是道地的孔教徒,道德上取审慎态度,而建立新朝有所谓篡逆之嫌。总是中国人民倒了霉!
徒然的懊丧。但是一个人生长在中国,临乎崩溃的前夕,怎还能因此徒然的懊丧而被非难呢?作者仍能回忆童年时代的中国,那时不见得是受着很好的统治,那是确实的,但它不失为一个太平的中国。满清政府的贪婪、腐败和无能,是与现在无异,而有些官吏贪心尤为厉害,但最坏的官吏还受弹劾,受监禁的处分,因为那时还有一种制度。也有好的督抚,也有坏的督抚,但他们是有教育的官吏,而不是啖大葱、破口骂人的军阀。也有好县令,也有坏县令,有几个为人民所爱戴,有几个使人民畏惧,但是那些越出了限度的,引起全城镇的罢市,此等案件乃上达于朝廷,而县令受到革职迁调或其他处分。是以虽说不完备,总有一个制度,总有相当赏罚,时势总还太平。那时没有内战,土匪不致十分猖撅,你可以安安全全从这一省旅行到那一省。
因为老的中国不是像今日那样的混乱。捐税的征收虽非基于人民的同意,它却基于习俗与惯例,这就是真正的土地法,而农人们很熟悉春秋二忙所应缴付的一切。那时候还未闻有所谓棺材捐、花轿捐(福建南部)和交猪捐、产猪捐、小猪捐、猪槽捐、称猪捐、宰猪捐、猪肉捐、猪粪捐。(上述名目行于汕头、汉口)尚未闻有仁义捐、公益捐,而农人之不种鸦片者处以懒税。那时的农夫还不致售鬻妻女以付税款像有些江北农夫的命运;他们也不致被军人阻止收获,以为不付新税之报复,像广东番禺县县长于1934年秋尝禁止之。人民不致预缴30年后的赋税像今日之四川省然。他们不致负担30倍于正税额之田赋附加,如江西曾经一度实现者。农夫不致被迫缴付税款超过所有的资产,因而被捕入狱,以追现款,鞭挞之声,达于户外,惨呼彻夜而不息,如今日陕西农夫然。中国是地球上最失政的国家,而她的贫苦的人民,被卷于暴力的漩流中,不自明了,却是出其不屈不挠的勤勉辛劳而容忍的一切,最后终能克服困难。等到他们的最后一文钱被榨取掉,让他们流为乞丐。工作与生活的要求再接再厉地涌进,但仍保持很高兴的心情,而因为他们的老实,因为他们的和气,上帝将永远爱他们。
因为失却了民族自信心,失却了一切约束,一切礼容,失却了理智的平衡,好像有一种预见凶兆,人们的愚恶本性乃放逸纵肆,使人人自私自利,唯利是图。他的目的将在买一座洋房买一辆汽车安安逸逸躲住在租界里并存巨额存款于汇丰银行。这样的国家一定是疯狂了,好像北平高级官吏和故宫博物院保管委员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国宝,直等到把它们出售给最高出价人化成现款而饱入私囊,然后经人告发,仍能避居一处而拒绝法院的传讯。这样的国家一定是疯狂了,好像一个军阀丧失了热河全省并未一加抵抗,却用200辆军用车载去自己的小老婆和私产,然卒蒙中央政府的宽宥。多少军官吃了败仗,掼掉他们的军火,倒是先小心地载走大量鸦片,因为鸦片可以换黄金,仰仗黄金的魔力,仍能恢复他们的地位。农夫被迫种植鸦片以代米谷,用以维持低劣而不发饷的军队。一个著名的农业国家而不得不每年自外洋输入百数十万担米麦。在这一切疯狂中间,人民的利益首先直接受其影响,但不能对他们的统治者,压迫者,说一声“否”字。当然政治机构一定有歪曲的地方而全民族大体上一定丧失了道德评价和是非意识。
明显得很,一种固定标准的制度业经崩溃,道德的标准和政治的标准。古代中国有一种政治制度,也有一种道德制度,它们的标准适足以维持民族生命,不过到了今日,这种标准都已失去了本来面目,祸害的影响反过于有利的效用。谁要收买忍耐?让他们到中国来,因为忍耐在这里是有求必应的。又有谁要收买温良谦让和其他基督教的群众道德,这些道德在基督教国家经过2000年的祈祷、唱圣诗、说教而尚未学得者?让这些人也到中国来,因为在拜偶像的中国此等基督教道德多如恒河沙数。因为前进速度的变迁笼罩上民族生命,我们现在已非生活于原始的太平、悠闲、谦让的全盛时代,而生活于一个忭急、拜金、自私的时代;一切温良、忍耐、谦逊曾美饰古代生活典型者,不能延缓却只加速崩溃。
