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疆知道了革命部队不是来招老婆的,这很合她的心意。她太矮了,年纪太小了,想不出办法让自己在几天内长高和变大,安疆不知所措。表姐是一只蛰伏的蜘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牵引她爬出来查看猎物,她看出安疆神色有异,追问不止。安疆就把一切同表姐讲了。
表姐知道安疆去意已定。表姐原来想的是如何留住安疆,一旦发现留不住了,就想着如何让安疆走好。安疆走到哪里对自家更有好处呢?如果安疆真的成了革命军人,如果真?
嫁了革命老干部,安疆就是一把红伞,能罩住自己全家。如果把安疆强留在自家,短时间内留得住,长了也留不住。一筐水菜,当然要在价钱最高的时候抛出,过了时辰,就成了甩货。
表姐对安疆说,你愿意当兵吗?安疆说,我想当护士。安疆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个大夫,怕表姐笑话。安疆以为护士是大夫的小苗。
表姐没功夫细细体察安疆的心事,表姐说,就是给人当老婆也乐意吗?表姐要砸牢靠,要是安疆不乐意,以后就是当了官太太,也不会照料自家。安疆反驳说,人家不是招老婆的。你这样说,就是破坏革命。
表姐吓了一跳,心想这还没当上官太太呢,怎么就这么护着军队呢。表姐说,好了,好了,表姐觉悟低,以后还要靠你多帮助。
安疆对表姐的态度变化有些吃惊。表姐对她一向颐指气使,今天怎么这样客气了?安疆立刻想到和招兵有关。原来当兵有这么大的魔力,安疆就更坚定了当兵的决心。
表姐叹了一口气说,安疆,我不拦你了。你在这世界上的亲人,表姐我要算惟一的一个。有几句话,不得不说。这第一件,万不可说出真身份。
安疆不解道,招兵的说了,出身不限。
表姐说,是,他们说了出身不限。可这共产党是穷人的党,红军是穷人的军队,他们总会向着原来那一拨人。听我一句话,说你是我的亲妹妹,咱家是小职员。
安疆觉得多此一举,但她不愿杵逆了表姐。表姐看安疆点了头,接着说,出身改过来了,还有你的文化。人家点了名说要女学生,你行吗?安疆扭扭捏捏地说,表姐,我看了好多的书,我想语文是行的,算术不行。
表姐说,中学,算术就叫代数了。你不行,我也没办法,算术不是一天两天能补的,只有凭运气了。安疆说,我有什么运气呢?表姐说,你爹你妈都撒手不管你的事了,你还有什么运气呢?碰到我,就是你的运气,你吃在我这儿,穿在我这儿,还在我这儿上了不花钱的学。有一天时来运转,可不要忘了表姐!
安疆虽说不喜欢表姐为人,听她这样一说,想到身世飘零,世界之大,只有表姐家的房檐为自己遮风挡雨,说,表姐,一辈子我都忘不了你!
