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响过之后,莘庄小学的校长兼国文教员卜侃夹着一大堆讲义走进了教室。他还没有完全从早晨的慵懒睡意中清醒过来。眼下这场罕见的大雨已经持续十一天了,杏树和木棉在雨帘中沉睡。教室里光线幽暗,学生们的脸上浮现出一派树木般的翠绿之色,铺着螺纹砖的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淤水,年久失修的屋顶有一处在漏雨,雨水滞重地落在一只木盆里,发出一连串单调而空旷的声响。
黑板在雨水中泛潮,上一堂课抄好的一段五线谱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了。吸饱了雨水的粉笔用手一捏就变成了一团黏糊糊的湿粉。卜侃终于适应了教室里晦暗的光线,他清了清喉咙,准备上课。屋外沙沙的雨声以及天空中偶尔滚过的一阵阵闷雷使卜侃不得不提高了嗓门讲课,他似乎觉得讲课的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而是来自一个遥远的什么地方。卜侃一度怀疑自己此刻是不是正在做梦……既然雨季使树木和花朵都改变了颜色,人的感觉也会发生某种程度的偏差。
音乐教师段小佛又在隔壁的房间里吹箫了,那首在莘庄广为流传的《二月里来》听来使人黯然神伤。卜校长应着箫声的节拍正念着一篇课文,那是施蛰存先生所写的《梅雨之夕》的一个片断。他念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教室后排靠窗的那张课桌上有一个位子空着。雨脚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纸,渗进来的雨水顺着窗台流向地面。
这个迟到的学生名叫麦泓,是莘庄小学年龄最大的学生。在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学生偶尔迟到或旷课是常有的事,但卜校长在讲课时的视线早已习惯了在那处角落停留,这个年已及笄的少女的缺席毕竟使他若有所失。在莘庄一带,男女同校的风习虽已倡导多年,可麦泓早已过了读书的年龄。卜侃的眼前又一次闪现出她那颀长健硕的身影……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本镇米行的麦老板手里拿着一封朱自清先生的亲笔信,将麦泓领到了他的办公室里。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印花长裙,笑容既大胆又轻佻,身上散发出一缕淡淡的檀香木的气息。
卜侃久久地注视着窗外的一簇芭蕉树,纷乱的思绪越走越远,当他看到学生们一个个张大嘴巴茫然不解地瞧着他时,卜侃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羞怯。
昨天下午散课之后,卜侃正在办公室里修指甲,突然看见麦泓沿着校舍前的一溜花圃远远地跑过来。看上去她好像是在放学回家的途中折返回来的。尽管卜校长出于无意,他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她在跑动时上下窜动的一对乳房轮廓,卜侃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麦泓跑到门边,一把拽住了卜侃,差一点晕倒在地上。
卜侃费了好半天的劲才弄明白,原来她的腿上钻进了一条蚂蟥。卜侃让麦泓坐在椅子上,然后蹲下身来,帮她卷起一只裤管。卜校长用一种柔和而又不失分寸的语调告诉麦泓:蚂蟥其实并不可怕,它本身并无毒性,相反它还能将血液中残存的毒素吸出体外……但卜校长的劝慰之言并没有能使麦泓安静下来,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两腿不停地抖动着,嘴里发出一串咿咿呀呀的叫声。卜侃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镊子,试着将那只蚂蟥从她的小腿上夹出来,他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以至于他怎么也无法将蚂蟥夹住。她的那条白皙而修长的小腿上布满了一道道蓝色的血管,卜侃的手指一旦触摸到她那柔滑的绸缎般的肌肤,嗓子里就立即涌出一股咸咸的味道。等到他心慌意乱地将那条蚂蟥弄出来,卜校长的衣服都让汗水给浸湿了。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窗前一棵刺梨树的枝条在风中不断地抽打着窗纸。他感觉到淙淙的泻水在屋顶的瓦片上流淌,带给他一种想入非非的幻觉……卜侃从一只小瓶里取出一根酒精棉,帮助她擦了擦那处暗红色的伤口。一阵奇痒使麦泓咯咯地笑出声来,她的笑声使卜侃吓了一跳,随后,他也笑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镇外白居寺里的辨机和尚从廊下经过,他显然是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卜侃正想出门向他解释几句,辨机和尚冲他诡秘地一笑,远远地走开了。
快要下课的时候,麦泓才姗姗而来。她一声不吭地绕过讲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双手拢了拢耳边湿漉漉的头发。不一会儿,卜侃又一次闻到了他所熟悉的那股檀香木的气味。
卜校长的目光有些躲躲闪闪,他不敢正眼朝麦泓那边看,哪怕只是偶尔的一瞥,也会在他沉寂的心底激起一圈经久不息的旋涡。一想到自己已年过半百,还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容易激动,他不禁感到有些不道德。这种其实是毫无必要的自责助长了他的慌乱,他说话语无伦次,课文也讲得颠来倒去。他的这种反常的仪态不久就引起了坐在前排的一个男生的警觉……
这天傍晚,卜侃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在想着麦泓那副沉静而明朗的面容。晚春时节的梅雨如丝如织,使人魂飞杳杳,恹然若梦。他的家紧挨着镇上诊所,隔着一片槐树林和一带狭长的池塘与镇公所遥遥相望。卜侃走到家门口,看见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门前一株合欢树的花瓣已让风雨打落得干干净净。卜侃推了推门,发觉里面上了闩,这使得卜校长心里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用力拍打着大门的铜环,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老婆的木拖声踢踢踏踏地朝这边传过来。
一个挑着水芹菜的农妇打门口经过,她朝卜侃飞快地瞟了一眼:“怎么啦,卜校长,又和老婆吵架啦?”
“哪能呢?”卜校长莞尔一笑,“内人正在洗澡。”
卜侃进了屋,就拿眼睛朝老婆的身后瞅,同时嘀咕了一句:
“大白天关着门干什么?”
谁知他老婆一听这话,火气比他还大:外边雨这么大,门不关,你想在家里开澡堂子啊?
卜侃没再吱声。他知道在这个倒霉的雨季,镇上的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卜侃将手里的那把雨伞递给妻子,自己径直来到后院撒尿。卜侃注意到,这些天每当他去小解的时候都会想起那首冼星海的《二月里来》,而且照例会哼上一两句:
二月里来呀好风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
卜校长唱了开头那两句,就不再往下唱了。他看见院中的积水里有两排脚印清晰可见,它绕过菜圃的竹篱,在围墙的门扉附近消失了。卜侃弯下身子细细察看,从脚印的尺码来看,有一排是男人的鞋子留下的,一想到老婆刚才开门时的异常神情,卜校长心头陡然一沉。
“今天有人来过吗?”卜侃回到屋里,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了一句。
老婆敲了敲脑壳:“我差一点忘了,今天早上倒是有人来过,不过他不是来找你的……”
“这么说,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啰!”卜侃酸溜溜地说。
“你的鼻子比狗还灵,”老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今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听见有人在敲后院的木栅栏门,我打开门,看见一个穿西装的陌生人站在门外。他没有打伞,浑身叫雨水淋了个透湿。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是城里一个私人侦探所的探员,来莘庄找褚少良……”
“探员?”卜侃心头一紧,“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老婆打了一个饱嗝,“他在屋里避了一会儿雨就走了。”
老婆的话让卜侃突然想起几天前的一件什么事来,他仿佛觉得这个侦探的出现与那件事有关,可是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在这个寂寞而漫长的雨季,人的记性也好像发了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