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朝醒来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窗外天色阴沉一片,还未至傍晚,已是昏暗一片。
还是她之前在的房间,但明显被人安置过。她发现自己穿着灰白的病号服,手上插了至少五根管子在输液,而床边几个精巧的仪器正在监视她的各项生理数据。
床头小柜上,一碗稀粥腾腾的冒着热气。她头晕脑胀的坐起来,蹙眉,拔掉手上的管子,端起粥,呼哧呼哧的一口气喝光,还觉得腹中饥饿难耐。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喊人,已有三个人步伐匆匆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医官,两名侍女。
医官看到她的模样,露出欣喜神色:”许上校,太好了,醒了就好。“
”我睡了多久?“
”三天。您怎么把输液管都拔了?“医官蹙眉,”您还在发烧啊!“
”小事。“许暮朝接过侍女的食物,狼吞虎咽。
居然睡了三天?难怪这么饿。这大概是她受伤最重的一次了。现在全身还是疼痛无力。
”队长!你醒啦!“一个激动的声音伴随沉重仓促的脚步声。
许暮朝抬头,便看到赤着上身缠着绷带的大武,兴奋的一瘸一拐的走进房间。对了,他也受了伤。
大武围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没什么重点。显然许暮朝一睡不起,让兽人们都慌了神。毕竟她曾是兽族近乎不败的战神。这时看她醒来,连大武也有些口拙了。
”停!“许暮朝蹙眉,打断大武的唧唧歪歪,”还剩多少人?“
大武的声音嘎然而止。
”五千二百六十七还剩三百二十一。“他担忧的看着许暮朝,”我带去的第五大队一千人,还剩五十不到。“
许暮朝看了看窗外昏暗如黑夜般的天色。云层中光影闪动,道道白光呼啸而过。雷声轰鸣传来,却始终没有掉下一滴雨水。
”大人……你别伤心,好好养伤。“大武担忧的盯着她。
”滚蛋。
一旁的医官也开口:“你走吧。上校需要休息。
大武讪讪的往门口走了进步,又转过身。许暮朝有些不耐烦的盯着他,他欲言又止了几番,才斟酌开口:”大人,回营那天,你跟个没事人一样,倒头就睡。如果不是这个大夫主动给您检查,才发现您受的伤比谁都重,差点……我们才知道您不是睡,是昏迷不醒……您活着,对我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别为死去的兽崽子伤心,他们跟着您战死,死得其所。真的
许暮朝沉默片刻,才道:“知道了。
大武忧郁的离开了。许暮朝看一眼年轻的医官:”谢谢你。
医官摇头:“您不用谢我。我们只是遵照元帅的命令。
许暮朝没出声。医官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道:”刚刚您醒来,我们已经通知了侍官队。元帅原本有命令,您醒了就去复命。不过您烧没退……
“我现在就去。”许暮朝一下子站起来,晃了几下才站稳。侍女连忙过来搀扶,却被她轻轻推开。
已是初冬时分,所以连雨水也显得那么干涸。雷电过去半天,也只是飘落几颗雨星。但今天必定有一场大雨,因为天色一直沉重压抑。
许暮朝坐在元帅书房的沙发上,只觉得空无一人的房间,透着丝丝入骨的寒冷。
她到了,却被告知元帅去前线视察,已在回来的路上。她只得在这里等候。
身上的热气却越来越重,头也更加昏沉,心情也烦闷起来。这是她成为半兽后,第一次虚弱到发烧。她深感自己这个状态见顾澈不太好,可当她想要站起时,却发现自己连走动都乏力。
她复又在沙发坐下,打算歇息一会儿再离开。
临近傍晚,天色更加阴黑。雷声像是有人拿着重锤,一下下锤在战地的天空。风声骤停,只听轰然一声,大雨像是瓢泼般,瞬间笼罩整个天空,狠狠倾泻下来。
许暮朝是从梦中哭醒的。
很奇怪的,战场上的她,从来坚强如铁;可这一回,在梦中,再次见到兽人们一个个在自己身边倒下,却令她难过得无以复加,只觉得五脏肺腑,处处都是酸涩的剧痛。
因为伤亡,实在太大。
她睁眼看了看周围,书房中依然静悄悄的昏暗一片。她松了口气,抬手抹去满脸泪水。感觉到小憩过后,体力有些恢复。
顾澈还没回来?