表姐得了明晰的承诺,开始认真为安疆谋划。招兵期限是一个月,如今过了多半,依安疆心愿,恨不能马上到招兵处应募。表姐说,急什么?你在家老老实实地做饭洗衣,这件事有我呐。你万不可自己去。
安疆不得不承认,已经闯过招兵处了。表姐把两道蛾眉拧成了毛毛虫,说,你见的那个征兵人,什么模样?安疆说,头顶有点秃,胡子有点大。表姐说,好吧。这次,我让你去你才能去。
表姐麻将也不打了,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几天之后,她说,你把这些题背下来。安疆一看,都是些革命的术语。表姐说,这就是他们的考题。你要是答不出,别说当兵了,就是给革命扫地革命都不要你。
表姐又拿出数学题,说是会让你当场演算。
题目都是表姐尾随着那些考完之后打道回府的学生们讨来的。
花了我不少钱呢!表姐说。表姐说的不是实话,她只花了很少的钱,大多数人都是无偿地告知表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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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疆开始了疯狂的背诵。征兵只剩最后两天了。表姐对安疆说,下午送你去当红军。安疆惊讶了,为什么是下午?上午不更好?表姐说,下午好。下午头顶秃了一半的人不在。表姐说完,拿出一套姜黄色丝绸旗袍,对安疆说,穿上。旗袍抖擞的光芒,让安疆觉得是一条有鳞的金鱼。表姐拉过安疆手说,你还愣着什么?这是我从旧衣店特地为你买的!表姐一再催促下,安疆穿上旗袍,被表姐拉到镜子旁,年久的镜子剥脱了水银,安疆看到自己影影绰绰好像年画上的女人。表姐说,嗨!人要衣妆马要鞍,现在谁还敢说你小呢!安疆从惊讶中醒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件旗袍的神奇之处——它把穿者的腰卡得极细,犹如一只螳螂,但是在旗袍的胸部装了特殊的衬垫,在安疆平坦的胸壁造出了两座山峰。安疆几乎不敢正视镜中的这个女人,那不是她,是一个妖精。怎么样怎么样……表姐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欣赏山河再造的本领。安疆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不动。如果她贸然行走,会摔一个大马爬,把旗袍从开叉撕到胳肢窝。
表姐一不做,二不休,拿出一双高底木屐。安疆颤颤微微踩上去后,如同站在两只小板凳上。一点钟内,你想当红军,就穿着它们好好走。不想当红军了,就到厨房摘菜去。表姐说完就去算她的麻将账。
安疆像踩高跷一样地走着。每当走到镜子旁边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去,看镜子里那个成熟的女人。她不认识她,可她热爱她,指望她。镜里女人长身玉立胸廓高挺,弱不禁风又气焰嚣张。
一个钟点后,安疆走的很熟练了。表姐回来说,看不出,你还真是个小姐命。走吧,也许能当太太。
安疆不喜表姐的胡说八道,但不敢得罪表姐。表姐拿出自己的脂粉,为安疆作了一番拾掇。当表姐牵着安疆走出巷子,幸好没有遇到人。要是有人看到了,会吓得不轻。
招兵的地方,是一所旧式庭院,安疆一扭一拐走到这里,脚脖子都拧酸了。半路上,表姐看她走的辛苦,想要一辆黄包车。表姐不想让她侍弄的庄稼还没挥镰,就被风雨毁的惨不忍睹。但一向温顺的安疆反驳道,要是红军看到我是坐黄包车来的,还会要我吗?表姐就和安疆一道走。安疆说,我一个人进去吗?表姐说,我也不当红军。安疆说,有点怕。表姐说,你又不是没有进去过。上次不怕这次熟门熟路的你反倒怕?安疆说,上次随便来看看的。这一次,打定了主意要当红军,怕他们不要。
西下的阳光如舞台上的追光,射到招兵人的房间里,地面像铺了金砖。身穿姜黄色旗袍的安疆袅袅婷婷地扭进去,单薄,但有一种野菊花般的灿烂。招兵人眼前一亮。来应征的姑娘,以为人民军队崇尚朴素,往素淡打扮,全不知表姐给安疆选定的这套行头,令安疆良好开局。
秃头不在,征兵人是一位西北大汉。问安疆,你的名字?安疆答了。又问你的出身?安疆把表姐为她搞到的政府证明递了过去,(不知表姐用了什么手段,把安疆定成了贫民出身)大汉看了很中意。
军大汉问了一些有关革命的认识,安疆很快回答了。军大汉当然能听出是依样画葫芦背的,但刚刚解放不久,能背到这个程度,亦属对革命有认识。军大汉又让安疆在纸上写一些字,这难不住她。
本来大汉想出几道数学难题,看看面前的秀丽女子内蕴如何,见安疆字迹娴熟,打消了再试的念头。毕竟是让他来招妙龄未婚女子,不是来招会计的。
面试进行到这会儿,基本上算是结束了。军大汉仿佛无意中问道,你对革命老干部是怎么看的?安疆愣了一下,在表姐为她准备的题目中,没有这道考题,一时有些慌乱。不过,她很快答道,我向他们学习。
安疆这样回答,并不是安疆的狡猾。安疆单纯,不知说什么好,就把自己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说出来。没想到就是这道题的标准答案。大汉装作无意问出的这道题,如果你回答的不妥帖,比如有的女生问道,你说的这老干部有多老啊?完了,无论这女子如何咬牙跺脚要当兵,招兵人也会把她的表格放入另册?
