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一亮,Rem便听见烧柴的声音,继而是灰黑上升的烟,那是屋后的空地,这地方通常要来做饭。Rem抓住蔓藤伏向前,惊惶得很,她没忘记,Libre昨晚说要吃掉她。
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一回事,只是,没多久后,不只有烟,更有香气。很香很香,如一锅最浓最多用料的汤:丁香、百里香、月季叶、黑胡椒、甘笋、洋葱、番茄膏、豆蔻、迷迭香、柠檬皮、稀黄肉汁、四季豆、葡萄酒、橄榄、茴香……
连Rem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她很饿。
不,不是要来对付她的,这锅香喷喷的汤料,是用来煮早饭。Rem咬着牙对自己说。对了,昨夜所听见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然后,她看见Nager自房子那边走过米。
Rem高叫:“Nager!”
Nager问她:“睡得好不好?”那兔唇的缺口像水母的伸缩动作。
Rem没理会他的提问,她说:“Nager,放我出来。”
Nager说:“是不是肚子饿了?但对不起,你要饿上三日三夜,好使身体干净,这样的身体,才可以吃进肚子内。”
Nager说得气定神闲,Rem才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他是认真的。
“你不可以这样!Nager!你很疼我的!”Rem尖叫。
“但你不疼我。”Nager望着她说。
Rem说:“我疼你如父亲!”
Nager摸了模自己的头。
Rem再说:“我信任你依靠你爱护你!”
Nager说:“你会死得很有价值。”
“不——”Rem把手伸出蔓藤之外,高声嘶叫。
Nager又背着她步回房子那边。
Rem哽咽看说:“别吃掉我……你让我长大……别吃掉我…”
Nager边走边说:“你不能长大,长大了有了月事我就不能够吃你。你每天都吞进肚里的水果糖,就是我要你不长大的灵药。”
水果糖……Rem激动非常,猛地朝Nager的背影嘶喊:“你根本一直以来都是假装对我好!你由一开始已计划吃掉我!”
走进房子之前,Nager回头,他说:“所以别坏我大事。”
Rem掩着嘴,愕然地瞪着Nager的背影,仍然无法接受他说的每一个字。
她屈膝坐于笼中,掩脸饮泣。又累又怕又饿,有生之年,如今最是难受。
她思考着Wania教给她的伎俩,以及从Nager学回来的魔法,努力想象逃生的可能性。
她尝试令牢笼倒跌,令泥土松懈。然后,令万物转移,于是草地上的小花被力量拔起来了,在她眼前旋转。可是,她的魔力,只不过就是如此。
她又意图用幻术把自己变走,可是,她变掉的是四时五境,把凋谢了的花重新赋予生命,花开又花谢,树叶的颜色也由绿变黄再发芽变青,她把景物转换,但换不了自己的困境。
在笼牢中,她累了,跪在地上哭了一会,然后又小睡一阵子,睁开双眼,就看见Libre,他在笼外看着她。
蓝眼睛柔和如昔,Rem根本不能相信,Libre是Nager的一个梦。Nager怎可能有这样美丽的梦?
眼泪,又再落下来。Rem凄凄地说:“Libre,告诉我,一切都是开玩笑。”
Libre说:“你走不掉的了。”
Rem仍然看不出,面前这个人的破绽,只是心碎地说一句:“你舍得?”
蓝眼睛内,哀愁涌起。他捉住她伸前来的手,告诉她:“我不舍得,所以我来看你。”
Rem说:“你与Nager是不同的!”
Libre轻轻说:“我来自他,无他便无我,我既独立又依赖。”
Rem问:“但你对我的爱呢?是活生生的出于你自己吧!”
Libre平静雪白的五官中,就浮现出疑惑了。“我只知我要前来爱你,而当我爱上你之后,只能一直爱下去。”
Rem听了,掩住脸再哭道:“那么,你不能让我死去。”
Libre说:“或许,你被吞进Nager的身体之后,我们能于一个很特别的空间相见。”
Rem的反应很大:“哪个空间?我在大肠中你在脑细胞中吗?Libre,你一定要救我出去!”
