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莉走了。而且坚持把她带来的半幅画卷留给了叶楷文,丝毫没有奇货可居的投机意识。换作他人,即便不敲骨吸髓,也会开个让他一时难以付清的价码。
真对不起,她一定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这结果又会带给她或她的家人怎样的影响?……但愿后果没那么严重,毛莉难道不是一个洒脱的人吗?
但无论如何,没有他或他这半幅画卷,毛莉可能还会像大部分人那样,不疼不痒地活着。
无论如何,在毛莉因故不能面试那阵儿,让职业介绍所另外推荐一名清洁工就好了。谁让自己对人的品格有那样的爱好?难道他雇用的是一位总统,而不是一名清洁工?尽管自己的品格不怎么样。
那样一来,这幅一分为二的画卷,也就没有了相逢的时日,或是又得错过不知多少世、多少代了……
随着毛莉“咔嚓”一声锁门之后,叶楷文便跌坐在沙发上,就这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地思忖着,更不知如何消受眼下的事实。
不论对接后的那幅画卷如何震慑了叶楷文,并把他推上狂奋的巅峰,这一会儿,他却不由自主地掉进了落寞和迷茫。
长久以来的一份牵挂,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曾经的牵挂,如晚秋时分的缤纷落叶,被一阵又一阵秋风卷走,留下一片灰茫茫的虚空和萧瑟。
曾经的心思,如万马奔腾、生命力似乎永远不会枯竭的暴风骤雨,突然被拦腰斩断,只剩下点点滴滴。那生命的残余,让人好不恓惶。
叶楷文本是满满登登的心,空了。
此后,还有什么能如此这般地填充他这种人的心?
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
…………
叶楷文最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算是对所有不能“解”的事体做个罢手。
好冷啊!
该把壁炉点燃。这样想着,便从沙发上站起……两条腿竟不听使唤,像在长途跋涉中耗尽了体力,如今到了终点,再也榨不出一丝气力来支撑自己。
眼睛也不好使了,像是患了重视,眼前的景物一变二、二变三地来回变幻不已。
不过他还是逞强地站了起来,先将壁炉点燃,又选了一瓶上好的干红葡萄酒,斟上一杯,在沙发上重新坐下,缓缓地饮了起来。
酒是好酒,又是平日里喜爱的一个牌子,今天却没了滋味。但他还是无情无绪地喝下去。此时,不喝酒又能如何?总得让自己的手里,其实是让自己的心里,有点抓挠。
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瓶酒几乎见底,可还觉得阴冷,叶楷文便在燃着的柴堆上又加了一些柴段和一块固体汽油。
壁炉里的火轰的一下旺起。平日只做噼扑之声、扮演温馨角色的壁炉,突然迸发出极不安分的、繁多的声响。
这繁多的声响,让并不多愁善感的叶楷文突然多愁善感起来。
望着扑烁的火苗,叶楷文禁不住暗暗发问:“什么是火焰的生命?”
又,“这些燃着的树干,曾经生长在哪里?河流边、山涧里,还是高山上?”
不得而知。无从得知。可是燃烧的树干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
在那些声响里,叶楷文听见了河的流淌,河水在石块上的碰撞,碰撞后的飞溅、飞旋;听见了狂风如何穿过山岭上的森林,那被搅扰的、山岭的万千根神经,发出了错乱的怒吼……
甚至听到一声断弦——不知当年这棵树在世的时候,树下发生过什么?
又一声高昂的、螺旋般向上盘旋的尖叫——人的,还是兽的?
甚至还有一声长达数秒的哨音。猛然间,叶楷文还以为自己开了电视,而电视里正在播放足球赛,小贝又为“皇马”进了一球……
燃烧的树干听起来各有各的脾性:有些脾气暴戾,有些阴阳怪气,有些缠绵低回,有些虚张声势,有些张狂不已……
本以为它们早都死了,河流、山涧、高山、琴弦、尖叫——不论是人的还是兽的,还有哨音,毕竟不知多少年代过去。
原来它们并没有死去,而是归隐在碎尸万段的树干里。当树干燃烧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可不就失去了最后的栖身之地,怎不发出最后的绝响?
