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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梁晓声Ctrl+D 收藏本站

有时候,人们见着一位堪称漂亮的女郎,她心满意足地挽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以我们的看法来评论,是根本配不上她的男人;而我们又知道他是富有的老板,或曰“大款”,于是我们的头脑里,对这一种现象便往往会心生出格外酸溜溜的意见来了。我们会想,那肯定是金钱娶了美貌;美貌嫁给了财富,一种司空见惯的交易性质的男女关系。也许,还是摆不到台面上的男女关系呢!通常,我们的判断并没错。按一般规律而言,大抵是那样的。但也并非一概如此。须知,以女人的眼来看男人和以男人的眼来看女人,所看到的优缺点那是大相径庭,不能同日而语的。只有少女才会为帅哥痴狂得不行。少女一旦是女人了,她往往就不以貌取人了。因为她的眼已经能够看到某一个男人的侧面以及他的背面了。世人惯说少女是单纯的,这句话包含着少女还只能从正面看人的意思。而男人的优点和缺点却并不全都像标签一样贴在正面。少女一经是女人,她就从某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以前她看不到以及别人也不太看得到的“东西”。一经有其独见,即生浪漫心得。哪怕仅只一两点是也符合自己做人好恶的,或者似乎符合,亦惊喜之。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生成就感。且企图打上专利的印章,秘而不宣。于是认为世人世俗,眼蒙白翳,偏见太多,无视真相。又于是以那一两点为块根,细心培育,渐长成更加浪漫的情愫的佳木。别人替她们惋惜着,她们自己则得意着,飘飘然陶陶然,不以为然。思忖别人的惋惜是伪相,实际上是嫉妒。是“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她们那么认为,又是特别真诚的。即真诚,也就实在难说,究竟是别人们大错特错,还是她们执迷不悟;究竟是别人们旁观者清,还是唯有她们自己当事者自明。这乃是某些女人之人性的一个微观特征。是的,很微观。尤其是某些漂亮的女人;又尤其是某些既不但漂亮,还无怨无悔地系情于其貌不扬的男人的——女人的一个人性的秘密。想像她们的抉择完完全全地因为他们是“大款”,是“财神爷”,真的是很低估了她们的情商的事情,也是特冤枉了他们的事情。比如我们这里所讲述的这一对男女,便是例子。

绿池、清波、玉体冰肌,与瓷砖是不是红色的也没什么区别。每次同浴,每次都使他心荡神迷,如醉如痴。这一次,他虽然疲倦,但事事顺心,剪彩仪式大功告成;精神上如释重负,彻底轻松了。他的心情难得地高兴着,看眼前美人,也就越看越美,越欣赏越欣赏不够。

他笑问:“怎么还改不了算小账的毛病?”

她说:“你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么?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会穷。”

他笑出了声,教诲道:“纯粹小老百姓的日子经,而且自相矛盾。小老百姓的小日子,那是吃也舍不得吃,穿也舍不得穿,再怎么精打细算,还不是得节省在吃穿方面?商界的事情可不是这样的。对于一位有尊严要尊严的商人,他可以破产,可以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结果跳楼。但是他在跳楼之前那也一定要把他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花出去,为了把他最后做的那一件事做得风光一点儿。哪怕为此他又向最后一个相信他的人借了一笔债,死后毫无财产偿还,必遭咒骂,那也顾不了许多了。商人要有商人的气概,正如战士要有战士的精神……”

她大睁双眼,隔水定睛望他,认真地听着他慢条斯理深思熟虑地说出的每一句话。她那双好看的天赐的蛾眉,稍微地皱着。她一边的嘴角,被两颗小白牙的牙尖轻咬着,稍微的向内卷着。她那么一种模样使他看出,对于他的一番话,她实在难以全盘接受,但是却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样反驳他。也许,还考虑到了他此刻的疲倦,心存体恤,不忍反驳。

在他们之间,这样的时候是不少的。

他一次次颠覆她这一个是他秘书的,年龄几乎比他小一半的,漂亮的小女子头脑里关于商场之事的思想,每如飓风。看着不像狂风台风那么来势汹汹,但一旦被他的大道理扫着了一下边,她自己的思想往往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再也不能拼凑起来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以她头脑里那些对于商场之事的思想,与他那些来自于复杂多变的实践之中而又能凭借着处变不惊的大道理相碰撞,有如自以为有本领的小青蛇遭遇到了拔山移海易如反掌的巨灵神,不在一个层面上。几回合碰撞下来,甘拜下风的每次必然是她。所以她轻易也不敢反驳他了。所以在她心目之中,他越来越像是她的一位老师了。不,岂止是老师,简直还是处处点化她茅塞顿开,跃出迷津的导师啊!

