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黎:我看到不少媒体都说:张洁转型了,《知在》使用悬疑手法讲述爱情故事,诸如此类的说法。可我个人感觉,这是对《知在》最肤浅的误读。首先,我印象中的张洁始终是个风格多变的作家,写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就像你在《长篇小说选刊》里说的,“有时我想,我可能、不过是台机器,并没有自己的‘创作’,我的所谓‘创作’,仅仅是为我所能感知的、宇宙里的那个‘神秘’,传递一些信息而已”。另外,我也不觉得《知在》用的是悬疑手法。《知在》里总有一股冥冥的气息在流动,像是背后有一个人,有一张脸,如果说它是悬疑,很可能把它庸俗化了。不知您怎么看?
张洁:谢谢。我一直在为不形成“风格”而努力,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当国内、国外有人评论我像“契诃夫”时,可把我吓着了。我绝对不愿意像谁,一个艺术家一旦像了谁,似乎就没有前途可言了。于是马上开始不形成“风格”的尝试,比如《沉重的翅膀》与《未了录》的差别,《楞格儿里格儿楞》《横过马路》《鱼饵》《他有什么病》等等与《森林里来的孩子》《爱,是不能忘记的》差别……
说到对《知在》的反馈,我倒觉得一本小说完稿并交付市场之后,就不是作家的事了,应该是任人评说。而且从我的阅读经验来说,同样一本书、同样一首诗,以及同样一幅绘画等等,在不同的年龄段,都会有不同的理解。当然每个人也会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对同一本小说作不同的理解。这也是我在完成一部小说之后,从来不向读者规范自己小说意向的一个原因,其实读者的空间,有作家想象不到的广阔。
陈黎:您说不要探究《知在》从何而来,不要去讨论“知在”的具体含义,因为不可言说。但是我还是想知道,“知在”这两个字从何而来,是一开始就定的小说名吗?(我查了一下资料,道教有位大师,名“知在”,别的就什么也查不到了。)
张洁:《知在》这个名字来得实在偶然,灵机一动而已,更没有像你这样为它查找由来。可是你的认真查找,更让我感到它来得虚无缥缈。也曾想过其他两个名字,又与一位朋友做过商讨,这位朋友的姓名不便透露,但她的选择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陈黎:恕我直言,小说的一开头不是太吸引我。(李敬泽可能也暗含这个意思?)我想了想我的原因,《知在》里面的人物我都很喜欢,唯独对叶楷文没有感觉。看似是主角的叶楷文本身没有故事,是一个穿针引线的道具。可是突然之间,两个格格出来了,小说立刻变得非常好看。在我的阅读体验中,这种经历非常少。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这篇小说越来越闪闪发光。我很想知道,您自己对开头是怎样看的?是不是做过很多修改?如果不用叶楷文来串故事,说不定会是个更完美的小说?
张洁:没关系,即便你不喜欢整个小说,我也不会介意。尽管我希望读者喜欢我的小说,但我实在明白,世界上没有一本书会被所有的读者接受。
说到书中的人物,除了那幅画,谁也不是《知在》的主角,而书中人物不过是那幅画的载体,叶楷文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载体。
小说当然做过许多修改。这是我的毛病,正式付印之前总在修改,做过我编辑的人都知道我的这个毛病。我说过,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作家,才情也有限,但我是个肯下死力气的作家。
陈黎:您以前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我以前的作品在结构上不是很好,也许外行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细节是我的长项,没有问题,而通过这部书(《无字》)我在结构方面熟练了起来。”读完《知在》后,我和一些读者的感觉可能正好相反,一点都没觉得结构复杂得难以掌握。虽然时空跳跃极大,人物也不少,但是越读到后,越给人一气呵成的快感,极其流畅。流畅而又充满张力,这是非常难以达到的,我认为《知在》做到了。您对《知在》在结构上有什么自我评价吗?
张洁:读者看到的只是一个结果,哪个读者能知道作家、编辑在一本书后面的付出?你给了《知在》这样高的评价,的确让我心生感激,谢谢你,接受了我和编辑为这本小说作的努力。
陈黎:我特别喜欢金文萱和约瑟夫的故事,看到你说“约瑟夫才明白,那个让他心疼的‘爱’,此前一直蜷曲在肥沃的心土之下,霎时间,就让他猝不及防、铺天盖地地伸展开来”,我以为下面还有更美好的爱情描述,没想到他们被大火烧死了,真是意犹未尽啊。这一段没让读者看过瘾,如果有机会下次修改,会考虑再多写点他们的故事吗?