火焰炸裂,爆裂,轰然塌落,闪出刺目的火花……不过是生命最后的挣扎、释放,最后与化为灰烬的树干同归于尽。这才是它们真正的死亡……也许未必,也许它们的生命又会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指不定又以什么方式再次与他相逢相遇。
人生的每一个拐弯儿、角落,不都藏满了奇迹、玄机?……
想着,想着,叶楷文突然觉得有人站在了身后。不,不是人,而是一股阴气,在他身后游荡,周遭的气氛也变得瘆人起来。作为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潇洒如叶楷文者,也不由得转过身去,环顾四周。
身后只是一片光影……
再察看门窗后面,以及每一处灯光不能光顾的角落……什么也没有。
他想了想,便打开所有的照明开关,屋子里的灯全亮了起来。尽管书房的布置是暖色调,各个灯盏也耀眼地亮着,可还是感到阴气沉沉。
叶楷文琢磨着这股阴气的由来。一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写了那许多条幅,四方墙壁上,几乎被黑白二色铺满,白惨惨、黑森森的一片。而每一张条幅的下款,又没有盖上他的印章。这哪里是除夕的景色,分明是殡仪馆的模样!
连忙打开印盒,拿出印章,在印泥上按了又按,然后劈头盖脸地在那些条幅上盖下。每一款印章,便带着饱满的印油落在了条幅之上。
盖了一张又一张,一口气盖了个满堂红。然后他擦干净手指上的印油,退一步看看四壁,果然添了一些喜色,房间里似乎也有了人气。
这才放心地坐下。
过不了一会儿,那股阴气又在他的背后游荡起来。原来它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居高临下地放他一会儿,让他稍事喘息,自己却在无所不在的地方,从容地揣摩他、撩逗他,它得以近身叶楷文,叶楷文却无法近身它。
渐渐地,那股阴气又凝聚为可以触摸的物质,试探性地向他靠近,或说是向他逼近、挤压过来,恐怖万分却又并不凶险,而是想要与他亲近。
如果一种恐怖的影像、氛围、物质……想要对人表示亲近,而不是谋杀、加害,绝对比恐怖更为恐怖。
这时又听见簌簌的响动,很轻、很轻,初始不知来自何方,后来才见四面墙上的条幅慢慢掀动起来,就像有人在翻阅、品评他写下的那些字幅。
不会是风吧?
室内哪儿来的风?冬天,门窗紧闭。
那些条幅仍在慢慢地掀动……动着,动着,一张条幅便从墙上飘然而下,悠悠荡荡,飘落、铺躺在壁炉里燃烧的树干上。
怪就怪在这张翩然而下的条幅,果然是他最不满意的一幅。
火苗伸出细小的舌头,在那张条幅上舔来舔去。火苗虽小,却心怀大意,在逐渐化为纸灰的条幅上,有去有留、有取有舍地舔出一张人面,细眉、细眼,就像埃及出土的木乃伊。人面上的情态也不狰狞,甚至还有一些笑意,逗他玩儿似的,好像知道这会使他惊骇。
再一转眼,玻璃窗外也映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透过玻璃窗,东探探、西转转,时而近、时而远地向他窥视。初始,叶楷文以为不过是壁炉里的那张“脸”在玻璃窗上的折射。他站起身来,对照壁炉和窗子的角度测来测去,最后发现,壁炉和那扇玻璃窗之间,根本不存在折射的可能。
那绝对是另一张同样的“脸”。但玻璃窗外这张“脸”,却是有感觉、有生命的,不像壁炉里树干上的那张“脸”,最终不过纸灰一片。
就在此时,玻璃窗外那张“脸”,竟无障无碍地穿过玻璃窗,进了房间。没有躯干,没有手脚,仅就飘飘忽忽、凭空而至的一张“脸”,却能一步一步走向叶楷文。
除了节节后退,叶楷文还能如何?可是后面的椅子挡住了他的退路。他看到“脸”笑了——难道笑他已成瓮中之鳖?
“脸”近近地贴着叶楷文,和他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地站下,显然“脸”的身高与他不相上下。
虽是一张飘飘忽忽的“脸”,叶楷文却感到了一种气场。
“脸”的眉毛、眼睛、嘴巴也开始移动,好像在表达什么……是的,“脸”说话了,“脸”的确开口说话了。
“脸”说:“……”
“脸”的语言是无声的,像是在表演默片。尽管听不到任何声音,叶楷文还是听到了,“脸”要他重新展开那幅画卷。
他忙从柜子里拿出那幅画卷,又在大餐台上渐次铺开,想来,这该是“脸”所希望的吧?抬头看看“脸”还有什么要求,“脸”却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看看壁炉,就连壁炉里的那张纸灰“脸”,也随着燃尽的树干变作了飞灰。
房间里的温度开始回升,那股阴气也渐渐被人间烟火替代。如果书案上没有按照“脸”的要求展开的那幅画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么,“脸”真对他说了什么吗?是的,“脸”说了什么。
一切都已恢复正常,叶楷文的魂魄却久久不能归位。过了不短的时间,他才能遵照“脸”的要求,战战兢兢地向画卷望去。
难道还有什么怪异的事在等着他?
