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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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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男人睡在一起,像现在这样,总觉得像是盲人过马路,有一个人搀着,也就这么走过去了。”

“你就说是盲目呗。”

“不,不是盲目,心里比什么都清楚,就是想走过马路呗。有一个人搀着走过去。没有人搀着,自己琢磨着也能走过去。”咖啡女孩说,“有人搀着最好,并不介意那个人是谁,说不定是另一个盲人呢。”

我无话可说,坐在床沿上抽她的七星烟。

从这儿向窗外望去,是整片的筒子楼,灰黑色的外墙,暗红色的斜坡屋顶。房子都是四层楼高,掉了漆的木制窗框,有些人家已将其改造成铝合金或是塑钢,无数根镀锌管焊就的晾衣杆水平地伸出,也有部分被改装成铝合金伸缩式的,局面活像阅兵式上不小心跑进了几个小丑。

她租的屋子就在其中,位于四楼朝北的一间,家具极其简单,夹板做成的柜子和床,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一个半人高的旅行箱,放在床边,分量很重,显示着她随时都要离开的状态。煤卫是与对面人家合用的,筒子楼的特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许还能体验到一丝独特的情调。

和她做爱完毕,我坐在床沿上看了一会儿风景,问:“T市像这样的筒子楼还有多少处?”

“问这个干吗?”她已经穿好了内衣,说,“都是六十年代造的房子,放在以前来说,比那些平房气派多了,现在是一钱不值了。市区还有一些,大概都在拆迁吧。很快这里也会被拆掉。”

和她做爱并没有感觉到她是个盲人,也许那只是她的比喻,也许我们只是作为黑暗的一部分来到他人身边,并没有带来光明,这种情况发生得多了,会令人误以为自己是个盲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哪来的那么多热情洋溢,可以让黑夜变成白天?

在做爱换体位时,我要求她站起来,双手撑住墙壁,腿分开。她很顺从,那姿态像午后阳光下自然舒展的植物,她微微踮起脚尖,侧过头对我说:“喜欢这样?”

是的。

这是下午,光线透过白色窗帘很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体上,四周很静,但仍然能听到天空中鸽哨的声音和楼下自行车的铃声,我没有急于进入她,而是站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的腰臀。两年前在看台背后的那一幕再现于我眼前,当然,两者有着巨大的差别,黑夜中裙底绷成直线的内裤,和午后安静的房间里她的裸体。我像是一个在碉堡前面迷失了记忆的掷弹兵。妈的这感觉太糟糕了,一秒钟之后我便反应过来,凑过去,将脸深埋在她枯草般的头发里,闻到一股烟味。

聊过了筒子楼,她说烟没有了,我说我去买烟,但她已经套上了一件宽大的外衣,穿着拖鞋往外走。这确实比我的牛仔裤和球鞋方便。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都是些没名堂的事情,煤卫合用蟑螂横行的筒子楼,小白曾经对我说起过。斜眼少年的家就是这样的地方,如果是一部惊悚电影的话,这小子搞不好就住在我的隔壁,他就是煤卫的合用者。天知道,小白此刻又在哪里呢?

我套上牛仔裤和球鞋,裸着上身走出去,在筒子楼的走廊里逡巡。走廊如墓道般安静而幽暗,住户们在这个平常无奇的下午大概都在上班,楼道里一共有十来户人家,每一扇窗子都拒绝我的窥视,有些贴着窗纸,有些将隔年的挂历封在窗口,有些干脆就是毛玻璃。看不清内容,我打消了妄想的念头,回到她的房门口,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门就在我的眼前关上了。

这下真的成了墓道。

我站在门口,光着上身,自然不可能到处乱跑,便静等她回来。起初还好,后来觉得有点冷,毕竟还只是五月的天气,筒子楼里阴气森森的。很久之后,听见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嚓嚓的,拖鞋沓过地面。那应该是她,也可能不是她,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在楼道里,我才松了口气。她不但买了烟,还有两听啤酒和一圈卫生纸。

“门被风吹上了,我出来了。”我说,感觉这话的顺序反了,“带钥匙了吗?”

“没有。”她说,“我去找房东拿钥匙,不过会很久,你这样子挺得住吗?”