“对我的话又犯疑惑了?”

她默默点头。

他用一只手从上到下抚去圆脸上蒸出的汗,仍以那种诲人不倦的口吻说:“在商场上,大商人随时都会面临最后一搏这一抉择。小商人一般不会面临这样的考验。所以小商人在气概上永远经历不到大的锻炼。气概也就永远小。所以几乎永远都只能一辈子是小商人。大商人则不一样。经历的大抉择大考验多了,气概也就大了。气概大了,面临最后一搏,勇气也就自然大。古人不是说过这么一句话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猛虎啸于后而不心惊。大商人需要具有的,就是这么一种大气概,大勇气。比如美人儿,你就是一位大商人,你面临着一件决定你在商场命运的事做与不做。做了,那可能使你的事业冲天而起,但要冒巨大的风险;不做呢,就此平庸下去。平庸着但平安着。那不是意味着是最后的抉择最后的机会了么?那件事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得好,也就是做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排排场场的了。而你只有一百五十元了,全是借的,别人的钱。这时候你该怎么办呢?你如果一味精打细算,心想五十元能不能做呢?精打细算嘛,有时候凑凑合合的也是能做的。你那么样做了。你的考虑是——万一失败了,还保留有一百元,还有点钱还给那借钱给你的人。你觉得你在作最后一搏时,竟能替别人有所考虑,你多么好啊,多么道德啊!但你错了美人儿,大错特错了。明明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好的事,你只用五十元去做,能反而比用一百元做得还好么?当然不能。所以别人是能感觉得到的。别人一旦感觉到你在资金方面快山穷水尽了,那么你玩完了。哪还会有多少人来给你捧场呢?即使来了,那也是虚情假意,看着你在做得抠抠唆唆的事情中狼狈百出,穷于应付,他们心里就暗暗的瞧不起你了,还专等你一败涂地那一天幸灾乐祸地看你的笑话。这种情况下,本愿意帮你的人,包括那个已经借给你钱的人,才不会再帮助你了呢!他开始担心他借给你那一笔钱了呀。所以,你的最后一搏,根本没有什么成功的可能性了。更别说一飞冲天了!……”

“那,究竟该怎么做呢?”

她在水面下摆动的双臂,不再摆动了。手儿交叉地放在自己左右肩上了,一副虚心求教的虔诚模样。

这使他情绪亢奋起来,不疲倦了似的。这时候她想不让他再说了都不行了。她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乖坐在他对面洗耳恭听的份儿。

能有机会向美人儿滔滔不绝地贩卖自己的思想,是普遍的男人们特别提精神来劲儿的事。有快感。跟和她们做爱差不多的一种快感。何况,他是和美人儿同浴着呢。他征服她,靠两手。一靠床上表现;二靠嘴上功夫。没有人像她一样经常地领略他的思想风采。在她面前,他嘴上的功夫那也相当了得。“谈峡山垂座,说湖水在襟”——经商言商,他若对她言起商来,满头脑思想的火花仿佛穿颅而射似的。

“还没明白?那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如果你最后的一搏要用一百元才能搏得胜算,而你还剩一百五十元,那么,一股脑儿全押上去做。既然是最后一搏,那就要博得尤其有胆量,有气概。如果这时候有人还肯借给你钱,那么借!借了再押上去!根本用不着替对方的得失考虑。小不仁而图大义,这才是大商人的仁义观嘛。那么,你用一百五十元二百元去做的事,当然比用一百元就足够的事做得更出色。于是人们都会这么想,这家伙出手太冲了!这家伙实力肯定还很雄厚。我的美人儿,你怎么还没看透呢,这压根儿就是一个嫌贫爱富的时代嘛!嫌贫爱富,这首先就是大大的不仁不义。他们捧你的场,那还不是为的巴结你?包括借给你钱的人……现而今哪有一大笔一大笔白借钱给别人的人呢?肯借钱给你的人那都是向你放高利贷的人啊!银行贷给你大笔的款那图的也是大笔的利息啊!商场上哪儿有谁对得起谁,谁又对不起谁的事儿呢?都只不过是交易罢了。赤裸裸的交易或者含情脉脉的交易罢了……”

她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脸一下子红了。本就被温泉泡得红扑扑的了,再羞得一红,红得快像樱桃了。她掩饰地双手撩水洗了洗脸,移身别处,不坐在他对面了。

他又笑出了声,扭头看着她,快乐地说:“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啊!想到哪儿去了呀?”