方才与毛莉一同看过的画卷,现在却大不相同,刚才还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一幅画卷,现在却与他息息相关了。
首先,他在画卷上那说不清被什么液体浸染过的暗处,发现了作者的落款名。
再看那落款名,又吓出一身冷汗,“某某一痴”四个字,赫然闯入他的眼帘。但是某某二字过于模糊,完全被那莫名的液体浸没,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哪两个字了。
不能说是完全的巧合,可“一痴”断然是他的小名。
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小名,都是父亲读了不少唐诗宋词惹下的麻烦。
所以叶楷文就不怎么读书。书读多了就会无端地生出许多麻烦,看看那些不幸的人,多半是读书之人。
叶楷文特别不喜欢这个名字,改了又改:一吃、一持、一赤、一池、一驰、一弛什么的……
母亲说:“‘一吃’为好。”因为他从小贪吃。
而叶楷文认为“一弛”最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父亲说:“为什么不取‘一张’?”
父亲是什么?就是永远不满意你,永远认为有资格教导你的人。
最后他偏偏选了“一弛”。
父亲不过说了那么一句,随意而已,并不一定要他如何如何,叶楷文却是满心忤逆。不只父亲,好像冥冥之中还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力量,总在对他进行围追堵截,或是按住他的头,逼他就范。那无形的、“不胜其负”的压迫,让他活得很不自在、很不舒坦,尤其当他自处的时候。他的潇洒,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自嘲、自慰、自勉。而他的玩世不恭,说不定就是对这种穷追不舍的逆反——为什么他就不能来个“弓卸下弦”?可是画面上的落款,五雷轰顶地向他宣告,挣脱这围追堵截的所有企图,都是白费,好比他将父亲给他起的这个名字改了又改:一吃、一持、一赤、一池、一驰、一弛什么的,以为就此可以“弓卸下弦”……可折腾来折腾去,到了儿,命运最后还是把他按回到了“一痴”。
低头再将画卷细细审视。
如果他刚才还在怀疑毛莉那个“故事”的含金量,那么现在他应该相信,毛莉没有癫痫病,更不用送她去医院。
渐渐地,叶楷文看到自己多年前在沙漠中的挣扎、翻滚……换句话说,他在这幅画卷上,看到了那天在沙漠中死而复生时看到的一切,并且比那时更为清晰、连贯,如亲历亲见般地真实。
那座宫殿,是的,那座宫殿又出现了。首先出现的还是那个男人,很像自己的一个祖先。叶楷文曾经揣测那男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祖父,不过也说不定,就是他自己。
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个女人。
这女人叶楷文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论天涯何处,不论时光消逝得多么久远,都能分辨出她的体味。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那样转瞬败落。
尽管世人无缘见到这种花朵,此时此刻,叶楷文却的的确确看到了这种花,不但不是臆想,而且他还知道,这花,是在一痴和贾南风的鲜血混合浇灌下而生。
此时此刻,叶楷文也断定,那女人正是贾南风。
…………
一千七百多年来,原来有人一直在追逐、寻找一个人,这个人负有收复这幅画卷的使命,或者不如说是收复贾南风和一痴的血。谁知道呢?
难道一痴早就知道这幅画卷会贻害人间,或后来得知多少祸害从此而生?……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画这幅画?
也难说,究竟是画卷贻害人间,还是贾南风和一痴混合在一起的鲜血,最终变成了诅咒?他们的鲜血,如此这般地混合在一起,不变为诅咒又能变为什么?玫瑰吗?
或许这画卷承载着贾南风的期盼,期盼她永世不灭的爱。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贾南风的仇恨也未可知。否则她临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画卷与一痴的那篇《心赋》一起烧毁?
如果是爱,这样的爱情也太可怕了。有哪一种爱情可以如此执着,执着了一千七百多年?!——贾南风,贾南风,你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不过,这是画吗?这是一个,也许是两个,谁也不能靠近、解释的灵魂,一千七百多年来,在宇宙间没着没落地游荡……
这是画吗?分明是玩弄人间于股掌之中,以图报复莫名的一个妖孽、一个厉鬼……从画卷上那些收藏者的印章便可得知,凡拥有过这幅画卷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却又没有一个愿意将它放弃。
叶楷文终于明白,有人安排了他的生与死。本该在沙漠中死去的他,能从沙漠中死里逃生,是有条件的。
那时,他不能死,死不得。就像四合院里的那位老人所说,他得把这幅一分为二的画卷,合而为一。
说是一幅画卷的合而为一,可谁又能说不是将两个苦苦分离一千七百多年的灵魂,合而为一?