“倒也不冷,就是太难看了。”

她放下手里的塑料袋,推了推隔壁卫生间的门,那门没锁,她走进去,对我说:“有一次看到对面楼里的人家,大概也是忘记钥匙了,就是从卫生间爬过去的。”我也走到窗口看了看,筒子楼和我居住过的老式公寓不同,没有阳台,两扇窗户之间相隔约两米,她的窗口有一根晾衣架戳出去两三米远,中间有一根落水管和一台空调。大概是出于装饰的原因,外墙沿着楼板处有一条凸出的水泥条,不会超过三公分,也就是说,想到达隔壁的窗户,必须踩在三公分宽的水泥条上,迅速移动身体的重心,左手拉住落水管,右手再趁势搭上晾衣架即可。

我说:“可以试一下。”

“小心噢。”

“有绳子吗?给我弄根保险带。”

她从走廊里的一堆破烂里捡出一根尼龙绳,商场里绑货的那种。我看了看,长度恰好,强度则未必,没办法,将绳子绑在腰里,另一头交给了她。她看着我做这一系列的动作,既没有嘉许也没有反对,就这么看着。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醒醒,你这个状态,我就算装了保险绳也会摔下去。”她这才噢了一声,将尼龙绳缠在手臂上,两手拽住。

我在原地稍稍活动了一下,驱散一点屋子里的阴冷和做爱之后的倦怠,便爬上窗台,转身,面对着屋子,将身体挪下去,脚上踩到了水泥条,感觉放心了。我用双手扳住窗台,逐渐地将身体的重量落在脚上。水泥条很稳固,没有要置我于死地的意思。四楼的风很大,吹在我裸露的脊背上,很冷,像是有什么东西凝固了。我吸了口气,向着身体右侧的晾衣架伸出手。

差了一截,必须有一个跃的动作。

忽然想起了学长对扫雷游戏的评价:“某种等待了你很久的东西,忽然出现了。”极限的位置就在这里,我想我只能玩一次,不可重启,没有菜鸟或入门或高手的差别,尽管它仍然拥有平庸的胜利,但它的失败却可能是壮观的。

我对她说:“托洛茨基对革命也抱有相同的态度。”

“什么什么?”

“托洛茨基认为,革命成功了,只是一个过程中的一个细节,失败了,就够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我说完,不再看她的脸,伸出手抓住了落水管,企图借力搭上晾衣架。事实证明,并非一切元素都是必要条件,现实不是益智游戏,那根落水管骗了我,当我抓住它并松开另一只手时,它发出了沉闷的断裂声。我向后仰去,这一刻我几乎看到了她的瞳孔在收缩,脸上怎么会有一种兴奋的表情呢?

我闭上了眼睛,尽管尼龙绳的一头还被她握在手里,但凭直觉我就知道这玩意儿已经失去了作用,她抓不住绳子,或绳子承受不住我的重量。我将成为自由落体,抱着对革命的领悟掉落在地上。

三秒钟后,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半空,落水管的断点在我的头顶上方,下面还连着。这样,我就像抱着一根旗杆在空中晃悠,又像一个撑竿跳高的运动员定格在半空。我的脚死死地踩住水泥条,分散着身体的重量。我说:“把我拽回去!”她茫然地望着我,这时我发现她手中的尼龙绳已经掉落,垂挂在我的腰间。

我大喊:“救命!”落水管继续发出嘎嘎的声音,随时都会断裂。她还站在窗口,当我喊到第三声救命时,她如梦初醒般地向我伸出了手。

后来她说:“刚才那一瞬间我灵魂出窍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眼前是黑的。”

我喝着她买回来的啤酒,问:“你想告诉我什么?神秘现象?癫痫?”

“是幻觉吧。我是个经常会产生幻觉的人,你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吸大麻时候有过。”我说,“也就那么一次。”

“和大麻不一样,大麻让你舒服,幻觉只是副产品。”她说,“就是在一瞬间意识停顿了,眼前的东西全部崩塌,变得像布景一样。”

“所谓呆若木鸡?”

“进入异次元空间。”她说,“以后还会有这种情况的,你得小心点。”

“没关系,五分钟之后我连心有余悸都过去了。”我说,“不过,你说对了,刚才那一瞬间,你身上确实有一种盲人过马路的气质。不仅仅是做爱时候。”

我喝空了啤酒罐,将其捏成不规则的哑铃状,瞄着四楼的窗口扔了下去,过了很久都没听到罐头落地的声音,不知道它飘到哪里去了。“还是到楼下去找锁匠吧。”我光着身子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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