“靠!”她忍不住哽咽着骂了句。
“醒了?”低沉如水的声音,于轰鸣的雷雨声中,清清楚楚的传来,透着丝丝凉意。
许暮朝一下子坐直,身上覆盖的衣物轻轻滑落。她抬头,这才看到靠近阳台的躺椅上,颀长沉静的挺拔身影。他一动不动,仿佛与周遭的阴暗融为一体。
她暗吸一口气站起来,朝他的方向:“元帅,属下来复命。
”嗯。“他的声音淡淡的。
雨声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暗,几乎令许暮朝看不清他的容颜。头痛的感觉逐渐加重,她觉得手脚都热得像火。可他安静坐在那里的身影,却令她有些心烦意乱。
很想,很不受控的,很冲动的,想要搅乱他的安静沉稳,搅乱他的天下太平。
”这次你的队伍很好。“他说,”嘉奖令已拟好,过几天就会颁布。
她只觉得呼出的气都烫:“几乎全体阵亡,这样的队伍,对元帅来说,当然是好的。”
她忽然觉得很爽。一直在顾澈面前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现在这样说话,其实很爽。
两人一时都静下来。大概还没人这样呛过顾元帅吧?许暮朝恍恍惚惚的想,四千七啊!四千七活鲜鲜的兽族兄弟啊!
“你是为这个而哭?”他忽然问道,出乎她的预料。
“是。”她喘着气道,“我没有元帅大气,万人生死不痛不痒。我舍不得他们死。只是下一次,元帅如果要拿我许暮朝做饵,直说就是,暮朝一定照做。但就别再拉上我的兄弟们陪葬了。”
一个响雷轰鸣而过,雨声更加剧烈清晰。仿佛立志要将整个大地浇透。
许暮朝终于说出大不敬的心里话,只觉得满腔窝囊气一泻而光。可她竟然一点也不后悔。或许因为放松,一阵晕眩猛烈袭来,全身都是一软。
她迷迷糊糊想要倒在沙发上。
一阵轻不可触的微风,敏捷的身影一晃而过。
腰间一紧,许暮朝恍惚抬头,却只见衬衣笔挺的肩膀,和昏黑之中,元帅依稀俊朗的脸部轮廓。
也许是因为坐在窗口,他身上气息格外清冷,与她无处不在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这凉意顿时令许暮朝清醒不少,用力睁开眼,却见他两道冰冷得仿佛毫无温度的视线,分明透过满屋阴暗,锁定在她脸上。
“你认为……我拿你做饵?”他的声音又缓又重。
他的声音就在头顶,隔得太近。声音低沉好听,语气冰冷无情。
许暮朝没吭声,她心中烦躁的很,她知道不应该与元帅对抗,但是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她许暮朝不是傻子。昏迷时,就听到有人在说元帅大人英明,施了妙计引得几万机械大军进入包围圈!前后一串想,竟然如此!
“不用你扶。”她有些不耐烦,伸手用力推向他的胸口。却不知道这一推在他眼中多么无力。
“许暮朝!”他扣在她腰间的手更重,而另一只手,精准有力的掐住她的脖子。
她的下巴就在他掌中,她条件反射要挣扎,却根本不能动弹分毫。
光线很暗,她却偏偏看清,乌黑长睫之下,他那完美无瑕的双眸,透着彻骨的寒意。
“放开我!”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危险的人,令即使虚弱的她,也下意识躲避。
“你说得对,顾澈杀人一向不计其数。万人生死不过一念间。”他清淡的声音透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只是欺瞒属下赴死这种事,怕脏了我的手。”
“……”许暮朝怔了怔。
虽然头晕,但真假一听就清楚。他原来无心?
只是传言中顾元帅永远冷漠城府臣服。若是以她为饵吸引机械大军,这样的事,应该是一个上位者做得出的吧?
可他原来完全不屑。原来她忘了,他还是个极端骄傲的人。
“还是你们……”他的声音终于有一丝怒意,“认为顾澈靠实力,无法战胜机械人?那堆钢铁机器?”
许暮朝下巴被他捏得丝丝生疼,猛的一个激灵,混沌的认识到自己的现状——
她可能误会冤枉了顾澈。
而顾澈……有点生气了。
原本的冲动愤怒悲壮各种心情……忽然消散。
自己刚刚在干吗?
由于发烧导致大脑实在迟缓,许暮朝瞪大眼看了他半天,硬是没憋出一句像样的圆场的话来。
他的手骤然一松一放,她已安稳的坐在沙发上。他的身影骤然远离。
“叫医官来。”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却带着十足的威慑,“三天了,还在发烧?医官怎么当的?”
过了一会儿,那女医官委屈的声音隐隐约约:“大人,她差点重伤不治,发烧属于正常……”
许暮朝头越来越晕,虽然她听力过人,后面也听不太清了。她深吸口气,手撑沙发想要站起来,却触到刚刚从身上滑落的衣物。
她眯着眼看过去,沙发上光线很暗,只见暗色的军装上,往日光芒万丈不可直视的金鹰元帅徽章,此时也蒙上一层阴冷的光亮,令人心神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