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李世民,等待着他的回应,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魏大人,你以为父皇就猜不出这真相吗?”魏征抬头一看,是安康公主站在门口。原来安康关心慕一宽的生死,一直让人盯着审案的情况,当她听说魏征介入此事,并把苏尼押回长安当着父亲的面要揭穿事情的真相时,便着急地来到了刑部,不顾妇闱不能干政的规矩,挺身而出向德高望重的魏征挑战。
安康看着魏征一脸激动地道:“那慕一宽只不过一介布衣,从来没有拿过朝廷一文俸禄,却能如此无私地为主上分忧,不惜牺牲自己来捍卫公主的尊严和生命,太子哥哥也豁出去了,拼了东宫不要去救他的妹妹!或许较起真来,他们是犯了法,但是,他们维护了人伦之道,难道你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吗?”
魏征有些不知所措,李世民突然在一旁开口了:“是啊,玄成,不怕你骂朕,今天当着你的面,朕也想说一声,朕打心底里感谢着太子,感谢着慕一宽呢!朕是天子,也是父亲,哪个父亲能忍受女儿遭受那样的耻辱?就算朕舍得安康死,又怎么舍得让她生不如死呢?说实话,太子做了朕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他这不光是在全兄妹之义,也是在尽孝呀,玄成,好在粮食没有落到胡寇手里,你能不能把这件事儿先放一放?”李世民说得恳切,魏征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也被这父女兄妹之情深深打动了,热泪盈眶地扑通跪倒:“皇上你别说了,是臣错了!”
狂风怒吼,四野一片黑暗。一堆篝火在荒野里燃烧,神形憔悴的颉利靠着一辆大车坐在火边,他的衣袍已在逃跑中划破,脸上还沾着些泥土,头发凌乱,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在大风中显得十分萧瑟。施罗叠坐在一旁,他们的身后只剩下不多的一些残兵败卒。
勃帖捧来一块烧好的肉递给颉利:“大汗,您吃点吧。”颉利摇摇头,让他先给世子吃。勃帖又来到施罗叠身边,把肉递给了他。施罗叠咬了一口马上吐了出来,皱起眉头,将肉掷到地上,骂道:“这是什么?”勃帖回答说是马肉。施罗叠指着勃帖的鼻尖斥道:“混账东西,我是谁,你竟敢给我吃这种东西?不知道我只吃羊羔肉吗?”勃帖忍气吞声地道:“殿下,这荒野之中哪里去找羊羔呀!”施罗叠一鞭子抽在勃帖身上,骂得更凶了:“狗奴才,你还敢顶嘴。”
颉利在一旁道:“够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摆你世子的谱!”施罗叠扔下马鞭沮丧地说道:“父汗!儿臣真是没有心情吃东西,前面是大漠,后面是唐朝的追兵,咱们的部落被打得七零八落,往后该怎么办呀?”
颉利一瞪眼道:“怎么办?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别低头。二十年前,我和吐谷浑打了一场恶仗,败得身边只有七个人,三年后我的手下又有了七万人。在这草原上,只要你不放下刀枪,就迟早能重新站起来。”接着,他走到身后的大车旁,一把掀开一口箱子的顶盖,露出里面光彩夺目的财宝,抓起一把珠子对施罗叠道:“有这些东西,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卷土重来!”
这时,前面传来几声厮杀。颉利问道:“怎么回事儿?”一个小校过来禀报说:“大汗,过来一股子骑兵,叫我们一阵乱箭射走了。”颉利一脸奇怪地道:“唐军追得怎么这么快?”小校说道:“好像不是唐军,是薛延陀部的斥侯。”
颉利脸色一变,骂道:“夷男这个狗日的,居然追到这里来了,快上马,到前面二十里宿营。朕不怕唐军,但对这些引狼入室的逆臣小人可要小心了,他们太熟悉草原了!”当夜,颉利又多布置了一些岗哨以防备夷男,才倒下入睡。白天走了两百多里路,所以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天边露出了曙微,他才睁开眼睛。像往常一样,他喊了声:“勃帖——”等着勃帖来伺候他洗漱,可是过了好半天却没有人应声。
颉利猛地起身,向周围张望了一番,只剩下余烬的篝火旁,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沉睡着的士兵。颉利的目光竭力在寻找什么,突然他身子摇摇欲坠,大骂一声:“勃帖,你个混蛋!”施罗叠睁开眼睛问:“父汗,怎么了?”颉利捂着胸口一指前方:“车,咱们运财宝的车——”施罗叠向四周观望一番,那些满载财宝的车已经没有了!颉利一脸痛苦地咒骂着:“一定是勃帖干的!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呀?武用了一个无能的大将,文用了一个奸佞的小人!我真是瞎了眼,我真是瞎了眼呀!”
