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就不见了。就像一个顺流而下的白色漂浮物与花瓣和树叶汇合到了一处。
自行车的车轮由于缺油、生锈发出了有节奏的“咔咔”声。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街头亮起的红灯差点使我放弃全部的努力。我并不是非得这么做不可。此刻,天空滚过一道沉闷的雷声,街道上的树木一阵狂舞乱摆,旋转的风使女人的裙子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我闻到了这个城市特有的气味,那是树荫的气味,雨点溅起的尘土的气味,橡胶轮胎、汗腺、柏油、家具店的油漆和汽车尾烟的气味……
这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将路面上的行人赶往商店屋檐和公共汽车站的顶篷下,将道路廓清,使远处大桥旁的修车铺一目了然。我再次看到韩冰。修车人正在替她的自行车打气,而韩冰已经吃完了冰淇淋,顺手将木棒扔到了桥下。
暴雨下了一阵就停了,可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我看见她从挎包里取出一面镜子,用手帕小心地擦去嘴角的冰淇淋奶沫,又擦了擦额头、脸颊和嘴唇。早上,她将自己关在卧室里化妆,整整两个小时,这自然使我联想到,她今天要去约会的这个人一定不同凡响。假如她不是因为戴不上隐形眼镜而请我帮忙,我就没有机会对她说那番话。我对她说,她戴隐形眼镜不一定好看,深陷的眼窝无所掩饰,反而使脸部缺乏生气。另外,唇膏涂得太厚,而眼线又画得太浅了……韩冰恼羞成怒地推开我,将镜子扔到了墙上:“你他妈的替我操什么心哪?”
我想她的意思是说,她这样精心地化妆,可不是为了我。
现在,阵雨已经使她脸上的粉霜凌乱不堪,她对着镜子擦呀,擦呀……
她过了桥,立即走进了一家银行。但我无法判断是去取钱,还是存钱。她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一边将挎包的搭扣按上,一边将腿上的丝袜拉直。
随后,她在一家发廊前停了下来。我想她大概是想去发廊把头发重新做一下,但考虑到约会的时间临近,显得犹豫不决。她还去了一家古玩店,在里面耗费了十分钟。接着,她从照相馆的洗印部取出一叠相片,一张张地翻看。这大概是上个星期,他们去郊外钓鱼时拍摄的,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韩冰最终抵达的目的地,是一处品字形的公寓群,一名保安人员将她拦在了门外。她指着一幢青灰色的楼房对他说了些什么,并从挎包里取出工作证,保安还是摇了摇头。
隔着门前的铁栅栏,我看见花圃里雏菊盛开,幽僻的小径在草坪间蜿蜒而去,一簇簇松柏衬托着假山和喷泉,而在更远的地方,一辆白色的巴士停在车库边。戴墨镜的司机手里拿着一只扳头,正从车底下钻出来,用一团布屑揩擦着满手的机油……
我站在马路边的一个邮筒前,看着一双陌生的手将邮件塞入信筒。而韩冰,我的妻子,此刻已在传达室里打完了电话,重新出现在铁栏杆门边。
她不时地看一下手表,焦急地跺着脚。这一方面是因为她要等待的那个人迟迟不来,还有一个可能,她突然想起要上厕所……当然,她不会仅仅是因为感觉到要撒尿,而向公寓里的一个朋友求助。
大约又过了两三分钟,当我从食品店买了一包烟回来,韩冰已经离开了那儿,门前一片阒寂。她的那辆黄色自行车停在了门房边的樟树下。
显然是因为心慌意乱,或者过于兴奋,她的那辆车忘了上锁,钥匙圈上的红色尼龙小金鱼在风中栩栩如生……我将自己的那辆车和它停在一起,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我仿佛看见韩冰的脸和一张陌生的面孔交叠在一起,在树篱间闪闪烁烁,在喷水池的彩虹中时隐时现,在蓝白条遮阳布下的窗前渐渐黯淡,终至模糊不清……
保安人员对我的询问显得很不耐烦。这当然不能怪他,因为我既要打听韩冰的去向,又要考虑掩饰一个“盯梢者”的尴尬处境,我的询问实际上很不得要领。
临走前,我和韩冰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我骑走了韩冰的那辆自行车,而将自己的那辆留在了树下。
这时,经过多次酝酿和反复,暴雨终于不可阻挡地倾泻而下。在飒飒的雨声中,我想象着韩冰从公寓里出来,在那辆自行车前满心狐疑、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由得嘿嘿笑了几声。
实际上的情形也就是这样:当晚,韩冰一回来就把我从床上推醒了,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不住地往肩上滴着水。
“操他妈——”她脸色阴郁地坐在床边,“早晨我出去的时候,明明记得……”
我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真见鬼……”韩冰说,“我是骑着自己的车去公司加班,可下班后却看见你的车停在车棚里……”
“你一定是拿错了车钥匙……”
“不可能,”她呆呆地望着我,“去公司的途中,我还修过一次车,我亲手将一枚铁钉从车胎里拔了出来……”
“这恰好可以说明,人的记忆最终是靠不住的。你误以为……”
这会儿,我真的困了,和韩冰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梦乡。半夜里,韩冰又醒过来一次,她像是被梦中的什么事吓着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咦——我明明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