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特务,从台湾来,一个名叫尼克松,另一个叫做安东尼奥尼。他们化装成两个老太婆的模样,戴着破旧的草帽,沿着五峰山下的煤屑公路走走停停。阳光炽烈,树影摇曳,白云在高高的山峦上空层层堆积,他们豁亮的身影在茶园和乱石堆中闪闪烁烁,考虑到他们所受过的谍报、侦察训练,要想躲过持枪岗哨的视线并不困难。他们利用凹凸不平的岩石和松树做掩护,不一会儿就登上了山顶,从那儿往山下看,五峰山的那处军事基地就一览无遗了:一座静伏在山坳中的修船厂,东海舰队的两艘炮艇正在进港,大炮闪闪发亮,船桅上的旗帜在风中扑扑直响……
距离修船厂不到五百米的另一处山坳里,发电厂的烟囱上方翻腾着滚滚浓烟,烟雾和白云相连,在江面的芦苇丛中投下晦暗的阴影。发电厂紧挨着一个山间水库,由于长年不放水,大坝底部的泄水口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和水草。
安东尼奥尼拿着一架照相机正在拍照,而尼克松已经开始选择定时炸弹的安放地,并检查炸弹的线路……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即使是群萤乱飞的夜晚,我们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以上情景。传说在枯燥乏味的蝉声中蔓延,在换糖人走村串巷的笛声中流布,弄得人心惶惶,仿佛随时都会传来山崩地裂的爆炸声。
我们夜复一夜地守伏在河边的棉花地里,藏在河床下的树林中,村头的草垛旁,注视着杨福星和他孙女的一举一动。我们知道,瞌睡和神思恍惚只会带走一个结果:两名台湾特务在我们眼皮底下钻入杨家大院……修船厂和发电站在一阵青烟中化为乌有。
门前的一对缺损的石狮子浸沐在蓝莹莹的月光中,二楼百叶窗下的露台、露台的围栏和顶棚也被月色照亮了。一般来说,杨福昌每晚九点会准时从阳台门里出来,在露台上打太极拳。这个老奸巨猾的国民党上校似乎对我们的埋伏和监控习以为常,每当他打完太极拳,总要向树林或棉花地的方向挥挥手,仿佛在对我们说:我的太极拳已经练完了,你们可以回家睡觉去了……
据朱国良的表叔说,安东尼奥尼只身潜入中国腹地,并不是为了炸毁什么发电厂,而是偷偷地拍摄一部叫做《中国》的电影。那位表叔介绍说,电影一开场,就是一个小老头骑在自行车上打太极拳……我们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打太极拳的老头就是杨福昌。问题在于,他是如何与安东尼奥尼取得联系的。
今天晚上,杨福昌没有出现在露台上。几只萤火虫绕着晾衣绳兀自飞动,二楼的窗户里黑黝黝的,而楼下的厅堂里却灯火通明,天井里泄出的灯光照亮了枣树的树梢。我们只要屏住呼吸,就能听到楼下低低的说话声,还夹着一两声爽朗的大笑。
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我们看见杨迎手里拎着一只竹篮从里面出来。她转身掩上大门,走到了河边,在淡淡的酒香中,我们又闻到她身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她的身影一度融入了树林的黑暗,不一会儿,她绕过晒场的麦垛,出现在小保的店铺门前。
她在窗户上敲了三下,屋里的灯亮了。窗口露出小保的秃脑门和肥胖的胳膊,杨迎将篮内的空酒瓶递给他,开始在口袋里找钱。我们远远地听见小保在说:快点,快点,别把蚊子放进来。这么晚了还买酒?家里来人啦?杨迎从他手中接过酒,没有吱声。小保关上了窗户。灯熄了,黑暗又回来了。
你们听见了吗?朱国良用胳膊碰了碰我,什么声音?
刘胜利也觉察到了什么异常的动静,他带着另外一伙人朝我们聚拢过来。在潮湿的夜幕下,我们很快就听到一阵嘀嘀嗒嗒的声响。这种奇怪的声音已经持续了好一阵了,我开始还以为是蟋蟀在叫。刘胜利说。嘀嗒声时断时续,清脆而真切,与草丛中蟋蟀和鼻涕虫的鸣叫很容易区分……
一定是屋里的什么人在向潜伏的台湾特务发报。朱国良说。我们侧耳谛听,杨家大院的说话声此刻已经听不到了。南风掠过水面,呼呼地吹过树林和屋顶,在远处的山谷中发出低低的呜鸣。
可我怎么觉得嘀嗒声不是从杨家大院传出的,而是来自隔壁的裁缝铺……刘胜利说,莫非……
朱国良显然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他小声地提醒我们:他早就开始怀疑裁缝铺了。张裁缝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一直没有结婚,脖子上成天围着一条量衣尺,和金兰寡妇一样,有事没事总爱到杨家串门。
这个裁缝说不定就是杨福昌的联络员,而裁缝铺就是特务接头的秘密交通站。朱国良分析说。
一点没错。刘胜利插话道。发报机就藏在缝纫机里,白天,他利用裁缝的身份做掩护,从前来裁衣的各色人等口中探听、收集情报,到了晚上,他就拆开缝纫机,取出发报机,向台湾发报……
刘胜利正打算带两个人去裁缝铺看个究竟,朱国良一把抓住了他。因为,我们看见德顺手里捏着一个烂泥哨子,从裁缝铺旁边的一条弄堂里走了出来,他正在四处找我们。
当我们确信嘀嘀嗒嗒的声音是德顺的泥哨子发出的,不禁沮丧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个夜晚的守伏也并非一无所获。到了晚上十点钟,杨家大院的门终于打开了。杨福昌领着一位陌生人从天井里出来。这个人瘦高个儿,戴着一副眼镜。我们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杨迎递给他一只手电筒,杨福昌与他握手道别,并一直将他送到河边的桥头。
他喝得太多了,手电的光亮胡乱地晃荡着,照亮了桥栏、深巷两侧的墙壁、棉花地和嗡嗡作响的高压电线网……最后,当他绕过一排红砖墙,走进了学校的操场,我们的暗中盯梢才被迫中止。
办公室的门开着。我们的班主任,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正在门边的一只白瓷盆里洗脚。光裸的脚趾搭在盆沿,令人想到风琴的琴键。当她看见那个陌生的男人朝她走近,脸一下变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