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辛终于讲到了她的爱情。那是在校园的一家咖啡馆里。白天的时候,张末常常与她一起去那儿闲聊。从咖啡馆的窗户里可以看见学校的体操房,正在上健美课的海豚般的少女,可以看到河道下游的锯木厂,一个戴毡帽的中年人几乎每天都在那儿钓鱼。
一旦涉及到爱情,苏辛的讲述就如秋后的河水,流转低迥,萦绕不去。她照例讲到了她的表叔,外科手术般的夜晚,尖叫,例假,避孕酮,通往天堂的漫漫长途上一层易碎的薄膜。苏辛观念中的种种常识,对于张末而言就成了令人心悸的无边深渊。
但她并不为此感到羞耻。真正应当引以为耻的也许正是自己的躯体。她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的不忠,她的理由。
“现在该轮到你了,”苏辛说,“谈谈你自己吧。”
她们俩的位置顷刻之间互换了一下。张末意识到,她此刻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乡巴佬突然被人推上了灯火辉煌的舞台。除了令人寒碜的手足无措之外,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在这个舞台上,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而空空荡荡的剧场里只坐着两名观众。他们的脸晦暗不清,但她知道他们正在暗中注视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他们的笑靥是浮靡的,不确定的,灰色的,就像那些被雨水打暗、正在发霉的花朵。
按照张末与苏辛私下达成的无话不谈的契约,她的自尊心(也许还有女人的虚荣心)要求她现在加以兑现。她感到犹豫不决,她生活中仅仅有过的两个男人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了程度不同的影子,但只是影子而已。
她最终挑选了药剂师作为谈论的对象,而将音乐教师深深地藏匿起来。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苏辛不断的催促,加上她自己的直觉使她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张末在讲述这段经历时所面临的困难和重重矛盾。因为她内心十分清楚,类似的话题无疑是一种双重的亵渎,既亵渎了被谈论的对象,又亵渎了自己。在她的故事中,药剂师一开始就是以一个无赖的身份出现的,而母亲的不忠显然是自甘堕落。在一个下雨天的晚上,蓄谋已久的药剂师趁父亲在医院做手术的时机,悄悄地溜到了她母亲的床上。由于着急和慌乱,还碰碎了一只花瓶。她替母亲保守了两年的秘密,现在终于找到了一吐为快的机会。可是,在她的讲述中,张末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枝节,用苏辛的话来说,“这个故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这个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张末重复了一遍苏辛的话,呆呆地看着她的同伴。后来,在苏辛的逼问下,她承认了自己对药剂师的依恋。
“会不会是这样的情况,”苏辛替她分析道,“那个药剂师是上了你的床,他在沙发上掀开的是你的裙子。而你恰恰不愿意正视这一点,在这里,你的记忆出现了错误。你的母亲因为发现了你们的勾当,就成了你的耻辱的替罪羊。”苏辛说,她最近正在研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你仔细想想看,那天晚上,你的父亲在医院做手术,你被大雨惊醒,起来上厕所,然后呢?药剂师是不是突然从背后攻击你?不要放过每一个细节,对你来说,某些细节也许可以忽略,而精神分析只有在这些细节上才能找到症结,帮你修复记忆……”
张末意识到这样的谈话必须结束,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打算离开这间咖啡馆。苏辛一脸不高兴,她指责张末不够坦率,而张末畏葸的目光却向她发出无声的哀求:就这些了,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在苏辛充满怀疑的注视之下,张末忽然感觉到,对女人来说,肉体既是一个宝藏,又是一种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