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地方果真不错,深宅大院,三道门有六个兵站岗。只是新洗的褥子新套的被却没有,连硬板床也没有,新来的姑娘就更别提了。郑少白在阴湿发霉的麦草上蜷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满身满脑袋麦草屑子被提到了刑讯室。
审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小白脸,高高瘦瘦的,穿一身藏青色的中山服,老挂着脸。小白脸把那本缴获的卦书往桌子上“啪”的一放,愣愣地盯着郑少白瞅了好半天,才阴阴地道:“郑少白,先提醒你一下:底细,我们全摸清了!你民国14年在清浦参加了共产党,其后因扒窃军需列车被林司令的军法处判了五年刑,去年出狱后,又和本地共党匪徒接上关系,充当匪交通,没搞错吧?”
郑少白当时真害怕,他怎么也想不到,仅仅一夜的时间,人家就把他的身份、历史都弄清了。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清的,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出卖了他。
“如果不错的话,我就得和你聊聊啦!你是明白人,这种地方也来过的,我就不饶舌了,说吧,你的联络人是谁?西圩里什么地方是联络站?维丰城里,清浦市里,还有哪些人是共党分子?你们特委的文件是什么人带到维丰来的啊?”
这又使郑少白糊涂起来:前面的小白脸既然知道他14年在清浦进党,咋着就不知道王三哥的事呢?为啥子还要问他?如此看来,他并没被人卖掉?小白脸是他妈的瞎唬?莫不是小白脸猜到六年前那列火车是从清浦发出的,就猜着他在清浦进了共产党?能赖一赖。至少能试着赖一赖。
“我……我不是共产党,也没在清浦进共产党,你们可以查!我……我要是共产党,六年前林正朴的军法处就把我毙了!那卦书是我在路上拾的。”
“你识字么?”
“不识字!”
“不识字拾卦书干啥?”
“留……留着擦……擦腚,比树棍好使……”
小白脸“啪”的一拍桌子,直直地站了起来:“还能编出啥谎来,接着编!我们看不透的,都是傻瓜……”说着,小白脸绕过桌子,走到郑少白面前,“告诉你,姓郑的,我昨天跟清浦市党部的安委员长通了电报,明白么?你参加共产党的事,是老安亲口证实的!老安和我很熟,你民国14年离开的清浦,我是16年到的清浦,专办清党,就是清你们!老安要我对你客气些,我不能不应承,我本想给老安一个面子。现在,你这样执迷不悟,老安的面子我也不能给了!”
说罢,小白脸一挥手,昨天抓郑少白的那个毡帽和络腮胡子扑了上来,把郑少白拖到一根大木头柱前捆上了。
“说不说?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
小白脸回到桌前坐下,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烟雾一阵阵往郑少白面前撩。
这真是催魂逼命的三分钟。
郑少白在这三分钟里想得很多。小白脸把话说明白了:是安忠良证了他个共产罪,他赖不掉。手头的那本卦书也赖不掉。不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不把王三哥王寿松和老谭供出来,人家不打死他,也得毙了他。可若是供了王三哥,那就是把王三哥往枪口下推,那是天理良心都容不得的事!三哥对他多好,六年前在清浦,那么危险,王三哥还把他送上火车。出了狱,身无分文,饿了三天,不是碰巧撞上了王三哥,他就进不了永利铁工厂,也娶不上叶春兰。他今个儿的一切都是王三哥给他的,王三哥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恩重如山!他倘或连这样的恩人都卖了,那还能算个人么?更甭说他和王三哥还是磕过头,换过帖的弟兄。
三分钟真短,一下子就过去了。
小白脸烟头一摔,狠狠用脚踩灭了,招呼络腮胡子和毡帽动手。
络腮胡子和毡帽一人提着一根鞭子,你一下,我一下,轮番抽他。开头郑少白还感到怕,还一惊一乍地挣,挣得那木柱都晃了起来。后来便挣不动了。只觉着两条湿漉漉带着血腥味的红蛇不住地在眼前舞,在身上窜,疼是很疼的,一身皮肉像是掀翻了,惧怕却被抽得没了踪影。郑少白狠命地叫,狠命地骂,什么话都骂,反正是这样了,他也不怕了,里外一个死,死也得死出个人样来,甭让人小瞧了!甭让人日后指着他的坟头说:这家伙不义气,人家对他一百个好,他还把人家给卖了。他不能卖了王三哥,说啥也不能卖王三哥!参加共产党不是三哥拉他去的,在维丰开共产党的会,来回传东西,也是他自愿的,好汉做事好汉当。
不知啥时,郑少白骂不出声了,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让那粘血的鞭子抽散了,眼前一片金星爆闪,头一歪,他死了过去。
醒来以后,发现身上、头上都是水。
小白脸又阴阴地说:再给三分钟的时间考虑,还不说,就换个口味,尝尝火烧。
小白脸说话时,络腮胡子已将两把火钳放到彤红的炉子中烧去了,毡帽在一旁拉风箱,风鼓得炉火一蹿一蹿的。
这很可怕,烧红的火钳烙到身上是啥滋味,人人都知道。
这三分钟不同于那三分钟,他得珍惜。
觉着自己挺不住了,思路便也变得宽阔起来。猛然想起了拉洋车的老谭,认为该把老谭供出来。这老谭和他不太熟悉,更谈不上有啥交情,和义气二字是不沾边的。他供出他,于天理,于良心似乎都还说得过去。
“我……我……”郑少白紧闭的嘴唇启动了。
小白脸及时注意到了这可喜的征兆,冲到郑少白面前:“说!快说!”
“我……我说……”
“对,对!我听着哩,听着哩!”
却又觉着不能说,倒不是老谭本人的事关乎义气,而是怕供出老谭,老谭再和他一样挺不住,供出王三哥,那就等于他供出了王三哥,那就关乎义气了。
“我……我……我说过的,我……我不是共产党啊!”
小白脸气坏了,抓住郑少白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死命往木柱上撞,边撞边喊:“烙!用火钳烙!我就不信这世上真有硬汉子!”
络腮胡子抓着炽红的火钳过来了,郑少白只听到“滋”的一下颤响,嗅到一股皮肉的焦煳味,便惨叫一声,再一次死了过去……
他终于没说。
在刑讯室的酷刑面前,郑少白认认真真做了一回硬汉子。后来的叛变,确实与这酷刑无关,确实不是因为他的骨头太软。郑少白认为,他做到了一个重义气的男子汉所能做到的一切,而这一切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