好像这个民族不能自行调整而进至革新的世界,成为更健全更进取的人民,并要求一种新的伦理观察以适合生命进展的新速度。她已经丧失了民族精神,丧失了民族自信心,这好像为新近的事情,而从此民族自信的丧失,她变成放纵暴躁,神经过敏,而说了做了许多愚拙的事情,好像一个寡欢的丈夫或一个老年人受着神经枯梗的痛苦。这个民族跳跃波动变迁于夸大妄与忧郁病二者之间,自很容易地变成歇私的里症了。这表显于一般知识阶级者,尤为明显,他们盖惯于发生神经兴奋作用,因为他们具有绝望的过分感觉,他的精神沉淀入永远消沉的状态中。有许多这样的文人学士深以祖国为耻,他们不满祖国的农夫和苦力,不满我们自己的习惯语言艺术文学,而很想用一个巨大的幕幅把整个中国遮盖起来,只让外人瞧见穿白领圈说英语的中国人像他们自己一样,至于普通人民仍旧忍受痛苦而过其原来的生活。
于是突然潜意识跃动到前面,统治阶级知道有些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将把国家沦入覆亡的深渊,他们乃转变而为道德家,一方面捧出救国的万应药膏。有几个主张救国之道在研究使用机关枪,有几个则主张俭约,穿芒鞋草履。另有几个主张跳舞救国,把西洋生活全盘地介绍过来,有几个则主张提倡国货,有几个则主张提倡国术以锻炼体格,另有人主张提倡世界语,提倡佛经,提倡复兴孔教经书,也有人主张把四书五经抛入毛厕坑中让它过30年。听听他们的讨论救国之道,宛似听了庸医在死人榻旁开一个榻前会议。它倘使不是那么可怜,便该是很幽默的。因为政治上的根本改革,应为废除军人干政,肃清贪污即为取消统治阶级的特权,且将有95%受刑事处分。二者对于他们自己都是可惜的,他们现在已变为道德提倡者,正宣扬着旧道德,这固与人无忤。骚动混乱的情形随处可见,一种骚动混乱属于精神的较甚于体质的,那是一种虚伪进步和虚伪爱国心的无方法的疯狂。政府的高级官吏一面发起喇嘛法会以祈祷救国,一面禁止传俗的龙舟竞赛,斥为迷信。省政府不能在建设工作上切实地有所成就,却颇忙碌于制定男女的服装式样,因为在广西,发现女子的袖子太短,而在四川,发现男子的袍子太长(因为在此国难时期我们应该节省布匹),在山东,女子不许烫发,在河南的某些学校里,男子必须剃成光头,在浙江,禁止妇女束乳,在南京,娼妓不得穿高跟鞋和高领旗袍,而在北平则妇女不许蓄养雄犬并牵引过市。
一切这样的紊乱无足轻重的忙碌,这种疯狂的伪善,过分的粉饰和挂虑,似表现出一种愿望未经实现,表现出意志与体面的冲突。风俗和习惯,本为任何社会的主要骨干,在中国不复被重视;年长老辈不复受年轻者的尊敬,而青年过度严酷地批评前辈;一条深深的鸿沟存在于青年与长辈之间。文化为生活与思想系续的果实,至不甚理解,而批评为现代文化重要保护人,应该密切注视生命的长流,衰颓地偃卧于巨大工作的前面,一种工作巨大过其力所能胜任者,而欣愉的高兴的情绪,本为中国的特色者,深自愧惭而掩藏着。一个人好像是营养不足,神经衰弱,不完全而永久地失望着。
领袖人才的要求
当我驰想于此等紊乱的现状,此等卑劣与虚饰,觉得好像福音天使(Gabriel)的问罗得(Lot):“中国的好人在哪里,而好人有多少呢?100个有没有?50个有没有?10个有没有?5个有没有?”假使天使来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是不是这些营养不足、半人格的残缺不全的标本,营营扰攘于无足轻重的琐事者,便是剩留于现代中国的全部人民,因是一个4万万人口的民族自沦于失却牧入的羊群生活?什么地方是那些好人自惭形秽而隐匿的地方?不过我还记得好人在中国往往把自己躲藏起来,往往把自己躲藏于酒、女人、诗里面,或其情致较淡则归返自然而过其朴素生活。我于是又想中国的缺乏宪法保障,这个重大的事实怎样巨大地改变一般的人生观,怎样影响他(们)的人生哲学,是以人生哲学为社会政治环境的产物而非社会政治环境根据人生哲学而产生。而经由这个人生哲理的变迁,从主动的而为被动的,多少美德,多少建设的努力因而丧失,而真实的进步又受其妨碍。