“去你的!”

她就朝他扬水。

他憋口气,潜入水中,三下两下,在她面前冒出了头。接着,他将她轻轻搂抱在怀里了,情不自禁地吻她。

她也将舌尖伸在他口中,很受用。于是软在水中,软在他怀里。

二人一番神魂颠倒的肌肤相亲之后,他仍搂抱着她,却仍大叫:“啊!好幸福!好、幸、福!……”

她吃吃地笑。

“干什么呀你?让人听到了多不好!”

他也笑道:“我还想让天下人都看到呢!让他们嫉妒死我这个丑男人!……”

“又乱说了!你想想那些丑星,一个个歪瓜劣枣似的,那都是些丑成什么样儿的男人了?还不是一个个都活得神气活现的?和他们比,你又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本是开解他的话,他却一下子垂头丧气了,叹道:“我要是只丑,而命里没你,我也就不自卑了!”

她那颗间接泡在水里边的小女子心,又像海星被深刺了一下似的缩紧了。

是的,据她所知,与自己裸裸相搂的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以前那也是像那些丑星似的,常常神气活现的。仿佛天下男人,原本没有什么美丑之分,都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确实,确实,只因她介入到他的“命里”了,他每每变得忧郁了。而且非因钱财方面的事,乃因她的美貌……

他爱她爱得令她心疼他。

她反而把他也搂紧了,主动深吻了他良久,之后挣出身子,岔开话题说:“你一凑过来,你的大道理也没说完,我正听得入神呢?”

他问:“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自己想!”

她在他肩上轻轻打了一下。

他就果然眯起双眼认真想。

趁那时刻,她转到了他背后,按摩他双肩。

他还真想起来了。

他接着说:“现而今这个时代,是一个嫌贫爱富的时代,那么一位商界人士,我指的是大商人们,那就永远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实力上快不行了。一旦给别人那么一种印象,就可能真的不行了。别人不与你合作了;官员不给方便了;银行不向你贷款了。你不一盘死棋了么?反过来呢,明明用一百元就能做成的事,你用一百五十元甚至二百元去做它,你能做得不比别人好么?合作者觉得你很有实力,还会撵着与你合作;给过你方便的官员们,觉得你也为他们长脸了,以后还会继续关照于你;银行呢,看官员们都信任你,支持你,见了你挺敬重似的,它的大门也会为你敞开着。银行是干什么的呢?就是时刻准备着一大笔一大笔地借给某人钱的地方嘛。银行不往外贷款,银行不早垮了么?这样一来呢,人人都爱你,你的一盘棋,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也死不了的。你的一概事儿,那不就全都有了可持续性了么?等你的最后一搏见成果了,该与合伙人利益分享的时候,别斤斤计较;该报答那些给过你方便的人的时候,一出手大方点儿,让他们多尝到点儿甜头,对你的印象深刻点儿;银行方面呢,本金啊,利息啊,主动还着点儿。只要按时还着利息,给他们一种能替你说得过去的理由,延缓本金,那还不是事在人为吗?至于你要一心情愿地报答哪一位无私地帮过你的人,用钱报答他就是了呀!在你困难的时候借给过你一百万?值得感恩一下啊,还他一百三十万,他不在人前夸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才怪了呢!而如果你有一天拿着二三十万小钱去找他,可怜兮兮地对他说我垮了,没咒念了,借你的钱还不上了。在最需要花钱的时候,我想到了无论如何我也得对得起你,省下了这二三十万没忍心花,现在剩多少来还你多少。你看我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是吧?借你的钱虽然还不上了,但你总归得承认我是一个人品很好的人吧?……”

他说得严严肃肃的。

她被他的话逗得吃吃地笑。似乎他“你”、“你”地说着的,千真万确正是她似的。似乎经他一说解,一分析,用他的“大道理”那一面镜子一照,于是照出了自己的想法的可笑性似的。

