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夜鸡叫》这本书里,正如嫂子刚才所讲的,都是有关男人的故事。周扒皮啦,家丁啦,长工啦,哇噻,全是男的,就连周家庄的鸡也都是公鸡。我们不禁要问,周家大院除了男人和公鸡之外,难道连一个女人都没有吗?当然不是。
因此,我这里要说的,是有关女人们的一些故事。
原来,这周扒皮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名叫周小皮。周小皮相貌如何,性情怎样,这里都不在话下。单说他到了二十四岁这一年,周家就张罗着替他娶亲了。
周小皮迎娶的那门媳妇,虽有几分骄纵,也可以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她名叫小倩,来自庞各庄的大户人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刺绣纺织这一类的行当,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
到了正月成亲的那一天,庄子里的人都聚到周家门前来看热闹,那周扒皮自然也混迹于人群中,伸着脖子往外瞧。当小倩由中人牵着手,从花轿里走出来,站到了阳光底下,那周扒皮站在碌碡上远远地朝她瞄了一眼,哇噻,心里就像是被钢针扎了一下,差一点没有晕过去。
周扒皮一心在家中算计他的那几个长工,平常对于弟弟的事全不放在心上,他虽也曾耳闻未过门的弟媳妇人才出众,可一见之下,只觉得天旋地转:高高的个头,细挑的身段,腰肢轻摆,仪态万方。那张脸又白又嫩,就像春天刚刚绽放的蔷薇花,又像一扇被朝霞照亮的红纸窗户,那双眼睛秋波流转,就像山上甘洌的清泉,脖颈与耳喙的皮肤比那绸缎和积雪还要亮滑。这周扒皮站在碌碡上,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只看得如痴如醉,魂飞魄散,周小皮领着新娘神气活现地来到扒皮的跟前,正要弯腰施礼,周扒皮只恨恨地说了一句:你小子也他妈的太过分了!就转身匆匆回自己屋里去了。
周扒皮独自一人闷坐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郁郁不欢,连学了几声鸡叫也压不住心头的惆怅。无数的伤心事都涌现在眼前。可你们若要问周扒皮为何这样伤心,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反正心里堵得慌。他觉得有一股鬼火在胸中蹿上蹿下,又像是肠子上打了七八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况且,心还怦怦乱跳,周扒皮在自己的胸口捶了一拳,叫道,不要跳!可心里还是扑扑直跳。
他想想自己为了支撑这个家,快到五十还是孤身一人,再想想小倩刚才的那张如花似玉的笑脸,就觉得人活在世上的确也没什么意思。至于周扒皮一人闷在屋里还想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过了两个多月,村上的杏花都开了。周扒皮却如被寒霜打枯的树枝,又像是害了病的瘟鸡,整天没精打采的。周家的男女老少看着东家一天天消瘦下去,都不明究竟,他家的那些个长工更是觉得蹊跷,平日里周扒皮天不亮就将长工们撵下地去干活,可这些天他对农事稼穑漠不关心。长工们也乐得睡上几个安稳觉。他们虽不知道周东家为何日渐颓废,可周扒皮自己就将心中的这段秘密吐露出来了。
周扒皮呀周扒皮,你纵有万贯家财,千亩良田,可顶个什么用呢?天下的美女何止千万,单说方圆十里的周家庄,姿色出众的姑娘媳妇也如遍地杏花一般不可胜数,只要我看上一个,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一亲芳泽,终夜销魂,可天底下最最美丽的妇人加在一块,也抵不上小倩裙子的一角那么鲜艳,可小倩却偏偏嫁给了我弟弟,若叫我抢先一步撞见她,我倒愿意倾其所有来做成这桩买卖。小倩啊,小倩,我天天看见你坐在楼上的窗前绣花,看见你下楼到井边打水,看见你侍弄院中的花草,就像一只蝴蝶那样飞来飞去,我若要跟你说句话也得一本正经拉下脸来。若是听你叫声哥哥,回屋后还得吃下几粒救心丸。这全是命中注定。都说人生苦海,茫茫无边,我今天到了虽生犹死的当口,倒也明白个大概了,都说金钱如粪土,富贵如云烟,这话原来也是没有错的……
这周扒皮在周家庄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平常欺占民女,进城逛窑子,抽大烟,甚至于品箫评玉,也都是家常便饭,可一旦见了小倩,生出了纯洁的爱情,才知欲壑难填,天外有天,才知道什么是竹篮打水,什么叫空中楼阁,什么叫镜中月,水中花……
春去夏至,夏去冬来,转眼间已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这周扒皮一会儿在火炉中受着煎熬,一会儿又在冰窟中挨着霜冻,只落得形销骨立,面容槁黄,气息奄奄,像是越了冬的芦苇,眼看着性命就不保了。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到了这一年的重阳,这周家大院就生出了这么一个事端来。
扒皮的弟弟周小皮受兄长之托,到外面去收账,或许是邻村的财主拉他赌钱,或许是周小皮整日守在家中,对小倩的心思也渐渐淡了,就如禽鸟放飞,牛羊出栏,少不得在外面寻花问柳。反正他这一去,足足十天没有回来,连个音信也没有。