Libre只觉一身的虚弱:“恕我无能为力。”
黑色的眼泪把她的脸画成一行又一行的间条纹,她真的心碎了,退后一步,跌坐泥地上。
Libre站起来,转身便走,他的姿态轻盈,没有一点沉重。忽然,Rem觉得,也许,他真的只是一个梦。
轻轻的、无重的、飘渺的、不真实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m双手掩面,但觉惟一真正实在的,是笼罩四周的香气。被吃掉,就是实在的将来。
Libre一直走,走向房中Nager的身边,最后,Libre消失了,留下知觉逐渐恢复的Nager,他依稀记得这个梦,梦中有女孩子含泪的抱怨。她对Libre,是那么充满期望,那么深具爱意。
有了一些恻隐,大概不至于要把她吞进肚里,他记起,梦中她哀怨可怜的目光。
于是Nager走到湖边,走近Rem的笼牢之前,还未靠近,Rem便说:“你这个变态丑八怪刽子手!”说完后还向他吐口水。
Nager站定,朝她牢牢地看。然后,他更加深明这件事。是的,由始至终,Libre是Libre,他是他。他会把自己与梦境混淆,但这个小娃儿不会。
她与其他人无异。她叫他丑八怪。
因此,他没说一句,转身便走。
“你!你给我停下来!”Rem尖叫。
Nager没理会她,走到那大锅之下,放进新的柴枝。
主意没变,他要把她吞下肚。
他的梦可以舍不得她一千次,但清醒后,就万万不可以。
Libre是Libre,Nager是Nager。虽然,他清醒时总惦记着他的梦,梦中有她美丽小巧的孩童身体,近乎透明的触动,更有软语绵绵,万般柔情。他有过她的最情深最温柔,只是,带不到清醒的时光中。
再加一碗茴香,这锅有六尺高,调味料,还是浓郁一点好。
后来,下丁一场雨,Nager把巨型的锅盖起来,任由火焰被雨淋熄,他没理会Rem,他已经决定不再恻隐。
Rem被雨淋湿了身,又冷又惊慌,最后,她脱掉了自己的衣裙,裸着小小身躯瑟缩在大雨之下,喃喃自语:“下雨了……下雨了……Nager…不要吃掉我。”
被大雨洗礼过后,她变得更加虚弱,她蜷缩泥地上,身体震了又震。然后雨停了,Nager走前来看她,他在笼的跟前转了一圈,Rem望着她,低声地问:“真是无路可走?”
Nager站定,说;“不知他日,我的皮肤会否如你一般的滑溜。”
Rem绝望了,就此闭上眼睛。
耳边仍然是Nager的声音:“不枉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Rem问:“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声音小得如受伤的鸟儿。
Nager说:“厨子怎会对待宰的猪有感情?他养它、照料它,不外是为了一天吃得更鲜美。”
Rem的心在痛,她知道,他说得出这些活,她就无救了。
Nager再说:“我何尝有待薄你?你要爱情我给你,你拥有过的日子,甜蜜幸福如在天堂。”
那埋在泥地的脸,因而又悲伤了。她凄苦地说:“那根本不是爱情,那只是幻觉……”
忽然,Nager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看啊!有人与我的幻觉谈恋爱!”伤害着Rem,令Nager更兴奋。“什么美丽爱情!美女俊男!一切只是幻觉!”
Rem的嘴唇向下弯,呜咽起来。
Nailer自觉以往给予她太多太多的恻隐,他对她太好,如今,他后悔了,干吗要对一头猪太好?为了证明给自己看,于是,他便起脚踢起一堆沙,Rem的半张脸铺上了他脚底的沙。“你令我感到羞耻!你知道吗?我对你太好了,好得,令我自己羞耻!我对你太好,叫我看不起我自己!”
Nager激动起来,抓住笼牢不停地摇,道:“我痛恨你我痛恨你!”
他向Rem的头上吐口水。到他转身走远之时,依然那么愤怒。是的,他曾经对她太好,好得令他后悔。
她根本不配,她根本……只是一头待宰的猪。
他曾对这猪有过不切实际的盼望……这感觉,足以令他看小自己,无理由,六百年的精,会愚笨至此。
对了,对她残忍一点,可以纾缓他的羞耻与愤怒。
她不值得他去爱。
于是,Nager重新把火燃起,那锅中的香气又再溢满四周。
Nager的眼内有红光,咬着牙的兔唇微微抖震,他愤恨、他激动,一切一切,要到尽头,一定要一定要,如果还留下余地,他就会承受不起。
“呜——呜——”他低叫,如同低等的兽。
眼内红光刺激了泪腺,Nager流下眼泪,而这眼泪,浓如一滴血,也与血的色泽相同。
茴香、丁香、橄榄、黑椒、迷迭香……这些气味侵袭Rem的嗅觉,这代表她将命不久矣的香气,亦恰如其分地刺激她的欲望。她饿了,也很久没吃过东西。
Nager不让她吃喝,为的是要她洁净,以便清洗她的内脏时更方便顺利吧!