张洁:因为我不敢保证,如果金文萱和约瑟夫活到一百岁,他们的情爱是否还能保持这个状态。再有,我现在有些领略中国绘画中“留白”的妙意,所以不会再为他们的故事“画蛇添足”。
陈黎:你有一次说过,“最近一些短篇小说背景都放在国外,比如《玫瑰的灰尘》《听彗星无声的滑行》,因为某些细腻的东西在本土喧嚣的环境里没法落脚。”我看《知在》时忽然想起了你说的这些话。《知在》里发生在美国的故事,从金文萱、安吉拉到托尼、毛莉,无一不精彩,相比之下,发生在中国的故事,如叶楷文和乔戈老爷就弱一些。在《知在》里,好像有一种规律,空间上越远的(美国),时间上越远的(晋朝),张洁写得就越漂亮。我好奇您自己是否注意到这一点,或者同意这一点呢?
张洁:也许是许多人物都被其他作家写尽,而我又没有能力写出新意;也许我对远方的人或物,比近前的人或物更为熟悉?我常常觉得当我和远方(不是度量意义上的)的风景、和动物在一起的时候,更加自由自在。
陈黎:整个小说紧绷的弦中,插进了特别好玩的一段,就是托尼、萨拉、海伦、海伦的托尼这四角关系。这个桥段是怎么构想的,在你生活中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呢?
张洁:你的反应恰好证明了我在第一个回答中的说法,即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同样一件事物,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比如,我不认为这个段落是好玩的,比如,我认为动物(尤其是狗和猫)比我知道得多,比我光明等等,有时我爱它们比爱人多。
陈黎:你去年说,“最近在西班牙的一个火山岛我又得到了一个长篇小说的灵感。那里的火山岩浆特别狰狞,给了我强烈的冲击。当然,还很模糊,但我知道有一个长篇来了。”我想知道,这部小说开始写了吗?大概会是什么内容呢?
张洁:开始了,即便开始,进展得也非常慢,我说了,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作家。内容不便透露。
陈黎:你自己最满意《知在》里哪个人物,或是哪一段故事?安吉拉?贾南风?这两个女人在狠劲上有点像。
张洁:我对书中的哪个人物都没有好恶,这真的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如果非让我选择,我喜欢那只名叫托尼的狗。
陈黎:《知在》最让我意外的是,从两个格格出场后,我本以为这会是一部传统的家族小说(因为又是古画,又是王爷的)。但是作者很聪明,她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作者没有这样去写。您最初是怎么设想的?还是单纯地被小说本身推动向前?
张洁:又该说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作家了,被人写过、而又写得精彩的东西,只能尽量避免重复。而且我现在的写作,真有点不由自主,一个又一个意向不知怎样就来到脑子里,一出来就比较完整,我所作的只是努力把它表现出来。我老是担心脑子里的这些意向,不等写出来,我就爬不动、也写不动了,毕竟我已经很老了。
陈黎:您说自己曾经是个愤青,现在不愤怒了。您最喜欢的恋爱模式是革命加恋爱。回头去看走过的岁月,心中有怎样的感慨呢?
张洁:这个问题好像和写作的关系不大。
陈黎:《无字》花费了您许多功夫和心血。您现在的心态和写《无字》时的心态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张洁:《无字》是我要用毕生精力去偿还的一个心债,我要把为写《无字》积攒了几十年的精力,心无旁骛地用在《无字》上,不敢有半点游移。何况我是一根筋,一旦决定做什么,一定做到极致,效果好坏不敢保证,因为没有多么了不起的才能,可绝不会半途而废。偿还这个心债之后,我就解放了,也有能力顾及其他小说了。
陈黎:见过您的人都说您美,您高兴吗?
张洁:一个年届七十高龄的人,讨论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滑稽?但无论如何,总要感谢人们的善意。作为一个作家,最喜欢被人欣赏、肯定的,其实是我的文字,那才应该是我的骄傲,可惜很少听到这样的反馈。不过文学越来越成为一件自娱自乐、非常个人的事,我不该有这样的奢望。
陈黎:您的朋友们对《知在》有什么样的评价呢?可以说吗?
张洁:书今天刚拿到手,还没来得及送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