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车站是一个城市最大的秘密集散地。然而它却不会轻易地将这种秘密泄露出来。你所看到的仅仅是一片阴暗的街角,一方人群稠密的广场。明亮的茶色玻璃反衬出街道的树木,高耸的旗杆、钟塔,以及钟塔下围坐的妇女和儿童。在货栈的遮棚下,售货员向行人随时吐露微笑,就像一缕变质发霉的花香。那些匆匆奔向某一地点的小贩、兜售报刊的老人、掮客、便衣以及在旅馆登记处排成长队的人群占领了车站广场的每一处缝隙。你只是偶尔从那儿经过,看着自动扶梯将一批又一批人送上候车大厅,你想象着这个车站曾经是过或者将要变成的那个样子:一块海边的桑园,一个露天高尔夫球场,一家光线昏暗的妓院,一座垃圾处理厂……于是,车站就在无形中为时间塑造出了形态,你也就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旅行者。
曾山不无伤感地想到这一切,心情陡然又变得沉重起来。他穿过阳光缤纷的广场,朝出口处的方向快步走去。
代表们都已经到了,老秦像是在四处找他。此刻,校长也已经从那辆轿车中走了出来,他正忙着向客人们递名片。曾山逐一端详着刚刚下车的三位代表,没有看到张末。他将目光投向出口处长长的通道,从那可以一直望到空空荡荡的站台。
老秦用英语将曾山介绍给了一位外国人。他低声地对曾山说,这个人就是本次大会唯一的外国学者。倘若这次大会能够称得上是国际会议,他是不可或缺的。他是一个神学家,还是一个中国通,名叫唐彼得。唐彼得身边还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经老秦介绍,曾山知道她是彼得先生的中国秘书。女秘书朝曾山浅浅一笑,随后她向老秦提醒说,唐彼得先生虽然精通英语,但他更愿意说德语,当然,他的汉语也说得非常流利。老秦介绍完毕,立即将曾山撇在了一边,径自与唐彼得先生热烈地交谈起来。
曾山显然有些茫然无措。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出口处的那条通道。一位佩戴红袖章的看门人此刻正打算将铁栏杆门关上,他一丝不苟地搭好铁门的铁扣,然后拢起袖子,蜷缩到一边晒太阳去了。低迷、回旋的风从站台上吹过,翻动着铁道边的旧报纸,两名身穿制服的女乘务员正有说有笑地从卧铺车厢上下来,怀里抱着一堆肮脏的被单和桌布。
唐彼得先生似乎对“神学家”这一称号感到不以为然。他对老秦说,他早年在印度洋上当过水手,后来又在荷兰的鹿特丹创办过一家造纸厂,不过,他真正的专业却是国际信托。在五十年代,他作为日本人的贸易顾问参加过中国的广交会,并在德国驻华使馆工作过两年,他去过俄罗斯、东欧和台湾……对神学问题产生兴趣,只不过是一年前的事。
唐彼得先生每说一句,中国秘书就坚决地点一次头,仿佛她曾经陪伴唐彼得一起度过了那些颇有浪漫色彩的岁月,或者说,唐彼得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动了她的芳心。由此看来,这个女人与唐彼得相识的时间不会太长。
除了唐彼得与他的中国秘书之外,剩下的一名代表就是本次大会的赞助商,南方某制药集团的董事长。他身材健壮,一腔广东口音,正与校长彼此寒暄,谈话虽有些不着边际,但还不至于找不到话题。
校长首先对董事长的资助表示谢意。他说,在学术界面临严峻经费困难的今天,他的慷慨相助无异于雪中送炭。“我也许可以提前通知您。学校经过慎重研究,决定聘请您担任鄙校的兼职教授,当然啦,我们的合作仅仅是一个开始,鄙校在生化制品、微生物、计算机领域均拥有很强的科技潜力……”
“教授我看就不必啦。”董事长说,他们公司之所以斥资赞助这次学术会议,除了他们对知识分子的一贯尊重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本人对哲学上的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十分关注。
“想必董事长先生在哲学上也有很深的造诣?”校长问道。
“浅尝辄止而已。”董事长谦逊地笑了笑,随后神秘地朝校长跟前凑了凑,“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在您看来,是先有鸡呢?还是先有蛋……”校长没有想到董事长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脸上有点不太好看。“先有鸡,当然,不过蛋……”
董事长解释说,他实际的问题是先有物质呢?还是先有意识。他们公司的副董事长曾经因为研究这个问题坐过牢,还发过疯,不过后来一旦做起生意来,病就全好了。“我看这样吧,”董事长说,“在这次会议上,就请教授们给这个问题下一个固定的结论,不要翻来覆去,弄得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校长为难地看了看手表:“我看时候已经不早啦,咱们有话车上说吧,不然,食堂的师傅可就要等急啦。”
校长、董事长、唐彼得及其秘书先后走进了黑色丰田。曾山和老秦将他们留下的行李搬上了小面包。
在返校的路上,老秦一刻不停地与曾山说着话,而曾山却显得抑郁不欢。老秦从口袋里掏出一册代表名录翻了翻,对曾山说:“与会代表如今只差一位没到……”曾山的腹部一阵痉挛。
他们的车来到一处铁道口,被经过的火车挡住了去路。
这时,曾山感到老秦正满脸诧异地盯着自己。
“怎么回事?”老秦问道,“刚才来的时候,你还是一脸的大胡子,怎么一转眼就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