老人怎么就知道他能完成这个任务?甚至不关心他如何才能收复这幅长卷,他又是否愿意担当这一重任……好像他就该这样做,天经地义。
难道前生、前前生,他欠了谁、负了谁,这辈子非得偿还不可?难道他真是一痴,既然灾祸从他而起,也得由他来负责到底?
怪不得他这一生毫无作为,原来他不过是世间的一个过客,一个负有收复使命的过客。回想一下,他这一辈子有什么作为,有什么精彩之处?果然没有。
将这幅画卷合而为一之后,说不定他就该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
忽然之间,叶楷文觉得头顶直响,簌簌地,麦子拔节似的。
到盥洗室的镜子前一照,真是“一画阅尽头飞雪”!
他在镜子里看了四五十年的那张面孔,也变得十分陌生。叶楷文不认识自己了。
镜子里的人,是小名叫做一弛的自己,还是西晋贾南风的一痴?没错,他是一弛,是叶楷文,是非常不同的一个人。
接着他又非常不自信地问道,他果真是与贾南风的一痴毫无关联的一弛吗?
或许在沙漠里遭遇那场风暴的时候,他早就死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自己的躯壳,内里已然被另一个灵魂置换,所谓的“借尸还魂”。
…………
忽有尖怪的笑声冲入耳膜。谁,这是谁发出的恶笑?循声而去,竟是叶楷文自己。不,不可能!
不论自己如何“作恶多端”,可从未发出过这样的笑声。这肯定是另一个人的笑声,说不定是贾南风的灵魂也附上了他的躯体——除了她,谁还能发出这样的恶笑?
无论叶楷文多么不喜欢这样的笑声,这笑声就是不肯停下。逼得他不得不大声狂吼,以干扰、阻拦这令他嫌恶的笑声。
他不知狂吼了多久,直吼得天昏地暗,直吼得自己的狂吼也变作了恶笑。在这压抑了不知多久、似男似女的恶笑里,叶楷文将他为这幅画卷付出的惊骇、牵挂、思虑、辛苦、力气……倾倒得干干净净。
是啊!
谁能证明这是一痴的画?
谁能证明西晋有位中书令叫做一痴?
谁能证明贾南风与妹妹贾午,有过一个共同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谁能证明贾南风最后的一腔鲜血,喷洒在了这幅画卷上?
谁能证明贾南风是一个专权的皇后,西晋所有的腐败及其覆灭全是她的罪过?谁又能证明不是她的罪过?
谁能证明这幅画用的是晋纸?谁又能证明晋纸果然是小幅?
谁能证明晋纸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纸也好,竟能保存一千七百多年而不碎为纸屑?
谁能证明这就是晋代的绘画?晋代流传至今的书画少之又少,如何这幅画卷得以保存至今?科学保管只是近代的事情,无论哪一份有年头儿的书画收藏,都不可避免潮、霉、虫蛀的厄运,又何况一千七百多年间,天灾人祸、颠沛流离、频频易主,竟能流传至今,不是鬼话又是什么?
谁能证明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不是后来有个叫张洁的人胡说八道,又是什么?
…………
二
叶楷文多虑了。
岂不知毛莉将那幅画卷的离奇遭遇告诉父母之后,托尼、海伦,只是心有灵犀地相视良久,除此,什么情况也没有出现。托尼甚至舒心地说:“很好,毛莉你做得很对,终于让它有个完满的结局。”听上去,像是避免了一场灾祸,从此可以安居乐业。而在此前,无论怎样对它视而不见,总像是悬着一个未了的疑案。
尽管结婚多年,托尼从未向海伦提及这半幅画卷,海伦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她对托尼说:“亲爱的,我相信这个奇迹,你我二人之间的不言而喻。”
只是当夜,他们在壁炉旁相拥坐了很久,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还有什么人,比这一对夫妇更安恬呢?
