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月都要给张末寄一次钱。张末收到汇款后,总是立刻原封不动地寄还给母亲。可是到了下个月,再下个月,那些钱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南京寄来。
她很少给家里写信,也不打电话。她与母亲之间所有的联系都包含在这种拉锯式的游戏中:寄钱——退钱。两个人都是那样执拗,那样信心十足。彼此心照不宣,不作任何其他的解释。
在张末看来,母亲给她寄钱只是为了羞辱她,为了用一种曲折迂回的方式对她与曾山的婚姻表示不满。她仿佛看见母亲穿着宽大的睡袍,在客厅里骄傲地来回走动的情景。她与药剂师私通的那些日子里,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显得既暧昧又复杂。一方面是她对女儿泄露自己的秘密感到恐惧,另一方面却又是按捺不住的炫耀与夸饰。
考虑到母亲那个年龄的女人所特有的生活习性,她也只能向女儿显示她的优越感,夸耀她的快乐。张末曾经作过这样的推测:母亲从女儿身上得到的满足远远超过了她与药剂师偷情的快乐。
她进而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肉体的快乐与心理上的满足与优越感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张末从幼年时起就渴望得到一条背带裤。一条墨绿色的灯芯绒背带裤。她与曾山结婚后,两个人跑遍了南京路和淮海路上大大小小的服装店,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归。到了后来,曾山不得不让自己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张末永远不会买下那条背带裤。用她本人的话来说,我知道它在那里,挂在玻璃橱窗里……
对张末而言,快乐意味着被无限延搁的欲望。一束鲜花在她想象中就是一片春日的盛景,可是当它插在了白色的长颈瓶中,就立即变得索然无趣,毫无生气。她生活在词语中,生活在对词语的贪婪的想象中。
当她独自一个坐在家中那幢古老的宅院里,在房檐的阴影里想入非非,未来的爱情就是一棵洒满阳光的动人的树,或者,它是一群在稻田的上空低低飞行的白鹭。它像一颗露珠那样晶莹,透亮,完好无损。
现在,她静静地躺在丈夫的身边,爱情就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的肌肤粗糙而燥热,她一度觉得他的身上长满了厚厚的鱼类的鳞片。
她曾多次向丈夫谈到,并企图向他证明:幻觉和想象并不是某种虚无缥缈的无用之物,它是真实的,就如空气一样……
那么,曾山喜欢幻觉吗?这个连给一个和尚写信都要查阅几十种参考书的哲学系讲师,需要幻觉吗?
曾山挨着她躺在床上。他的一只手正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从她脸部开始,顺着她的脖子慢慢下滑。遵守着某种千篇一律、固定不变的程序,脖子,肩膀,乳房,另一个乳房……就如将一匹皱巴巴的布用熨斗烫平,将揉搓成一团的纸张重新展开。
张末让他捏她的耳垂,他的手就移向那个位置。她让他说些什么,他就反反复复地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或者:我是多么爱你呀,我真想……他的嘴里有一股牙垢和芹菜的混合气味。
张末沮丧地将他的手挪开,一阵针刺般的灼痛使她发出深重的叹息。她不断地踢着被子,一心想跟自己过不去,直到她将被子踢到了地上。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俩在床上赤条条地躺着。五月的风从窗口吹进来,挟带着一股氧化铁粉的甜味。
“说点别的什么吧。”张末对他说。
曾山的脸在黑暗中有些辨认不清。他想了一会儿,给张末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天下午,在奥地利内卡河畔罗腾城堡,广场上正举行着骑马射击比赛。公爵夫人梅希蒂尔德应邀前去观看,她站在一间专门替她预备的小屋里,欣赏着广场上的马术。不多久,一位名叫维特·冯·埃埋斯霍芬的年轻人悄悄地走了进来。还没等公爵夫人反应过来,他早已从她身后撩开裙子,轻而易举地在她的巢穴安营扎寨了。受到突然袭击的公爵夫人勃然大怒,她高声问道:谁在背后攻击我?同时,她扭过头来。当她看到袭击者是一名英俊的骑士,便怒气全消。她笑了一下:啊,原来是你呀,快,请您接着干吧……
张末笑了起来。她侧过脸,睁大双眼瞪着自己的丈夫。她难以相信曾山会跟她讲述这么一个故事。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与曾山之间的那个危险的游戏已经悄悄地拉开了序幕,凭着一线肉体的直觉,曾山完全知道他所应扮演的角色。
她闭上眼睛,开始了轻轻的喘息。她让曾山将那个故事再讲一遍。曾山果然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身体不可思议地变得柔软潮润。她紧紧地抱着他,不断地问他,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公爵夫人怎么说……她不在乎他的回答,也顾不上隐隐约约的羞耻感。肉体要求专注的强大力量足以摧毁一切的顾虑。她与曾山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激动得泪流满面,心中发出默默的哀告和央求,让她高涨的快乐就停留在这一刻。
曾山轻轻地推开她,他的手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抽出一叠手纸。
“我要拉屎……”曾山说。
他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拉开门朝厕所奔去。
等到曾山从厕所里回来,张末已经穿上了睡衣,拉亮了房间的日光灯。曾山向她解释说,今天晚上的鸭子吃撑了。张末没有搭理他。她不敢看他的脸。
她的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是她刚刚买来的一本艾略特的诗集。由于有了这本诗集,她说她可以放心地将辛格的那本小说读完了。
定时的四季更换,
斗转星移。
定时的男女交合,牲畜交媾。
脚抬起来又落下,
吃,喝,拉屎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