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午的追悼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宋子衿终于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他穿过大厅来到窗前。她转过身来朝他嫣然一笑。俱乐部的一位工作人员手里拿着麦克风提醒他们离开。晚上还有京剧演出,他们要将追悼会场恢复原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在这个时候,慧能院长彬彬有礼地朝师母走去,向她伸出了手。她显然看见了他,却深陷在藤椅里一动没动。这个微小的细节不禁使人联想到,慧能院长与师母彼此之间不仅早就熟识,说不定还有过相当深入的交往。顺理成章的解释是,慧能院长曾经有负于她,而师母对他深感憎恶,无法原谅。
在返回学校的路上,曾山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他决定顺道去导师家中看看。自从上次他与导师因论文而发生争吵以来,他一直没有去过那里。
师母替他开了门,告诉曾山,她正要去浴室洗澡。她让他先去书房坐一会儿。
房间的陈设似乎还保留着原先的样子。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从窗帘的缝隙中,他能看到阳台的木架上搁满了花盆。雏菊,巴西木,铁树和鸡爪槭。也许是因为刚刚浇过水,花朵和叶蔓显得生机勃勃。曾山知道,他的导师当初正是通过这扇门走到了阳台上,完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腾跃。
屋子里光线很暗。书桌上散乱地堆放着书籍、字典、纸页和烟缸。他的导师当时一心要结果自己,没有顾得上作最后的整理。曾山浏览着那些书籍:《历史哲学》、《基督教的体系》、《动物志》、《开叫与首攻》……一册英文版的《爱默生文集》被打开在第一百零四页,书页上有些地方用水笔划上了红线。
一个人就是一个处于破败之中的神。
这也许可以算作贾兰坡生前所留下的最后遗迹了。他不知爱默生的这句话曾经激发了导师怎样的联想。依照师母的说法,她从大礼堂回到家中,给导师送去了热咖啡,但他却将师母赶出了书房。“有些事情我需要一个人仔细想想。”没有人知道他后来想了一些什么。
在曾山的记忆之中,贾兰坡教授的思想以及他梦想中建立的哲学体系在晚年出现了难以调和的矛盾。他一生中贯穿始终的许多重要命题都面临着被瓦解与分裂的危险。一个多星期之前,曾山将那篇题为《阴暗时代的哲学问题》的论文交给贾兰坡。三天后,他约曾山去他的书房面谈。导师看来极为生气,他极为勉强地夸奖了他的才华,为他后来言辞激烈的批评作了一点小小的铺垫。按照贾兰坡教授的解释,当今人文哲学的当务之急在于为处于转型期的社会建立新的价值范畴,而不是像曾山文章所做的那样,徒劳无益地宣告这个世界行将崩溃的消息。哲学重在阐述,而不是简单的启示或布道,“假如像你所说,这个世界注定要完蛋的话,我不知道你的论文还有什么价值。没有对于永恒的确信,道德亦将不复存在。”导师举例说,早在十四世纪的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大批僧侣和经院哲学家早就预言了宇宙大限的来临,一些人甚至还在修道院阴暗的地下室里悄悄赶制应付世纪洪水的方舟。“这的确非常可笑,现代医学已经证明,他们的恐惧与妄念和当时流行的臆病有关。生理疾病往往会给我们带来错觉。还有你在文章中反复提到、推崇备至的那个法国人,阿尔贝·加缪,假如他愿意不断地往山上推石头,本来是没人反对的。法国人的确有着非凡的想象力,但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如果你仍然像以前那样对中国哲学不屑一顾的话,我劝你多读一些德国人的著作……”
不管曾山与他的导师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分歧,曾山感觉到,他的去世也许预示着一段岁月的彻底结束。一座纪念碑倒塌了。一道幕帘被突然打开,阳光涌入,使他睁不开眼睛。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哲学系将会不复存在。他的心里掠过一阵空空荡荡的悲悯之感。
坐在导师生前的书房里,曾山再次不安地想起了两三天前的那个来历不明的电话。它会不会是导师打来的?贾先生预感到了危险的来临,或者说,遇到了一个毁灭性的难题,他想找个人聊聊。可是按照他的身份,屈尊俯就地向一个学生倾诉烦恼是难以想象的,于是,他拿起了电话,又将它放下。他终于决定向死亡求助。
师母身穿一件蓝色的浴衣走进了书房。她问曾山要不要喝点什么,没等他回答,她就打开了咖啡罐。师母说,曾山能来看她,她感到很高兴。这一两个晚上,她都睡得很不踏实。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毕竟让人不太习惯。“我不喜欢哲学,可我喜欢听人谈论哲学。”师母说,“就像一个行为检点的女人偏偏喜欢四处打听别人的风流韵事。”过了一会儿,师母补充说,这个比喻也许不太恰当。
“哲学系眼看着就要完蛋了,也许等不到这次会议结束就会有结果。”她叹息了一声,继续说,“如果哲学系作为一个研究所并入法政系,编制想必会十分紧张,你要尽快活动,晚了就来不及了。”
一阵潮湿的夜风吹乱了桌上的书页,带来了一缕微微的花香。师母打了个寒噤,将被风撩开的浴衣的下摆重新拉严。曾山的脸一下就红了。
“你的导师尸骨未寒,现在已经有人在背后说了我不少坏话,你大概也听说了一些吧。”
曾山表示他未有所闻。“是不是因为今天下午这件事?慧能院长走过来与您握手,您却没有理会他……”
“不是这件事。”师母说,“你所说的那个慧能院长我并不认识。我当时一定是走神了。你日后如有机会碰到他,请替我代为致歉。”
曾山点头答应。临走时,师母问他:“万一日后的研究所容不下你,你打算干什么去呢?你们导师在世时得罪过不少人,这一点,你要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
曾山回答说,他暂时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像我这样一个人,除了碍手碍脚,还能干什么呢?”
“去卖羊肉串怎么样?”
师母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却使曾山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