她笑得是那么的不好意思。

她不好意思地笑时可爱得会使男人变傻。

幸而斯时他背对着她。否则,他一变傻,他的自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那就再没法说下去了。

她又使他的头靠在自己心窝那儿,继续按摩他的太阳穴。他胖而肉实的左脸和右脸,偎着她丰满的双乳,格外舒服。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头脑中那套大道理的逻辑,在贴温香亲软玉的美妙情况下,逻辑更加清晰。

“宝贝儿,你倒说说看,就你所知,中国也罢,外国也罢,国营的也罢,私营的也罢,尤其私营的,有几家上了规模的公司、企业,那是由自己主动宣布破产的?都不愿破产呀,都不甘心破产呀。破产,那多痛苦的事呀!看起来像是主动宣布的,其实都是不那样不行了嘛!更多的情况还不是,暴露出即将破产的破绽了,遮掩不住了,被心明眼亮的人指出来了?宝贝儿,现而今,在中国,你知道有多少人其实已经是在做着不管不顾,在使用最后一招花最后一笔钱的最后一搏?……”

“不知道。多少?”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那肯定为数不少。明明在做着最后一搏了,明明已快山穷水尽了,明明已在苟延残喘了,都还在努力做得排场,做得一片风光,做得雄心勃勃前途似锦前途无量似的。宝贝儿,这就是古今中外商界的真实另面,你看老美和伊拉克打仗,萨达姆那国内有什么像样的正规军呀?多不经打呀?可是他当时的那一种气焰,他的新闻部长的那一种镇定自若,不是挺唬人的么?从战略上讲,萨达姆没犯错误,那是逼到头上的最后一搏了呀!不那么唬唬老美,唬唬全世界,还能怎么样呢?老美倒没被他唬住,但是全世界被他唬住的人不少哇!还都以为他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接连失去,是佯退,是成心诱敌深入,是另有高招,是为了麻痹大敌,从而四面包剿趁其不备,一举歼灭……这是战略上不灵的一个例子。但古今中外,战略上很灵验的例子更多呀!‘空城计’,就很经典呀。司马懿要是大公仆,要是银行大老板,诸葛亮说要做什么项目,司马懿能不支持?说要贷一笔款,司马懿会对他的还贷能力起疑心吗?不会的吧?面对诸葛亮的‘空城计’,他不都以为城中必有千军万马一退再退了吗?所以,诸葛亮要是经商,那一定也是大手笔。玩空手道,空手套白狼,那肯定谁也玩不过他。肯定会把银行玩死,而他自己那一盘棋总也不死……”

“咱们……也是在进行最后一搏么?……”

她的水淋淋的指尖,停止了按摩。

她的语调很不安。

“是呀,怎么不是呢?这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

他的声音也变小了。而且,一大番一大番地说了那么多话,他已口干舌燥了,嗓子都快哑了。

他居然一低头,牛饮似的喝了一口池中水。

“哎你!……”

她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像打一个其实舍不得打的孩子。他用那口水在口中漱了几漱,吐到池外去了,复将头靠在她心窝那儿。

她又迟迟豫豫地问:“那……咱们也是在唱空城计吗?”

“当然啰,三个多亿的投资呢,要不咱们哪儿来的钱呢?”

他像刚才那么感到舒服,又微微闭上了双眼。

他说得洋洋自得。自得又自负。

“可是……这一点你没对我说过……”

在“可是”之后,停顿数秒,她才将话说完。那语调,听起来似乎说完了,又仿佛并没说完;还有话,被驱赶回心里去了,就不再冒然而出了。

她的声音细小得近乎耳语。然而,他还是听出了几分忧虑的成分。或者,竟是不满的意思。好像,因为他的头正偎靠在她心窝那儿,所以他连她心里想而并没说出口的什么话,也清清楚楚的谛听到了。

他反转身,睁开了眼睛,见她正俯视着他;两个人眼睛之间的距离不足半尺。他觉得她的眼里也有话。

他没立即回答,默默地仰视她,仿佛遭到了猜疑,因而受了莫大的委屈。

这使她暗暗的自责起来了。

“我也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呀!……”

她嫣然一笑,俯首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他也笑了,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坦诚的态度说:“你当然是有理由埋怨我的。但你得理解我。有些事,我翻来覆去地想,是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还是应该情况乐观了再告诉你。我不愿使你担心,所以一开始没告诉你。今天,即使你不问,我也是要告诉你的。”

“情况乐观了?”