Rem的半张脸被泥埋着,蜷缩窝在笼内,动也不动,亦不伸手抹去脸上的泥,似是放弃了。临死了,还理会那堆泥?
只是,那锅汤的气味太香,而肚子又太饿。
“咕咕……咕咕咕…”甚至叫了。
Rem下意识地把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唇边的泥土、泥土含在嘴里之后,味道竟然不太差,于是,和送一口唾沫,直吞进肚里。
肚中有点东西垫胃,人就清醒些。Nager是不会放她走,他与她想像中是两回事。那时候他救了她,只是为了她的魔法,他养育她,也只是为了她的魔法。
什么也是为了魔法。还以为交了好运,遇上好人,结果都不是那回事。
什么也没有了,甚至连Libre也是假的。她只有她自己,这怀中环抱着的小小身躯。
可怜的Rem把头贴近自己的胸前,冷空气令她蜷缩得更紧。鼻尖与嘴唇都触碰了自己的肌肤,那感觉冰冰凉凉的,很不错。更美好的是,自肌肤中传来清淡的体香味道,她还是首次感受到自己的肌肤那种香甜,混和了奶露、花蜜、冰凉湖水般的香甜。
然后,她就松弛了,就像找到了依归。
她深深吸一口自己的气味,这味道,就如最新鲜的嫩肉,也如蜜饯,真叫人心旷神怡。
不如,伸出舌头舔一舔好吗?
Rem伸出舌头,品尝饥肤的味道。
一点点冷,然后是淡淡的甜香。从来不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味道。忍不住再舔一口。
这一口是着力的,舌头游过胸膛平滑的肌肤。天啊!很香很香。而那一大片湿润了玉液凝脂,立刻就温热了,似乎连肌肤也欣赏舌头的光临。
Rem重复这个动作,直至口水弄湿了胸膛。那锅汤很香,香得如同迷阵。怎可能这么香?一探头,就堕进饥饿的迷惘中。
把脸贴着胸膛以品尝肌肤的香气,是颇辛苦的姿势。Rem把脸移开,然后,视线落在一条手臂上。
手臂上的肌肤,晶莹如同透明色彩的肥肉。
望着手臂的瞳孔,忍不住因兴奋而放大了。这分明是肥肉一条。看,无杂毛无瑕疵,雪白美好,是肉食中的极晶。
瞪着眼凝视这肉,把一寸的方格放大十倍来看,最终,就看到口水长流。
唾液滴在手臂之上,漾成一个湖。
Rem忍不住把舌尖放在那个湖上,游游荡的舌尖,享受着肌肤的美好,然后,下意识的,随舌尖的来临,就是牙齿的触碰。她真的饥饿极了。
牙齿轻轻一咬,这富重量的感觉唤醒了Rem的知觉。她停止她的行径。
空中仍然弥漫浓郁的香气。
她仰头,深深吸一口气,香味人心之后,就悲哀了。被吃掉的时刻,可会是明天?
把她放人锅中,惹至熟透,然后斩件吞吃之。
眼泪又再流下来,深深的悲凉。
别人会吃掉她,别人会吃掉她……
既然如此,何不先下手为强?
眼泪不由自主一线线地流下来。何不自己先吃掉自己?
自己吞下自己,便不用裨益别人。
对!横竖Nager那么决绝,他是事在必行。
凄凄的,Rem念上一句。“就算我死,我也不会因别人而死。”
要死,就死在自己的口里。
她决定了,从是就挑一个位置,不如就手臂吧,要吃,就由手臂先吃。
我饥饿,而且我不要让你得逞。
Rem吸上一口气,把上下排的牙齿咬着一部分的肉,然后发现,人的牙齿没有尖处,这样咬着根本什么也吃不了。更佳的办法是飞快地张口一咬,接着磨扯撕破,这样子,才是生吃人肉,才似模似样。
张口一咬,磨扯、撕破、吞噬。就是这样了。
要是让你米吃掉,不如,我自己吃掉。
就在心意已决的这一刹,Rem张大口,飞快地咬在手臂的肉上,立刻磨扯咬人皮肉,继而在血水流满一口的关头,把牙齿用力来回嘴嚼咬扯;最后,一块肉成功地被咬出来,跌进Rem的口腔,她咬丁两口,在新鲜、活生生的腥香之下,吞进喉咙。第一口的皮肉,就是如此被吞下去。
眼泪汩汩流下来,因为痛楚,也因为凄凉。
手臂上有铜币大小的血洞,血涌出来,最新鲜的血,是红中带点橙色的。伤口辛痛得来有点麻痹,但她还是决定,要——口一口咬下去。
最难过的一关,是在手臂上把皮肉嘴嚼的时刻,不嘴嚼,皮肉便甩不掉,然而每一口的嘴嚼,又是极痛的指标,差不多每一口也有放弃的念头。
但是,如果她不吃掉自己,Nager就会吃掉她。不不不!