你可以回去了。军大汉很和气地说。安疆不知道这和气后面的意思是什么。共产党对老百姓说话都是很和气的。安疆就问军大汉说,我能当兵吗?军大汉说,过几天来看榜。
安疆很伤心,以为这是一句敷衍的话。军大汉没有让她做算术题,一定是觉得她不堪造就,根本没心思再考她了。安疆很灰心地走出招兵处的屋子。屋宇建在高台之上,有长而陡的台阶,安疆用脚心吸住木屐,走的很小心。
迎面碰上那个秃了半截头发的军人,三阶一步如同猎豹向上窜来。他戴着军帽,安疆看不到他的头顶。相逢的时候,他很着意地看了一眼,安疆有些害怕,他似乎认出了她。安疆转念一想,反正也当不上兵了,认不认出无所谓了。
表姐着急地问,怎么样?安疆说,不知道。表姐说,那就好。安疆垂头丧气地说,有什么好?表姐说,他也没说你不行,是吧?这么多天,你以为我在这里玩吗?我是上等的探子。如果你不成,红军会考到一半就格外好脾气地对你说,小妹妹,你回家继续学习吧,建设祖国需要很多有文化的人。他对你说这话了吗?安疆说,没。表姐说,那就有希望。以前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忘了吧,表姐不是故意的。你却要把表姐为你做的这些好事记得,表姐是用了心的……安疆听着,一言不发。她被面试耗竭了精气神,剩下的力气只够吸住厚厚的木屐回家。
发榜那天,安疆不敢去看。表姐看完榜,对安疆说,你以后成了革命太太,不要忘了这是你的家!安疆一时间没听清这是什么意思,愣在那里,表姐说,快收拾东西吧,军令如山倒。明天就发军衣,后天就走了。
安疆傻傻站着,手上沾满了油菜根的黄泥。第二天早上穿什么衣服到招兵处,安疆和表姐好一番争执。安疆再也不肯穿如同舞女的旗袍和高高的木屐,要穿自己的月白裤褂。表姐说,你以为板上钉钉了?你连他们的一根绿布丝还没穿上呢!为什么能收你当兵,这套衣服立了大功!你要是不穿,等着吧,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
安疆不敢犟嘴,只好穿上旗袍。
招兵处热闹非凡,佳丽云集蔚为壮观。妙龄女子凑在一起的景象,令人感动。她们那么年轻,蒸发着如麝似兰的气息。表姐牵着安疆,走到报到的地方。我叫安疆。安疆怯生生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秃发军人比对花名册发放军装,他抬头仔细打量,安疆觉得他认出了自己。秃发军人深不见底的目光,好似一把尺子,横竖比量着安疆。
安疆困窘地站着,不知所措。秃发军人说,小妹妹,我看你穿2号的军装正好,声音很温和。表姐说,2号是多少号啊?秃发军人说, 2号就是2号,是部队的服装编号。每人先发一套,以后还会发更多的衣服。表姐说,一共有几个号啊?秃发军人说,有5个号。表姐说,哪个大哪个小啊?安疆有点不好意思了,问这么细干什么?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领衣服呢!秃发军人和蔼地说,1号最大,5号最小。安疆以为表姐这次该满足了,没想到表姐又问,被子分号吗?如果分,我们不要2号,要1号的被子。安疆抻抻表姐的衣襟,表姐不管安疆的示意,瞪着眼,要求一个回答。秃发军人笑了,说,被子是不分号的,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