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起就一直下着雨。雨滴沉重而清冷,预示着初冬将临。曾山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氧化铁厂附近的一条幽深的弄堂,加入了雨披和车流的行列。厂房四周堆积的厚厚铁粉被雨水冲散,将马路都染红了。
他想去看看女儿。
在导师贾兰坡教授追悼会举行的当天,他曾经去看过她。那是妻子给他规定的探视日,每月一次。当然,你也不一定每月都来,她对曾山说。那天傍晚,他躲在一辆推土机后面,远远地看着她。她从一只簇新的木匣里给客人找钱,羊肉串的生意看上去还挺好。
在学术会议举行的这段日子里,时间仿佛突然放慢了速度,似乎每度过一天,都得下一番小小的决心。
他在苏州河边的一家食品店门前停了下来,打算给女儿买点零食。他站在屋檐的泻水下愣了半天,几乎想不起他的女儿喜欢什么。珊珊今年虽然只有五岁,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相当忧郁。她很少与他说话。用她母亲的语言来形容:她不屑于与你说话……他仅仅知道,她喜欢那只箱子,破旧的藤条箱。珊珊白天晚上都躺在里面睡觉,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块蓝布手绢。
珊珊一个人在家。房门敞开着,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他看见女儿正伏在床边的一只小方凳上画画。
他朝她走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女儿翻动着眼白瞧了他一眼:“我在画画……”
“我知道,”曾山对她说,“你接着画吧。”
她画了一棵树,一条河,又画了一座房子,一道门,两扇窗子,还有一条路,通向河边。曾山看着她画画,想起了她刚刚出生的那天中午,他跟着一名护士走进产房,在一个摇篮里看到她时的情景:她是那么的令人感到陌生,宛若一个刚刚成形的胚胎,粉红色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他怎么也不会觉得,这个小小的生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又想象着十年以后,她已经是一个娉婷少女,他们手挽着手在街上走过,招来行人们艳羡的目光……他觉得这样的想法过于浪漫了。
房间里乱糟糟的。玩具、毛线球、肮脏的袜子扔得满地都是。床头柜的一只烟缸里盛满了烟蒂。他知道妻子在离婚后,烟一直抽得挺凶。他甚至怀疑电视机也是从早到晚一直这么开着。现在,它正在播放着一个文化节目,介绍欧洲的教堂壁画。
等到珊珊画完了,曾山问她,知不知道妈妈去了哪儿?
女儿摇了摇头。
她并非不知道她的母亲去了哪里,而是“不屑于”与他说话。
“你吃饭了吗?”
她又摇了摇头。曾山明白了,他得换个方式与她说话。
“咱们去吃麦当劳怎么样?”
五分钟之后,父女俩打着伞出现在楼下拥挤的大街上。从他妻子的住处到淮海路上的麦当劳食品店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他们差不多走了一站地,女儿才与他开始了尝试性的交谈。
他从女儿的口中得知,她们卖羊肉串的摊位被一名戴红袖章的人捣毁了。“妈妈还在那个人的手上咬了一口……”现在,她也许正在派出所里补交罚款,一个劲儿地认错……
他们走过一家建设银行的门前。曾山问她长大了以后想干什么。女儿看来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想都没想就满不在乎地答道:
“找个地方躲起来。”
曾山吃了一惊:“躲起来?你干吗要躲起来?”
“我想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你打算藏在哪儿?”
“箱子里。”
“箱子里不行。你长大了,它就装不下你了。”
“那我就躲到山上去。”
“别人还是能找到你……”
“森林里……”
“一样。”
“海岛上……”
“一样。”
“那我藏哪儿?”
“哪儿都不行,你能去的地方,别人也能去。”
“那我就造一座房子。四面都是墙,连小鸟都飞不进来……”
“让妈妈进来住吗?”
“不让。”
“爸爸呢?”
“更不让。”
“我们来看看你总可以吧?”
“可以,但你们要隔着墙和我说话。”
……
他觉得曾经笼罩着他的那片阴影如今已投射到了女儿的身上。他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己的母亲最终选择了旷无人烟的沙漠。她是怎么选中那片地方的?女儿对于未来的梦想仅仅就是一道与世隔绝的墙,它犹若一个脆弱的水泡在岁月的河流上随波飘逐,在人们的记忆中代代相传。
曾山不安地想到,他与女儿的对话曾经多次出现于他与张末的交谈中。她念念不忘那幢搬家前的旧房子。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郊外,紧挨着农田。除了稻米和麦穗的清香,除了低低飞行的喜鹊、白鹳、蜻蜓和蝗虫,她常常看不到一个人。
在他与张末离婚前夕,她终于忍不住读完了那本《卢布林的魔术师》。她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整整一个晚上,她的眼眶都是潮湿的。那个名叫雅西亚的魔术师在经历了一生漂泊、半世沧桑之后,回到了故里。在别人看来,他与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心脏的碎裂之声。经过时间的反复淘洗,他表面结实的躯体之中已没有什么内容,它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魔术师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替自己造了一座永久的栖居所。四面都是墙,没有屋顶,将自己围在了当中。他可以通过那片敞开的空间观察月亮和繁星,观察浮云和偶尔掠过的飞鸟。他只是不愿意看到人,任何人。
他的想象力并不比珊珊高明多少:他在一面墙上留了一个小孔,由他的妻子替他端水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