“是的。”

“怎么乐观了?”

“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每一步骤都相当完美。不错,每一分钱都是从银行贷出来的。贷了三亿五千万。当然也不是从一家银行贷出来的,从三家。现在我们才投入了三亿一千几百万,度假村却已经可以正式纳客了。我知道三亿一千几百万足够的,但我还是向第三家银行又贷了五千万。五千万的贷款,算不上一笔大数。稀松平常的事儿而已。为什么非多贷五千万呢?要用这五千万按期还三家银行的利息,还要填补度假村头几个月的亏损。五千万,在两三年内,绰绰有余了。而且呢,我已经请省里最权威的资产评估单位进行评估了。我出示的投资材料中,记录的都是总投资三亿六千万。他们评估的结果是——将近五亿。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到时候我编个理由,比如说本人长期辛苦,积劳成疾,难以再经营下去了,那么三家银行就会共同把度假村收回抵贷,当然会按五亿的评估结果收了。现而今,在中国,保值增值的东西其实是很少的。许多东西,一买到个人手里,转身就贬值了。惟有房地产,还是暴利。一片荒地上盖起了王宫似的度假村,增值一两亿,对哪儿哪儿都说得过去的。这片荒地是特批给咱们的,便宜得等于白给。我也分别跟三家银行的老总私下里达成了协定,只要我提出了,到时候他们共同以五亿收回抵贷绝对不成问题。这我们不就等于实际上赚了两亿多么?我们不是以前还欠银行的贷款么?冲抵了欠贷就是了呀!银行的老总们,还会一个个对我们的做法感激不尽呢!他们当初拍板贷给我的款,有个说法了啊,他们的职责压力减轻了啊!宝贝儿,美人儿,我现在告诉你,让你高兴,不是比一开始就告诉你,让你担心,是更对的一种做法儿么?……”

她心里又是一番大感动。这个男人,这个在别人看来其貌不扬的男人啊,他将一切的压力都独自承担了!他惟希望能与她分享成功的喜悦!自己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刚才居然说了句有点儿抱怨他的话!

唉,唉,干吗说那么一句不当的话呢?

她后悔极了,恨不得化在温泉里。

“高兴吗?”

“高兴。”

她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双眼晶亮,再次俯首吻他。

他从她脉脉含情的目光里读到了她的心情,也备觉欣慰,也握住她的一只小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

“你不是一向对我说,越有自信的事越要低调去做吗?那……”

“那为什么今天的剪彩仪式,还要搞得这么排场,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度假村不同别的项目,不弄出点儿大的动静就没有知名度。没有知名度效益就不好。我要它在以后的几年里,再赚个一两千万。那时,我就再对它进行一次评估,肯定价值又升高了么?”

“请的人是不是太多了呢?你后来去到那一桌上,那些老先生,都没谁知道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还有那一位老太太,她又是何方神圣?你对她那么恭恭敬敬的,像恭敬贾府的老祖宗似的……”

已经不是在质疑了,也不是诘问;只不过是在心情轻松地闲聊了,包括着想继续聆听教诲的愿望。

“哦,他们呀,在所有人中,他们是最值得请的。他们可都是口碑极好的人!一个个大半生操权握柄的,却两袖清风,没有丝毫污点。错事肯定也是做过的,但据说经济方面却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早都退了,不在其位了。但他们要是为一个人说几句好话,那作用不可低估呀!我觉得我已经赢得了他们对我这一个人的好印象。谁没有老了那一天?谁没有离休了那一天?他们那种曾是老干部的老人, 有时候像小孩子,最好打交道了。而且没什么贪欲。谁仅仅恭敬他们几分,他们都会铭记在心的。一有机会不必你求,情愿的就说你的好话,为的是报答你对他们的那几分恭敬。什么是世间真情?这就是的呀!我太喜欢这些可爱的老人了!利用他们的嘴是有点儿罪过的。但是他们的作用明明存在着,不利用不是白不利用吗?他们也是一种公共资源呀。公共的,谁视而不见,不加以巧妙适当的利用,那证明谁弱智。利用得巧妙,尽量别使他们意识到你在利用他们的影响力,他们实际上就一点儿没受到伤害。他们觉得你很好,那么的恭敬他们,他们也高兴嘛!这就叫两厢情愿嘛!至于那老太太,她啊,更得另眼相看了。公检法系统遍是出自她门下的弟子,不少都是处以上干部了。她一个电话,谁能不给她点儿面子?当然我们也尽量别麻烦她。她就像我们认识的一位高明的医生。小疼小病的,犯不着去找人家。但谁又敢保证自己不会生一场大病重病呢?和一位专家级医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不是心里多了一份安全感吗?对不对?……”

“对……”

“对你还笑?”