而毛莉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钱的概念并不十分强烈。比如,她从未算计过她对这幅画卷的贡献,在这幅画卷的经济效益上应当占有几成比例,而她又能分得多少……
至于弟弟亨利,完全把毛莉的叙述当做了海外奇谈,虽说嘴里不断发出惊诧的音节,可谁都能听出那些音节的三心二意,然后就忙不迭地谈他即将到来的垒球赛季。说真的,千山万水、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人和事,就是再离奇,听听也就够了,还能如何?好比自己的林肯总统,即便最后闹清他是如何死的,又能怎样?
反过来说,除了亨利自己,大家对即将到来的垒球赛季,也没表现出非常的兴趣。
可是,如果对什么都不能沉醉其中的话,人生也许就失去了另一方面的乐趣,是不是呢?海伦的祖父曾说“凡事不可过于痴迷,过于痴迷,就会带来不幸”,对也不对?
毛莉依旧每个周末到叶楷文家里做清扫。
头一个周末没有见到叶楷文先生。毛莉没有在意,过去也有她来清扫叶楷文不在家的时候,反正她有公寓的钥匙。
第二个周末,叶楷文还是没有在家。毛莉仍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
第三个周末,叶楷文还是不在。毛莉有些奇怪了。向门房打探,门房说,若干天以前,见叶楷文先生提着一只皮箱出去了,至今还没见他回来,不过他经常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几周不照面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特别之处。
到第四个周末,叶楷文还是没有消息。
在公寓前厅,毛莉碰到了隔壁的邻居太太和楼上的邻居太太。隔壁的太太说:几周之前,半夜三更的,她听见救护车来过,但是救护人员没有上楼,而是直奔后院楼下,像是有人跳了楼。不知是谁,单看个头儿,和叶先生差不多。不过她是从楼上的窗口下望,不能十分肯定。
楼上的邻居太太说,不,那不是救护车,而是救火车,她在楼上,都嗅到了什么东西燃烧的气味儿,那气味儿像是从叶先生家里传出来的。
有关叶楷文的下落,莫衷一是。毛莉只好把钥匙交给门房,不再去为叶楷文工作。她想,等叶楷文先生回来,自会打电话给她。
毛莉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却没回到职业介绍所去登记,以便另寻雇主,而是终日无所事事,也有点魂不守舍地待在家里。她常常坐在阳台的一张摇椅上,胳膊肘撑在摇椅的扶手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任那支烟自顾自地化为灰烬,也不抽上一口。
一有电话铃响,第一个跑去接电话的总是她。这时,父亲和母亲就会对望一眼,满眼的对话里包含着许多内容,就是没有忧虑。
是的,毛莉挂心叶楷文的下落,不仅仅因为他们之间的情谊。那情谊有点特别,既不像哥们儿,也不像朋友,说是战友也不妥帖……不如说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们粘在了一起——不管他们本人情愿还是不情愿,就这么牢牢地粘在一起了。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挂着许多悬疑:自己到底来自何方?那所风格奇特的大宅子,与她和她的家族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与那所大宅子间的感应,以及画面上显示的家族故事,是确有其事,还是她一时中邪?……探索自己的来处,永远是人类不懈的痴迷。即便科学家告诉我们,人是从猿猴变来的,可是人类永远认为自己还有更离奇、更神秘的源头,——毛莉这样对自己说。
两个多月过去,毛莉收到一封信,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到印加帝国去吧,人类的许多疑惑,差不多在那里都可以找到答案。”
印加帝国?那个从来没有文字的印加帝国早已消亡,留下的只是印加帝国的N代子孙秘鲁……即便没有消亡,那样大的地域,上哪儿找去?连最基本的东、南、西、北方的指示也没有。又去找谁?哪个家族?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一个从来没有文字、早已消亡的帝国,能告诉后人什么?……
难道要她将印加帝国或是印加帝国的N代子孙秘鲁,一寸一寸地搜寻、丈量?难道要她将那里成千上万的人,诸个儿打问一番?或是将他们祖先留下的结绳一一破译?
难道就这一句话?还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看看邮票——那储存大量信息的方寸之地,不过是一方含意不明、令人颇为费解的图片,更无邮戳。毛莉是无法从这里得知这封信来自哪个国家,哪个城市了。
又将那封信调过来、翻过去,几乎将信封、信纸揭掉一层皮,也没有找到更多的文字。
既没有回信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姓名,只在信的末尾看到一个签字“Z”。
这是某个人的姓,还是某个人的名字缩写?
想必这位Z会知道得多一些。可是,又上哪儿去找这位Z?
2005年2月Schoeppingen 一稿
2005年9月11日 北京 二稿
2005年11月5日 北京 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