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末毕业之后,被分配在学校的一所附属中学教书。短短的六个月一闪而过,而她却感觉到已经度过了整整六年。
坐在整洁而敞亮的办公室里,她除了偶尔翻看一下学生的作业,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那本《卢布林的魔术师》。在这本书快要读完的时候,她又得到了一本艾略特的诗集。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
阳光照耀空旷的田野,
却让那僻径隐在枝叶相掩的林荫里,
使午后变得一片幽暗。
……
眼下正是午后,雨还在下着。即便是在白天,日光灯管依旧发出嗞嗞的声音,它与窗外沙沙的雨声掺和在一起,折磨着她纤弱的神经。一切都是寂静而倦怠的;被风翻开的纸页,粉笔受潮的气味,一张张白纸一样虚幻而又衰隐的脸。
张末坐在桌边,长时间地凝视着门外的那棵湿漉漉的香樟树,不时眺望一下远处岑寂的、铺着黑色煤屑的运动场。在圆形跑道的正前方,有一道低低的红色围墙。通过一扇小门,一条幽僻的小径将运动场与大学的校园连在了一起。她的目光越过围墙顶端葳蕤的树丛,就能看见那条在阴霾中变得狭小的河流,河上卧伏的水泥拱桥以及河边锯木厂简陋的棚顶。在沉滞而郁闷的空气中,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肚子咕咕地叫着。
窗户玻璃上一阵轻微的叩动使她不由得转过身去。张末朝那扇窗户看了一眼。随后她又看了一眼。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扁平的脸紧贴在玻璃上,正朝她发出固执的笑容。
她从桌边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一边在晦暗的过道里辨认着他的脸,一边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没带伞。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浇得透湿。一绺头发斜斜地耷拉在额前。看样子,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地上有一摊亮晃晃的水迹。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张末问他。她的声音带着惊恐和不安。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
那个人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仍然微笑着看着她,仿佛在对她说,只要我愿意,我就能随时找到你……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连伞也不带一把……”张末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公司倒闭了吗?”
“不,”那个人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正在受到警方的追捕。”
自从他们一年前分手以来,张末一直没有得到邹元标的任何消息。她一度以为这个人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她与曾山结婚之后,曾对丈夫尝试着谈起他来,这并非是出于向曾山吐露隐秘的愿望,而是为了从此卸下积压在心头的沉重负担。假如你决定将一个人或一件事遗忘掉,你所应当做的并不是将它藏匿在心中,让它在记忆中发芽,而是必须让它在语言的磨砺中失去弹性……
可是,当邹元标一旦出现在她的眼前,张末还是压抑不住渐渐高涨的慌乱和兴奋,就像幼年时的那个药剂师,她一看到他站在昏暗的房门前,箱子上的那把铜锁就怎么也打不开了……
十分钟后,当张末和董事长邹元标打着一把小花伞,绕过中学的后门,来到苏州河边的时候,她已经忘了三点钟还要给学生们上一堂哲学课。
在金沙江大酒店七楼的一间包房里,邹元标当着她的面脱掉了湿淋淋的衣服,换上了一身紫色的睡衣。然后,他煞有介事地走到窗边,掀开厚厚的帘布,察看着酒店楼下的动静。
“你看上去倒真像是一名职业警探……”张末对他说。
“恰恰相反,我是一个亡命之徒。”邹元标说,“今天早上一下飞机就被他们发现了,差一点……我在这个酒店只能呆三个小时。”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张末觉得,这个人依然像从前一样喜欢开玩笑。她喜欢他的玩笑。他们在一列开往南京的火车上相识,他一路与她说着笑话,将她逗得前仰后合。现在,当他在扮演一名被警察追捕的凶犯时,俨然就是一位受过专门训练的演员。
他给张末泡了一杯茶,挨着她坐了下来,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
“假如一个人被警察追捕了两年,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向张末问道。
“逃跑。”张末说,“逃跑是罪犯唯一的逻辑。”
邹元标摇了摇头,点上了一支烟。
“你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张末说,“我在遇到烦心的事情时,总是向梦境求援。”
“可我不习惯幻想,”邹元标说,“寄希望于幻想会使人最终忘掉世界的残酷……”
“那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被他们逮住。”邹元标严肃地对她说,“无论怎样的游戏都会让人厌烦的。”
张末笑了起来:“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去派出所自首……”
“可是,我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完。”
“什么事?”
“你说呢?”邹元标反问道。他夹着香烟的手指不停地颤抖,使张末多少感到有些吃惊。
她还想说什么,邹元标突然将她的手扭到背后,亲吻她的脸。他的一条腿紧紧地压住她不断起伏的腹部。他的动作急促而鲁莽。当他猝不及防地把手伸入她的领口时,她衬衣的一颗钮扣高高地崩弹起来,落在了黄褐色的地毯上。
我做梦都想闻到你身上的气味。邹元标说。你就像一个婴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奶味。当我在逃亡途中东躲西藏时,你身上的气味就是我梦中的天堂。
张末感到一种熟悉而陌生的眩晕感再次向她袭来。她仿佛正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随着翻卷的波浪飘向远方。她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早上临出门时,曾山说他要去替她买一个蛋糕,一束鲜花。雏菊。月亮花和满天星。
她恼怒而沮丧地推开他。不行。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来去寻找那颗丢失的钮扣。
“我身上正来着例假……”她说。
“你每天都在来例假吗?”邹元标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表情。
“每天。”张末说。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钮扣。
“那么,你至少得先去洗个澡,你的身上有一股铁锈味儿。”最后,张末这么对他说。她知道,她在这么说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在寻找机会离开这儿了。
浴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雨下得越来越大。她悄悄地拉开房门,来到了楼下。
在大堂的服务台前,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向一位小姐焦急地询问着什么,那位小姐呆呆地看着警察手中的照片,显得十分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