失去了财宝,颉利卷土重来的信心遭到沉重打击,通往沙碛的道路又被夷男的人堵住了,他只好带着越来越少的残部绕道逃命,终于被唐朝的追兵咬上,一场激战之后,颉利身边只剩下儿子施罗叠等几十个人。四面都是活捉颉利的高喊声,颉利策马向前疾驰,过了北边的一道山口就是一望无垠的沙漠,那是唐朝大军不敢轻易进入的地方,但是颉利却没能跑过那山口,一支长箭追上了他,射在他背上,穿透了他的战甲,战马一声嘶鸣,他在马上挣扎了几下,终于从鞍子上滚落下来。
施罗叠跳下马,抱住颉利,大声喊着:“父汗,你怎么样了?”多亏了那副好铠甲,这处箭伤虽然很疼痛,但还不致命,颉利喘着粗气艰难地说道:“扶我上马。”施罗叠连日奔命,饥肠辘辘,身上已经没有多大的劲儿,他使出浑身力气,才扶着父亲站起来,把一只脚塞进马镫,可是,等颉利一拧腰,两人又一起重重地坐到了地上。
唐军的杀声越来越近,施罗叠回头望了一眼,露出恐惧的表情,他抬头冲着从左右飞驰而过的亲兵侍卫们大喊道:“快停下来,扶大汗上马。”马蹄杂乱地驰过,没有一个人下马。施罗叠的声音变成了哭腔:“你们都聋了吗,快来扶你们的大汗上马!”仍然没有人停下来。施罗叠放下父亲,冲着那一队败兵的背影绝望地哭喊着:“快回来,混蛋,你们怎么能把自己的大汗扔在这里?!”
颉利悲伤地说道:“不要喊了,他们不会回来了,来,施罗叠,你过来,扶我站起来。”施罗叠来到颉利身边,吃力地扶着颉利站起。一阵大风刮来,颉利的乱发和胡须都在发颤,背上还负着一支箭的身子一晃,像是要被刮倒,他晃了两晃,肩靠住一棵枯树,终于没有倒下。
颉利指着自己的佩剑说道:“我的胳膊抬不起来了,这柄剑杀过无数英雄,快用它送你父汗上路吧,让我站着死,不要叫那些中原人看我的笑话!”施罗叠的目光落在那柄剑上,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不,父汗,儿臣不能。”颉利斥道:“你也是我颉利的儿子?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走吧,逃到天边,逃到一个唐军追不到你的地方去!”施罗叠问:“那您怎么办。”颉利瞪着血红的眼睛说道:“我将站在这里等他们来杀我,一辈子都在冲杀,能死在战场上,我心满意足了——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呀!”施罗叠扑通跪倒,紧紧抱住颉利的双腿:“不,我绝不走!要死也要和父汗死在一起。”
颉利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老天爷,你总算是开眼了,在这世界上还留下了一个不肯背叛我的人。哈哈哈——”他突然止住笑大声吼道:“你再不走,将来谁在我坟头上烧香?快走!”在父亲的咆哮声中,施罗叠挥泪站起身朝一匹马走去,手挽住缰绳,回头又最后看了一眼,这才上马疾驰而去。
马蹄声疾,一队唐军士兵随即冲上来围住了颉利。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手持长槊打马走出队列,打量了这个浑身是血的敌人一眼,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颉利挺直了身子,肩离开那棵枯树,眼睛眺望着天空,傲慢地回答道:“这片草原至高无上的可汗!”
一阵狂风从颉利身边的荒原上掠过,卷起满天的雪沫和灰尘,也将他散开的花白长发吹向天空,他已变得十分虚弱的身躯在发颤,让人似乎觉得他也变成了一棵朽木。但是他燃烧着一股火的眼睛,却在告诉所有的人,他虚弱的外表下仍然还保留着一颗英雄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