人在中国好像受外来的过误较甚于自身的犯罪,因为我想起宋江和一批梁山好汉怎样在北宋末朝流为盗寇。因为他们是勇敢光明的盗寇,那些人不能勉为柔顺,而任侠,因为体质上不需要任何法律保障。我又想起为什么每个大诗人都纵酒归田以示其轻视社会之志,屈原怎样怨愤而自沉于湘江;而李白欲入水中捞月因而落水而死;陶渊明怎样自足于白日掩荆扉、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又怎样伟大而正直的学者具有正确的是非心者常受到贬斥的处分,苏东坡贬至黄州,韩愈贬至潮州,而柳宗元贬至柳州。又想起另一班伟大人物,不耐官吏生涯的烦剧,退隐林泉之间而纵情吟咏;像袁中郎、袁枚、郑板桥,他们都视仕宦为畏途,而自甘于逸静生活,朝捧热粥而吸,夜伍虮虱而眠。我又想起当局势混乱之际,正直学者常被逮捕,他们的妻孥家属遭满门抄斩,如满清初叶枝连之惨祸。于是我方始明白他们需要佛教学说,这是他们一部分所赞成的,也需要消极的人生哲学,这是他们全部所赞成的。
于是我又纵观现代而睹许多好人绝足仕途;王国维跳入颐和园昆明池,康有为晚年过其孤寂的自傲生活;鲁迅陷于沉默与失望的悲哀,直等到文学革命的发动;章太炎养晦于苏州;而胡适,杜威的门生,秉有更进取的人生观,亦只空想地草草他讲人民的痛苦,并无多大热情,虽他不愿意放弃一切主张而让国家归于灭亡。——胡适有一次在其哲人的愤激之一刻,曾怒吼着:“中国不亡,是无天理!”中国有许多好人他们不能为国家出力,因为人们的以其恶行加诸别人,而坏人以其恶行加于好人,好人乃弄一件朴素的棉袍子把自己伪装起来。但还有别的好人,不止是5个,不止是50个,却是千人万人数百万人,他们无声无息地忍着痛苦。这种情形使旁观者也觉得可怜;那么许多好人竟没有一个领袖抵得上半个甘地的程度;中国的个人比较来得老练,至于政治的和国家的方面、我们还刚刚在幼童时代。于是我将观察其原因,以谋获得一出路。
我将这问题更推进一步而问:为什么我们个人老练而政治国家幼稚?为什么数百万好人之中,那么缺少伟大领袖以领导国家脱离紊乱?这些可能的领袖是否遭了暗杀,感受了流行病,或则是中道夭亡?或则是否他们到了40岁已未老先衰;是否他们所面对的社会背景太强大,因而渐渐随波逐流腐化起来,转取消极放任态度,最后自归湮没像白居易诗中的美人老大嫁作商人妇。那么那些中途夭折之辈倒是幸运儿,他们年纪轻轻死了,留下好的声名。但是历史看来不承认这样的说法;历史显示和孔子学说肯定:每当困难严重之际,那是伟大人物变更了国家的命运。但是我又想起中国历史上的沉浮变迁,许多伟大人物被磨折成小人物。那很可以归罪于制度或诿过于一种制度而非可责人。那很容易用唯物辩证法来证明其为军阀政治的逻辑的结果。那很容易表明军阀都是好人,为不良环境之牺牲,受了他们自己地位之压迫,不得不加重税于人民自固其势力,他们的地位又太易于遭遇引诱,几非任何人所能抗拒。但是我又想起日本的维新运动,他们经过同样的阶段,同样军人干政的局面,然在伊藤博文领导之下,卒能获得伟大的成功。然而你可以说,日本的幅员小,那我们又可以归罪于我国领土之广大。于是我们又想起俄罗斯的榜样,挟有等埒半大洲的领土,而其人口又大多数为与中国相等的贫苦不识字的农民,布尔乔阶级同样的冷淡,上豪劣绅同样的腐败。但是这些老骨头还有旺盛的精力,老俄罗斯摆脱了旧的骸壳而出现了形态簇新的国家,辉耀着新的希望与精神。于是我将说,呸!什么是唯物辩证法!
