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了地理馆附近的一间咖啡屋,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从那里可以看见体操房明亮的玻璃建筑,阳光下慵懒流淌的河水,凉亭,以及石桥在水面卧伏的倒影。
慧能院长对曾山提起,这间咖啡屋的格局使他想起了一年前他们在南京的见面。那是四月的一个午后,天空下着小雨,他们在紫金山南麓的一个竹亭里喝茶,聊了一个小时。
慧能依然像从前那样健谈。曾山留意到,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却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宋子衿,仿佛他脸上的表情引动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过了一会儿,慧能对宋子衿说,尽管他们目前还只是第一次见面,但由于他的小说被大量地搬上了银幕,他对宋子衿那些名噪一时的作品并不感到陌生。
“大师也喜欢这些世俗的享乐吗?”
“享乐恐怕说不上,电影倒是看了很多。”慧能坦率地答道,“不过,初见之下,阁下的法相却让我吃了一惊。”
他的话立刻使宋子衿感到很不自在。曾山向慧能院长解释说,师兄昨夜一晚未睡,脸上的气色看上去的确不太好。
慧能兀自摇了摇头,表示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目光依然盯着宋子衿,然后问道:
“你近来是否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宋子衿苦笑了一下,脸上复杂的神情似乎在向慧能院长暗示:他已经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但并不希望慧能在这件事情上继续谈论下去。他那略带讥讽的目光还夹杂着一丝恼怒,它仿佛在说:“我什么时候请教过你?”
慧能院长会意一笑,便随之聊起了别的事。接下来,他们之间的谈话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贾兰坡教授自杀这件事上来。
慧能院长承认,他对贾兰坡教授的不幸去世颇感意外。在过去,他与贾先生并无任何交往,只是在学术刊物上读到过他的一些论述宗教问题的文章。慧能谈到,在贾兰坡先生最近那篇题为《轴心时代的终结》的长文中,他的论述涉及到了当代宗教的出路,并第一次暗示了佛学、孔教与基督教的伦理互为贯通的可能性。
“我一直在期待着能有机会向贾兰坡教授当面求教,就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展开进一步的探讨,没想到刚一见面,他就是这副样子。”
慧能院长这样说,曾山与宋子衿都微微感到有些吃惊。
“贾教授的突然弃世让人感到十分不解,也许还要过一段时间,我们才能发现他这样做的具体原因。”
“他一定是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曾山说。
“不管你的导师遇到了怎样的难题,自杀毕竟不是一条正途。”慧能院长补充说,“你知道,世界上的一切宗教都是排斥自杀的。”
“但教会方面的理由却并不充分。”曾山说,“假如一个人所遭遇到的恐惧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慧能温和地笑了笑:“这就回到了康德那个最初的命题上。并不是因为教会禁止自杀,它才显得可笑,而是因为自杀首先是可笑的,所以教会才加以禁止。”
“不过,据我所知,公元前二世纪的斯多噶派似乎是标榜自杀的。”宋子衿插话说。
“斯多噶派所标榜的自杀并不是推荐给那些被人生征服了的人,而是推荐给那些征服了人生,既能生,又能死,并在生死之间作出自由抉择的人。我知道,你们的导师并不属于这样一种人。因为我来到上海不久就听说了有关他的种种传闻。他在某些方面涉世很深。”
“那么您相信贾兰坡教授是死于自杀吗?”曾山问道。
“我不清楚。”慧能院长说,“至少,在昨晚的预备会上,我并未发现他有任何打算自杀的迹象。”
“您也参加了昨晚的预备会?”
慧能院长点了点头:“我原想在会上就能碰到你,没想到你始终没有露面。”
这时,宋子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提醒说,现在已过了午饭时间,是不是应该吃点什么,因为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曾山要了两块夹肉面包,一杯咖啡。慧能院长只点了一杯清茶。
慧能院长回忆说,贾兰坡教授昨晚因为什么事比预定时间晚到了五分钟,不过后来的发言却十分精彩。“你的导师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仍然机敏过人,逻辑严密,也不乏幽默感。可以说,他的发言与贵校作为学术重镇的地位显得极为相称。我相信,当时所有的与会代表都被贾教授的演讲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于他中途去了一趟厕所,大厅里依然鸦雀无声。”慧能院长说,他本打算等到会议一结束,就去贾教授家中拜访,没想到那会儿却突然下起了大雨。
一位侍者替他们端来了茶点。曾山这时才发觉,宋子衿已经抽身离开了。
应当说,曾山对于他的师兄平常惯于说谎的秉性并非没有察觉,可是他对于昨晚的预备会所蓄意编造出来的一套谎言还是让曾山感到迷惑不解。尤其是当他回忆起慧能院长在谈话开始时所说过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曾山不禁暗暗替他感到几分担忧。
在告别了慧能院长之后,曾山一直在心里想着这件事。慧能院长究竟从他师兄的脸上看到了什么?
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师兄平常最爱引用的法国作家让·凯罗尔的一句名言:假如我对你说谎,那是因为我想向你证明,假的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