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末从酒店回到曾山的单人宿舍。曾山和他的师兄子衿博士正在房中抽着烟。一看到张末,子衿就开玩笑似的对她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去报案了……”
“你们的教导主任将电话打到了我的教研室里。”曾山说,“下午的哲学课你怎么没去上?”
张末将雨伞搁在脸盆架上,从门后取下一块毛巾擦脸。她冲他们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子衿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告辞。
张末对子衿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尽管他们彼此见面的机会很多,可每次见面都像是一次告别。他是一个行踪不定、飘飘忽忽的人。
这还不能算是一个家。张末环视着这个熟悉的房间,它虽然在几天前被粉刷一新,此刻依然显得简陋而寒碜。一条碎花布帘将房间一隔为二,窗户上缺掉的两块玻璃也已补齐,她甚至还在水泥地板上刷了一层橘黄色的油漆。这个狭小而杂乱的房间就如一面镜子,她随时都能从中看出自己憔悴的面容。一个人就是一个破败的神祇。她不由得想起曾山常爱引用的爱默生的那句名言。
“你到底去了哪儿?”曾山将子衿送走之后,这样问她。
“你真想知道吗?”张末拢了拢耳边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桌边看着他。
曾山的眼睛在暗中突然亮了一下,旋即就像一盏灯似的熄灭了。他似乎不太喜欢凡事刨根问底。
他递给张末一把钢叉,然后揭开了蛋糕的纸盖。
今天是张末二十四岁的生日。曾山特意给她买来了一只大蛋糕。还有一束鲜花,它就插在一只乳白色的长颈花瓶里,花朵和枝叶上都沾满了雨水,在白炽灯耀眼的光亮中显得生机勃勃。
“你花了多少钱?”张末叉起一块蛋糕放在面前的盘子里。
“半个月的工资,”曾山说,“假如我们用它来买书的话……”
听他这么说,张末对盘子里的蛋糕突然感到了腻味。她似乎闻到了一股纸浆的味道。仿佛她将要吞食的并不是一块蛋糕,而是纸币或书页。
曾山无意中说出的每句话对她而言都构成了某种障碍。假如一个人蓄意使另一个人感到不快,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冷嘲热讽也不过如此。
自从她与曾山相识以来,她感到未来的一切都是自明的,不言而喻的,可以预料的。正如一道掌纹那么确凿,清晰,不可更改。他们之所以会结婚,那是因为婚姻是爱情的契约,饭桌上之所以会出现蛋糕和鲜花,那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为什么她总是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眺望那片足球场?为什么她早上临出门时会感到兴致勃勃,因为她期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此刻她又为何感到厌烦和乏味?那是因为她想象中的蛋糕就搁在她的面前,还有那束鲜花:雏菊、月亮花和满天星。她没说让他买酒,饭桌上果真就没有酒。于是,她渴望中的东西就这样褪了色,褪了又褪……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脸都会在时间的销蚀中变得黯淡无光,他们工资单上的数字会像温度计那样缓缓上涨,追逐着物价飞升的指数;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个孩子。如果参考一下珊珊那副早熟而抑郁的面容,她就会立刻觉得不寒而栗。他们将衰老,就像一块抹布那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成为一个不知名的物件(他们用的抹布是曾山的一条背心,可是许多年之后有谁还会认出它原先是一条背心呢?)。是谁在替她预先安排下这一切?生活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场永无休止的徒刑?
昨天晚上,张末犹豫了很久,将自己满腹的忧虑告诉了曾山。她希望从他那儿听到一些完全不同的解释。曾山一边听着她的倾诉,一边专心致志地吃着鳊鱼,然后他抬起头来。没错,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生活本来就是徒刑。问题是……
“你吃饱了吗?”曾山用那条背心擦了擦满嘴的奶油。
“吃饱了。”张末放下钢叉。可她几乎什么也没吃。
曾山的一只手绕过桌腿,伸到她的裙子下面。他的手上沾满了抹布中的油渍。张末坐在那儿,看着墙上的一幅挂历发愣。
“你怎么啦?”
她又想起了那个浑身给雨水打得透湿的人。想起他在她的耳边说,在我逃亡的途上,你身上的气味就是我梦中的天堂……她喜欢他的神秘感,以及他们一起时,她所感到的晕眩。只有在晕眩中,你才会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而未知的世界。当她回忆起酒店大堂里的两个警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当两名警察冲上七楼的包房,他也许还在浴室里洗澡……或许还吹着口哨。
“你怎么啦?”曾山又问了一句,随后就搂住了她的肩膀。
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尽力使自己忘掉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在她与曾山的搂抱中,她感到两个人的身体之间存在着一片巨大的虚空……
曾山将她抱到床上。她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发出一阵马桶抽水般的声响。接着,她听到了曾山解开皮带搭扣的声音。
“别忘了明天到贾先生那去一次。”曾山提醒她。他最近总在劝说张末报考贾兰坡的研究生。
“你跟我一起去吗?”
“不,我明天要去中山公园和女儿见面。”曾山说。
他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拉灭了电灯。黑暗浮上了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