寻求原由常导人返求领袖人才,寻求刚毅而诚信的领袖人才,因为像孔子的见解一样我相信伟人以其自身的行为为表率,足以改变全国的风气,如伊藤博文维新的运动。我记得1926年,怎样的全国热烈兴奋以纪念某大领袖,同时一个青健政党出现,好像将拯拔国家出于紊乱与沮丧的现状,怎样的许多青年爬出了学校的墙垣,跋涉数千里加入革命军,视死如归,献身于国家之改造。直至最近,1931年,又见十九路军怎样一度的激动全国沸腾的情绪,老老少少都把最后一分钱献纳出来,表现一种血气,向非任何人梦想所能及者,存在于这个民族里头。老大的中国一时好像重又找获了他的灵魂。后来不久这把火被浇熄了;它闪烁着余烬的微光,终于全媳而留下一片漆黑,因为缺乏监护培养的人。倘令有这么一个人,这死灰不难再度熊熊地燃烧起来,虽至今犹然。
我们的出路
我又想到别的方面。好像我们的步骤被限于黑暗现实的无望纠结里面,但又好像我们的步骤不致被限。因为这一个国家,他的潜力的可能性还没有被发现,却缺乏解放这些潜力的人。这一个国家有优良的斗士及低能的官长,精明的商人及庸暗的商业政策,温良的朋友及散漫的社团,优秀的人民及卑低的政客,纯良的民主党员及腐败的民主国家。它只需要一种制度把这一切纳入正轨,只需要一种东西为这个国家所不幸地缺乏的。这东西是什么?马上有许多煊赫的字眼掠过我的心头,像民主主义、道德、坚忍、血气、效率、一个优良的执政者……但是民主主义是什么?中国人民向来便是地球上最共和最下分阶级最自重的人民。社会主义又是什么?我们不是有最进步的无政府主义形态吗?它是一种乡村社会主义,自动自治,上面的中央政府所司的职务不过是征收赋税与办理司法而已。即所谓“天高皇帝远”,它永久是如此。基尔特这个名目,掉了一个乡村的名目,它就是你所要的社会主义的最进步之形式。不过也有一桩使我不能坚持此说,即飞机使农村社会主义不可实现而家族关联关系和村庄关联关系已被打碎了,作者不把议会主义就当作民主主义,因为我熟知中国的议员不是一个议员;假使他是中国人,他便不能力议员,议员在中国是一个官,而我们有了大多的议员。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费心思去选举他们,5000元一票,这些费用将来还是出产在我们自己的头上。
我又不能承认任何主义,因为我看见了许多外国的主义,就是最不褪色的主义,进了中国洗衣作丧失了原来的色彩,只留着恶臭的水蒸汽气息而已。我也不能承认另一革命,因为我听熟了炮声排枪声,它们现在已不复能惊动我,因为大炮的隆隆声不久会沉默,而排枪的击射声听起来好像屋外的爆竹声,后来我探悉这一来不过庆祝杨先生的任新职典礼。又不相信道德提高主义,因为我听了大多,不复引起我的兴趣。这个国家充斥了道德高唱者,宣道说教已经2000余年,曾未能自救其官僚阶级的贪污和无心肝地压迫人民。除此之外,这些高唱道德者却是自私自利的人物,非徒他仅欲提高别人的道德,抑且自身又可惜此避免人狱。他倘非宣扬提高道德而讲究法治政府,他便有入狱的资格。这些道德提高者替别个道德提高者死后立起牌坊来以资颂扬,因为他们成为君子,可是正因为他们成为君子,致并未把他们送入牢狱,其实他们多数是窃贼。所能施于别人身上者还有什么未曾干过,有利于己者,有什么不想干。其中就存在着提高道德主义的可爱可快处。