“我不是笑你的话。我是笑那名女记者。她口口声声在我面前说——‘我大哥’、‘我大哥’……你知道当时我得费多大的劲儿强忍着不笑啊?我容易吗我?都是你把人家搞的五迷三道神经兮兮的!……”

她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

他也扑哧笑了。

他说:“她呀?唉,可怜见儿的。长的那么不好看,穿的倒好看一点啊!穿的也那么没格没调的!……”

“我看,你俩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儿!……”

她嘻嘻笑个不停,推开他,游到他对面去了;双手撑着池里的坐阶,使白皙的身体浮起来,让两只脚丫露出水面,挑逗他。

他抓了一下,没抓住她哪一只脚。

她又游到另一边去了,仍那样,还望着他媚笑。

他收了嬉闹的心思,正色道:“人不可以貌相啊!既然我已经当着一桌的人说出我以后是她大哥的话了,那你还真就得对她另眼相看着点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千万不能给她也给别人一种印象,似乎我纯粹是拿话哄人家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年轻女子玩的。那不等于拿人家当二百五了么?那太伤人了。也太损了。”

她见他说得特严肃,自己也不由得庄重起来;不漂浮着她的身体了,不用脚丫挑逗他了;坐端正了,百分之百信得过地点了一下头。

“她虽然是一名小报记者,虽然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八卦文章,但也是认认真真地写过几篇评价不错的好报道的。现而今,文凭贬值了。学中文的,求职难。成为小报记者,有点儿白瞎了。我要为咱们的度假村弄出一番大的动静,其实也犯不着指望她写第一篇报道……”

“那你还……”

她垂下目光,噘起了小嘴儿。

他笑笑,游到她身边,使她背对自己,也哪儿哪儿地为她按摩。

“说话呀!”

明显的醋意。三分真,七分假。

“第一篇报道发在省报上可不可以?当然可以。那还能成了件难事儿?但是老百姓有几个看省报的呢?……”

“但老百姓又有几个能来得起咱们这处度假村的呢?”

“你看你!自己说,今天几次打断我的话了?我对第一篇报道,要的不是什么度假村的广告效果。要的是对我这一位度假村老板的人物宣传。宣传了我,也就等于为度假村做广告了嘛!也不要那种板着一副郑重其事的面孔的宣传,那多讨嫌啊!要那种风趣的,读了让人忍不住一乐的报道。就是你说过的,写那些丑星的报道。咱们也别说人家是丑星了,多不厚道呢!现而今,在咱们中国,当一名成功的受人欢迎的,也就是人气旺盛的丑星……姑且还这么说吧,那比当一名长盛不衰的,特正面形象的大牌明星容易多了。《娱乐至死》这一本书你读过没有?……”

“没有。”

“好像都没听说过吧?”

“嗯。”

“我已经买了。抽空你要读一读。美国人很值得学习。他们把他们国家的今天和明天研究得太透彻了。我这个人,天分不足。但我善于学习。有愿意学习的意识。所以我觉得我就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我觉得我对于咱们中国也是多少有点儿研究的。什么叫娱乐的时代?是指一个时代的文艺的啦,文化的啦……明摆着的特点嘛!嘻嘻哈哈的那一种特点嘛!我要别人读完了报道我的文章后,心说这个是老板的男人,怪有意思,怪好玩儿的。诚信、正派、热忱待人、不是专门投机的那类老板;是图事业,一心为家乡做点儿什么奉献的那一类。这些呢,那都得不经意似的,半调侃不调侃地写出来,包装在嘻嘻哈哈的文字里。这也是功夫。她有那笔下的功夫。如果不是别人极力推荐,她叫我一声‘大哥’,我就那么待见地当着一桌子人叫她‘妹妹’?拉倒去吧她!再说呢,登在省报上,不仅没谁看得到,小报也不转载的。先登在小报上,情况不同了。八卦小报怎么登了一大篇不怎么八卦的文章呀?好奇,就非看看不可了。他们看了,对他们的宣传目的无形之中就达到了。再请哪位领导发句话,说那一篇报道很好嘛,省报也有义务宣传本省优秀的私营企业家嘛,不就转载了么?不就一举两得了吗?凡是官员,没有不乐于给私企老板一点儿方便的。他手中的权力可以合理合法的允许他那样,他又能从中渔利,获得好处,他偏不那样,他傻呀?白痴呀?但是呢,谁想让人家官员给自己点儿方便,谁也得为人家方便不方便考虑考虑吧?谁在老百姓中获得了好口碑,那么官员给予谁一点儿方便,自己做起来也就方便多了嘛!老百姓又真能知道什么呢?还不是报上怎么忽悠,渐渐的就怎么相信了?省报上登篇正面宣传谁的文章,那是比较慎重的一件事儿。小报没这心理负担。所以……”

