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殷红:“知在”是一个很抽象的词,一面是“知”,一面是“在”,这个“在”是不是就是指“存在”?小说中那些人物,其实对自己的来龙去脉都不自知,他们都不知道那幅神秘的画对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的人其实都是“不知在”?
张洁:请原谅,我不认为一个不可能有具体的、“物质”性答案的问题,通过人们的讨论,会得到一个答案。
胡殷红:专家和读者对《无字》给予了很高评价,我也喜欢《无字》,而相比于《无字》,《知在》的风格有了很大改变。评论家李敬泽说《无字》是自我吞噬式的作品,而《知在》是在“追逐猎物”。这是否意味着您的改变不仅仅是风格上的,而且更是内在的艺术态度的改变,是作家与世界的关系的一次调整?
张洁: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也很到位。对我来说,应该看作是某种潜在灵魂深处的东西,于某个适当时机的爆发吧?这当然指的不是一本具体的《知在》,正像你所说的,是一种内在的艺术态度。
每个人的艺术态度,实际上是由他的价值观、美学观、人生观,甚至他的“出生地”,说得玄乎一点,还有他的灵魂决定的,因素极其复杂,而这些因素,又随着我们无法控制的命运的变化,无时不在变化……所以同样一个人的作品,也是纷呈多彩的。但我认为一个人的灵魂,冥冥中早已注定,无论什么力量也改变不了。
胡殷红:读《知在》,觉得这部作品的时空非常繁复,从中国到美国,从古代到现代,人们在如此复杂的时空中离合,既不是由于必然也不是由于偶然,而是由于神秘的“缘”。您的作品所表达的对人的命运的这种想象方式在新时期文学中是相当独特的,李敬泽说这是一种中国式的想象,它源于中国传统文化。您认可这样的评价吗?
张洁:我不记得李敬泽先生说到它是中国式的想象,源于中国传统文化。但他对《知在》的批评是中肯的,在我们私下的谈话里,他对《知在》的批评更是“不留情面”,可是非常中肯,这对我以后的创作大有好处。只是他在文章发表时,给我这个老太太留了面子。一个评论家,如果对作品只说“好话”,而没有中肯的批评意见,不能算是好评论家。我一直羡慕帝俄时代文学家与评论家的关系,那是在对文学共同的“信仰”上,培植起来的一种互动关系——请用“信仰”这两个字吧,尽管如今文学已经靠边儿站,但我仍然要用这两个字,来代表我对文学的敬意。当然,对某篇评论,应该具备一定的分辨能力,之后再决定取舍,对此我有足够的信心,既不会被人骂晕,也不会被人捧晕,你把这叫做没脸没皮也行。
我已与李敬泽先生相约,以后我的每部小说发表之前,一定要请他把把关。他答应了,希望不要毁约,因为他太忙。此外我还有几个朋友,甚至是小朋友,他们对我的作品也很负责,届时我也会请他们帮我把把关。
胡殷红:《知在》有那么多人物,它的主角是谁?我认为,那幅古画能这样理解吗?就是主角,就像《红楼梦》的主角是一块玉一样。
张洁:是那幅画。难道它不比人物的故事更有意思吗?
胡殷红:我注意到,读者大多是关注《知在》中传奇的、神秘的、历史的元素,但《知在》想必是与我们在这个时代的真实关切有关。也就是说,它针对着我们的幻觉、困惑和问题。您能否谈谈这方面的想法?
张洁:《知在》好像与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我不过是在探求一种也许并不存在,却让我感到无时不在;无法解释,却又让我迷茫不已的意念,或说是我的臆想。我明知这个探求是没有结果的,也是不可能的,可我不能罢手。
胡殷红:李敬泽批评《知在》在艺术上比较专断、急躁,他认为您应该给你的人物更多的自由。您对此是怎么看的?
张洁:他指的是开篇部分我对人物的掌控,当然,他的意见是正确的。
李敬泽先生是我很敬重的一位评论家,他的文学视角是世界性的,我很少看到他解释某一部小说的故事或人物,而是直击文学的本质,所以我很重视他的意见。有时我感到奇怪,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我的“死穴”,看出我那些欲盖弥彰的不足,比如他一下就指出《知在》第六章的勉强,而我正是在那里“陷入泥潭”……还有我在“叙述”方面存在的问题(事后想了想,对这一点我持有不同意见),尽管是私下里的批评,仍然让我有点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