同时,国家必须生存;它不能长此沉降于外国势力控制之下。暂时的民族性的消亡,虽终局可能恢复独立,终属无甚趣味而非真情的慰藉。人民的血液已被吮吸到泛成苍白的程度,人民的生活已弄得无家可归,而无情的道德和农村经济的破坏进程正疾驰而前。务必寻获一条出路。假使这些广大而纯良的人民,以其不屈不挠的勤勉和高兴的性情,他们只需要和平和安全,只有让他们自由生存,不受吸血军阀的压榨,他们将知道怎样自救之道。但谁将出而从吸血者口中解放他们?有谁挺身当此难局?我问问自己,只有抽一口冷气……
最后,我想到大执法官,当我在冥想中见其幻象,深信他能拯救中国。这才是救主,他挥着大刀,只有服从法律的命令,没有人能够求赦任何人,未经法律的命令。这把大刀是数世纪前遗落于湖水中了的。这口湖应该让许许多多官僚的头颅安葬在里面,可是现在就是这把刀沉着的地方。这个大执法官来了,他从水底抽出他的大刀,前面导以击鼓的鼓手,穿着蓝色的制服。咚咚咚,仪仗队来了,军号手穿着黄色制服,宣布着法律的条文。咚咚咚,这仪仗队从乡村向城市行进,走进大街,远远里辚辚的鼓声,幌幌的旗影,最高裁判长威仪庄严地坐着,大执法官执着闪光的大刀在他的旁边,人民欢声雷动,可是市长、地方官吏纷纷避匿。啊,看啊!现在救主来了!大执法官把裁判长的旗帜叉在城墙上,命令每一个在它底下通过的人对它鞠躬。布告揭贴于全城各处,任何人自称超越法律而不肯对这旗帜鞠躬的得砍脑袋,而他的脑袋将掷人这口几百年来大刀沉藏的湖中。他走进城中的庙宇,把菩萨一个个撤出来,这些菩萨是面情、命运和私宠,而把这庙字改造为裁判所。他把向来在菩萨庇护下的统治城市的牧师官吏聚集到这个地方来,挥动他的宝刀,砍掉他们的脑袋,而命令把他们的头颅跟菩萨的偶像一起掼入这口湖中。因为面情、命运、私宠曾阴谋反抗裁判官。而被大执法官砍掉脑袋的人不在少数,许多出自望族,而这口湖给他们的邪恶的血染成殷红。说来稀奇,不过三天工夫,这些望族的亲属向来仗势欺人压榨着人民,突然善自检束,彬彬有士君子风,人民乃最后获得自由而生活于和平安全的环境中,这个城市马上发达起来。
在他的心上,我这样描摩出中国的救主。我将信仰革命,任何革命,信仰政党,任何政党,苟能推翻面情、命运、私宠统治的政府而易以法治的政府。此三者使法律的行使职权与贪官污吏的肃清为不可能。官僚贪污所以存续的唯一理由为吾人从未枪毙一个官吏。唯一对付贪官污吏的办法只有枪毙他们。事情真是简单至此。民主主义也是容易办到,只消我们能够弹劾一下破坏法律的官吏。人民不用训练以民主主义,他们将自然趋向之。当官吏的民主精神够程度,而肯屈驾出庭法院以答辩弹劾,人民便能于一夜之间熟练民主政治而弹劾他们。去除官僚的特权和贪污,中国人民将自会照顾自己。因为比任何道德为伟大者便是公正的司法,这才是中国所需要者。这是作者私人的信仰,经过长时期精勤苦思而得者。
这个时期是会来的,但它需要观念的改革;关念着家庭的中国人必须变为关念社会的中国人,而这些宠爱的念头,像面情、私宠、特权和官僚的掠夺国家以荣显家族的私心必须废除。改革的进程一定是缓慢而费力,但是这进程随时可以发动,不可目睹,而贯穿于上下社会阶层,它的进展情状将如夭之将晓。一个时期暂时的仍将为丑恶与痛苦,但是过了这片刻,将为安静美丽纯朴,这安静美丽纯朴即为古代中国之特色者,但是更进于此也还有公正的司法,比之这个法治乐土上的人民,我们现在这一代好似黄昏里的孩童。作者希望中国友人稍待毋躁,但不希望同胞们忍耐,因为他们已有了太过分的忍耐。作者但望国人勇于希望,因为希望即是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