“我明白了……”

她也将头靠在他心窝那儿了。像他刚才那样,仰视着他,一脸的崇拜。

他话题一转,又谈起了电影。他说他小时候看过一部南斯拉夫的电影,二战题材的。片名是什么,想不起来了。但有一个细节,给他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一名南斯拉夫战士身中数弹,就要死了。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上抓起了一颗小石子,向德国兵掷去……他说这就是他所佩服的,战士的气概。看人家那最后一搏,搏的何等壮烈!他说,他刚才特别强调的,大商人最后一搏的气概,也是指那么一种相同的气概……

她猛一反身,搂抱住了他。

“但我们其实不必那样,是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搏,已经成功了。就像你刚才说的,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一个步骤都很完美,是不是?……”

他稳操胜券胸有成竹地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不过是就气概论气概。我们嘛,从现在起,必将一帆风顺了!宝贝儿,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啊!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什么都不再说。

她默默地将身子挺了挺,于是她一只半个玉球似的乳房,堵压住了他的嘴——她以那样的女人表达感动和感激的方式,向他奉献她的爱意。还有,她的崇拜。

……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劳蛛结网,必有一遗。

王启兆,这一个其貌不扬五短身材车轴汉子式的男人;这一条滋生于时代褶皱中的豸虫,当时怎么也料想不到,几个月后,他的“事业航母”竟会倾覆在除夕之夜。而且,并非是在他所自认为的“主航线”上。

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其实都只过是由一些起先的事情造成的……

斯时已经是除夕夜的十一点多了。

在北方,在顺安县城里,某些事情正迅速演变着,汇聚着,渐成大事件……

县公安局的张副队长,驱车直奔局里。

恰恰是刑侦队的正队长在值班,张副科长就简明扼要地将事件讲了一遍……

二男一女三位年轻的同志情况不明;而且对方们有枪支;而且对方们已经开了一枪……

正队长也认为事件非同小可。

当务之急是,前去解救同志,收缴枪支,缉拿持枪之人……

于是由张副科长向领导进一步汇报,请示;而正科长一一紧急通知全体刑警队员速到局里集合、待命……

张副科长与书记的关系比与局长的关系更好一些。

他纯粹是下意识地先往书记家里拨电话。接电话的是书记的夫人,她说书记近来身体不太好,白天头晕,晚上又失眠,总也睡不好。这不,刚一到家里,漱漱口,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说局里不是有明确分工的嘛,业务工作归局长领导,党政以及组织工作才归书记管。说如果是业务方面的事,你能不能先向局长汇报啊?……

她说的是实话,书记确实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

末了她说:“张副科长呀,你们局里同志之间的事,按理我不该多掺言的。但你也不能因为和哪一位领导的关系好,就凡事先找哪一位领导同志汇报是不是?那么样久了,对你和对你们局长,别人们就会渐渐有看法的是不是?……”

张副科长刚说了一句“有紧急的情况要汇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是什么事儿呢,就只得默默地听着书记的夫人先说了,听到后来,只盼着她快放电话了。

“是的,是的,嫂夫人您提醒的很对……那,那我放电话了啊!……”

等不及书记的夫人那头先放电话,他自己这边干脆先把电话放了。

他抹去一脑门的汗,赶紧接着往局长家里拨电话。一拨再拨,怎么也拨不通。局长家里的电话恰恰是局长本人在家里占着呢。他正给县里的十几位领导,在省城里当处长当局长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们打电话拜年呢!那一拜起来还有个完?……

张副科长又抹去一脑门的汗,决定不再向谁请示向谁汇报了。他和正科长一商议——事不宜迟,干脆自己们作主了吧!