周扒皮更是受尽了折磨。既然我弟弟这一去久久未归,但愿他在路上遭了劫匪的暗算才好。我敢说,周扒皮在这短短十天中所受的苦,比过去十个月遭的罪还要多出一百倍。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睡不着觉。
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小倩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看见她一丝不挂地推门进来,坐在他的床边,望着他笑。她那笑容好比梨花带雨,千娇百媚,她那身影又如果园遭风,芳香四溢。
他想着小倩也是挑灯独坐,竟夜不眠,更是欲火难禁,他心里想的是不能弟兄阋墙,不能身行污秽,辱没家风,可他的一只脚却早已迈出了自家的门槛,朝小倩的朱楼卧房悄悄走去。周扒皮一路走,一路犹豫。周扒皮啊周扒皮,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啊?赶紧将心中的恶念收起,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这样想着,脚上的步子就迈得更快了。
话说小倩在房中正要吹灯睡觉,就听得有人敲门。她还以为丈夫深夜突然回来了,因此满心欢喜。她打开房门,看见周扒皮端着一壶茶正悠哉悠哉地朝她笑呢。
那小倩见大伯深夜来访,不由得就是一怔。
“哇噻,是扒皮哥呀,”小倩笑着说,“我还以为是小皮收账回来了呢。”
周扒皮也不答话,径自走进屋来,朝沙发上一坐,跷起了二郎腿(天佐媳妇插话:那会有沙发吗?),只拿那一双老鼠眼朝小倩身上瞧,就像走进了自己家的屋似的。
“扒皮哥,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小倩不安地问道。
周扒皮依然不说话,那脸涨得像猪肝似的。他纵有千般万般的话要说,也不知说哪一句才好,想笑又笑不出来。憋了半晌,才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小倩,过来!让大伯把你拥抱一下。”
只见那周扒皮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了小倩的双腿。
小倩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平时深居内阁,足不出户,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她也没顾上多想,顺手就给了周扒皮一个耳光……
(老太太插话:打得好!)
打得好是打得好,可是那周扒皮虽然五十来岁,清瘦得不成人形,一旦使出蛮力来,小倩身单力薄,又哪里是他的对手呢?可她又不知道该不该喊叫,这一迟疑,周扒皮就三下两下将她搞定了。
原来这天底下的女人,个个都像花瓶一样,你若不把它碰到地上,或是把它扔在地上摔碎,它还是好好的一只花瓶,可是你若一摔,它也就碎了。
哪个女人不要贞节?可小倩遇到这样的事,也实在是天意让她失了身。若是她当场喊叫起来,周扒皮的难堪自不必说,小倩的名节恐怕一样不保了。
再说周扒皮做完了这等事,心中虽然畅快无比,可也是七上八下的。他甚至有些后悔这样做。为了这片刻的享乐,终至于家风破败,大逆不道。假使这事日后再让性情刚烈的弟弟知道,恐怕局面就难以收拾了,由此他心中害怕。
他不由得转过身去看了看小倩,小倩也看了看他,满眼怨嗔,那周扒皮心中不禁悠然一震。
小倩不停地流泪,心中的忧伤和委屈自不必提,经周扒皮刚才的那一番轻薄,身上的舒服惬意却也是知道的。原来,这周扒皮也是惯经风月的,方才那一番梳弄竟也使小倩神魂颠倒起来……(老太太不耐烦了:啧啧啧,你说起来还没完了?)
周扒皮为了不使这件事日后传扬出去,少不得向小倩苦苦哀求,他也是使出了公鸡下蛋一般的本领,直说得那石头听了也得掉泪。他说着说着,小倩就朝他走了过来。她轻轻地拽过周扒皮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用她那娇嫩的小手抚摸着周扒皮的腮帮子,向大伯嘤声说道:
“扒皮哥,刚才我情急之中打了你一巴掌,脸上还疼吗?”
经她这一番呢喃燕语,加上香腮粉汗,泪光点点,周扒皮听着真是滴滴香浓,意犹未尽,心中的一腔坏水又晃荡起来,差一点昏厥过去。
周扒皮大喜过望,暗自思忖:原来这小倩,倒也善解风情……
两个人又少不得重新回到床上,颠鸾倒凤,直到天光大亮。
两天后,周小皮从外村收账回来,也不知家中发生的事,依然像从前一样过着日子。小倩日日在窗下绣花,午后到院中晒晒太阳,偶然碰到周扒皮,也是脸一红,身一转,相视一笑,就当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周扒皮又将他的心思转移到了那些个骨瘦如柴的长工身上,人也渐渐发胖。既然有了那一夜的无穷回味,他心满意足,见好就收,正如《朱子家训》所说,凡事留有余地,得意不宜再往。闲时去邻居家推推牌九,去城里消磨光阴,加上小皮与小倩一步不离三尺,便将小倩那边的心念慢慢放下了。
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偷过情的女人遍地都是,可你若想找出只偷一次情的女人来,怕是掘地三尺也找不见。有了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甚至是第五次。那小倩因了那一夜销魂蚀骨,痴人依旧在梦中,竟然不知急流勇退,心上的想念,也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这也是女人的命。小倩天天在楼上纺织绣花,眼睛却盯着楼下空荡荡的院落,每一分钟都变成了一年,其中竟有多少缠绵?
有时她也能看见周扒皮从院中走过。雁过留声,人过留影,这周扒皮往往是一去无踪,任凭她痴痴地等,呆呆地盼,院中也只是白鸡一群,杏树一株。正如歌中所唱:
我看杏花多寂寞,
杏花看我又如何?
到了这一年的除夕,庄子里搭台唱大戏,小倩终于得着了一个机会。
先是周扒皮起身去小解,他刚离座,小倩也全然顾不上脸面,竟然尾随而去。好在小皮正和一个放高利贷的地主谈着买卖,也没有留意。
那天晚上也和现在一样,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树梢的乌鸦和喜鹊都在嘎嘎地叫着,那周扒皮窜到场边的一个羊圈边上,正待撩开马褂撒尿,没想到小倩早已溜到了他的身后,冷不防将周扒皮拦腰抱住,只说得一声:扒皮哥,你可想死小倩了……便泣不成声,语不能言(天佐媳妇:真不要脸!)。
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是全不要命的,可男人却个个胆小如鼠。周扒皮受了这一惊吓,竟有些站立不稳,尿也变得断断续续的了。
周扒皮一看是小倩,立刻灰绿了脸,断然喝道:
“弟妹怎生这等无礼?!你这是存心要陷我扒皮于不义吗?”
小倩道:“我且不管什么义不义,你今晚若不依了我,我就闹他个天翻地覆……”
周扒皮瞧见小倩这般心急火燎,心中大喜。便收起了一身庄重,对小倩百般哄骗。毕竟是在戏场边,人来人往,两人难有什么作为,就相约当天深夜戏散,待小皮熟睡之后再见机行事。
小倩道:等到大戏散场,差不多就是半夜了,小皮睡觉稳当,一旦熟睡就是雷打不动,我们不如天快亮的时候在楼下相见,以鸡叫为号。扒皮点头称是。两人先后回到戏场上,一边听着戏文,一边眉来眼去,这里先按下不表。
这天晚上戏散之后,周扒皮回到屋里躺下,可怎么也睡不着。他老是想着小倩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的样子,想着它白白的枝桠上开出的一朵花,既鲜艳,又潮湿……时光一点点过去,周扒皮只管竖起耳朵,但等公鸡那一声报晓的长啼,驱走他心中的焦渴。
一直等到三更天,那鸡还是没叫,周扒皮开始有点担心,若是鸡再不叫,天就要亮了。再说,谁也不能担保这公鸡天天都叫,若是它们在鸡窝里睡过了头,那可怎么办呢?
情急之中,周扒皮忽然想出了一条妙计。大人都知道,周扒皮在周庄学鸡叫是有了名的,虽说是雕虫小技,平常在庄子里,也只能逗小孩们玩玩,没想到今晚却派上大用场了。这样想着。周扒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
再说小倩在半梦半睡之间忽听得公鸡一声嘹亮的啼鸣,立刻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她的丈夫也被这声鸡叫惊醒了。这一点却是小倩原先没有料到的。
小皮说:“咦,这鸡怎么叫得与往常不太一样啊?”
小倩说:“鸡叫就是鸡叫,还有什么一样不一样?”
小皮说:“不对,我怎么听见这鸡一边叫,一边还不住地咳嗽……”
小倩心里想笑,可到了这时毕竟笑不出声了。她就哄骗丈夫说:“也许是有人在偷鸡。这样吧,你只管睡你的觉,我下楼去看看。”
小皮说:“天怪冷的,还是我去吧。要是真的来了偷鸡贼,你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应付得了?”
小倩还想阻拦,小皮早已翻身下床,披上大衣,蹑手蹑脚地径自下了楼。
周扒皮趴在鸡窝边,一连叫唤了十几声,也没见小倩下楼来,他心中着急,就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一声接着一声,叫得更欢了。当他弟弟手执铁锹,来到离他不足一丈远的地方,扒皮还是喔喔喔喔叫个不停。
小皮借着满天的星光定睛一看,哇塞,这不是哥哥周扒皮吗?他深更半夜不在屋里睡觉,跑到鸡窝边学鸡叫,却不知为何?话说弟兄俩如何尴尬相见;周扒皮又如何有苦难言,哄骗弟弟,自己半夜学鸡叫为的让长工们早一点下地干活;周小皮又如何信以为真,这些都不属于我这个故事所说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