那会儿已经到了十几名同志了。张副科长匆匆将情况一讲,大家就都炸了!敢打公安局的人!还敢开枪!这是什么年头,还没变天呢!吃了熊心豹胆了?……

既然对方们有枪,并且首先开了枪,那么大家也就有了武装出动的完全正当的理由。于是都带上了枪,有的还穿上了防弹背心;可以说是群情激昂、义愤填膺,众志成城,同仇敌忾。除了张副科长的“切诺基”,又开出一辆警车两辆摩托,朝“红楼”一路鸣笛而去……

那时县城里不少人家,都不看春节联欢晚会了,都等着看一场大事件怎么个了结了。有电话有手机的年代,什么事儿传的快呀。住在“红楼”对面的人,或站在家窗前,或站在阳台上,密切注视着“红楼”前的事态。差不多还都拿着手机,仿佛进行现场报道的记者似的,随时准备将身临其境的情况,当成发生在本县城的重大新闻亲口报道给远在全省全国乃至国外的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们听……而不少家住别处的人,也不怎么打算错过是目击者的机会,有的就不顾寒冷,干脆走出了家门,三个一堆儿五个一伙的,蹓蹓跶跶的,仿佛在除夕夜散步似的,结了伴儿往“红楼”那边儿走……

在这个旧历的新年的年底的最后一小时,在县城里县城周围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又加进了凄厉的警笛声。

听来是很荒诞的一首乐章似的……

“红楼”那里,小刘小孙两个,终因寡不敌众,已被制服,并被各自绑在一把椅子上。他们倒也变老实了,不挣扎也不喊叫了,只有等着局里的同志们前来解救他们了。而小魏,却被押到了“红楼”老板的车上。事情闹大了,他的酒劲儿也过去了,一心只想自己能怎么将事情摆平。依他的如意算盘是——用小魏当个讲条件的砝码,公安局的人来了,双方可以进行谈判嘛。饭店损坏了那么多东西,他不要求赔偿了还不行吗?大年三十儿的,公安局那边儿呢,也别太和他们过不去,得放他们一马,不予追究才是。不打不成交,他再请全体公安的同志们在春节期间选个日子,到他的“红楼”来好吃好喝地聚上一餐,化干戈为玉帛,解恨憎结友谊,岂不是双方解决冲突的上策吗?在他看来,刚才那一场暴烈的冲突,跟寻常的一场流氓团伙之间的打架斗殴性质上似乎是差不太多的……

然而他那一个膀壮腰圆的朋友的酒劲儿却还没有过去。非但没过去,反而由于刚才那一场冲突的刺激,变得更加邪乎了。仿佛精神病患者由于刺激而歇斯底里大发作。他仅穿件黑毛衣,裸着颗光头,一手提着那一支双筒的猎枪,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嘴里骂骂咧咧地在“红楼”前的雪地上走来走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雄纠纠气昂昂浑身是胆的架势,单等着要和什么人单挑独斗决一雌雄似的。

饭店的服务小姐们,包括老板宠爱的那一个,却早已跑光了。大师傅和些个男性员工,怕受到牵连殃及自身,也都已远远躲开不知去向了。那时候除了小刘小孙两个被捆在掀翻了桌子的那个包间里,处处狼藉如同被洗劫了似的饭店,已经空荡荡的再无另外的一个人……

“红楼”的老板之所以还没驾车逃遁,乃因他那个膀壮腰圆的哥们儿偏要逞英豪不肯上车。马路对面已经聚了些赶来看热闹的人,而某些人家的窗口后边和阳台上,也有人影站立着,这使那家伙的神经那一时刻特别的亢奋。老板几次喊他,他仿佛没听到,不理不睬。老板也就只有坐在车里,心中仿佛有十五只吊桶在轮番汲水,一会儿七上八下,一会儿八上七下的。他将小魏押到他的车上,有些觉得骑虎难下了。打算将她推下车去还以人身自由吧,又怕连个和公安方面进行“谈判”的砝码都丧失了。他是那么的不甘束手就擒,接着被狠狠地“修理”。事情闹到这般田地,乖乖地束手就擒那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吗?但是若不将小魏推下车去放了呢,又惟恐日后担个绑架女公安人员的罪名。他也明白那要治不轻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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