因此,心神归一,她要完成对自己的责仟。你要吃掉我吗?我怎能让你得逞?
Rem望着自己的伤口,考虑该由同一位置咬下去或是该选择另一个位置。在不同的位置咬下去的话,就要撕开新的皮肉,那是艰辛的过程,万一……太艰辛丁,要放弃的话就前功尽废。还是在同—个位置的血肉中咬下去比较恰当。
像挂出一个洞穴那样,由同一个位置发掘到底。
直至看见骨。
于是,Rem垂下头,张开口,把牙齿重新放在刚才的伤口之上。牙齿一触碰皮下破损的红色肌肉,痛楚立刻爆发,整条手臂痛得麻痹了。
Rem表情骤变,痛得发青。但她仍然不放弃,就朝那片红色咬下去,很痛很痛。当血肉在她口腔内被嘴嚼时,她痛得渴望大叫,花了最强的忍耐力,才制止没叫出来。
“要咬到骨头处。”她心想。眼泪鼻涕口水在激痛之下一并流出来,身上所有感官都一起作痛。
吞下了这一口,她再垂头咬下另一口,不让自己停下来,至少这同一个血肉之洞内,要看见自己的骨骼。
脸色铁青,痛得牙关打震,口中的肉渐无力嘴嚼了,干脆一口吞下去,发出骨碌的声音。
血流泻到土地上,土地吸收了她血中的精华。Rem宁愿分给土地,也不愿意给Nager。
究竟,这样一口一口地咬,要多久才可以吃掉自己?
眼泪混在血肉之中,成为一种淡淡的咸,正好用来调味。手臂上的伤口,已有三寸长、两寸阔、一寸深,然而,还未曾看见骨。
Rem苦苦弯下嘴角的表情,是惨痛无伦,人间绝境。痛得竟然想吐了。
“不准吐。”她在心里命令自己。“吃剩也不要益他。”
这一口是第儿口?,第十口?第十一口?忽然,她有虚脱的冲激,似是眩晕,也似是做梦。
自己吃自己,究竟,这一幕是不是真的?
偶尔抬头,有渐趋的身影。她眨了眨眼,看清楚一点,是kibre。
刹那间,Rem迷惘。
Libre走到笼的跟前,坐到地上来,说:“我记挂你,于是来看你。”
这却是说,Nager正于睡梦中。
Rem由嘴唇以至下巴都是血,手臂边流着血。她说:“你看到了吧。”她虚弱地望着他。
Libre说:“你在摧毁自己。”
Rem凄苦地说:“我是不想你那梦的根源吃掉我。”
“你是这么想。”Libre说。
Rem望着他,由始至终,Libre的语调永远像耳语,由那一天于芦苇丛中相遇,他都是用这种轻轻的、稳定的语调向她说话。是的,他是一个梦,当然拥有轻柔的梦的语言,他的表情也始终如一,宁静而温柔。
纵使已是今天。
她哭了,对他说:“我快失血过多而死,就算我吃不掉自己,也快死掉。Libre,纵然你是不存在的,我也舍不得你,这短短的一生,最快乐的事情是得到过你。”
Libre双手环抱屈起的双脚,把头就在膝盖上,像头小动物般凝视Rem的脸。他的神情率直而无知,仿佛,对世上所有悲苦也视若无睹。他只看得见美丽。
他说:“如果我也可以有我追寻的事,那就是你的美丽,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梦,我也拥有过最美丽的美丽。”
Rem听后,忍不住,只有哭得更凄清。
他说下去:“我但愿可以独自生存。而现在,趁他还肯做梦,我就来看你。以后每当他做一个梦,梦中的内容,也是我在这里怀念你。曾经,一个梦,也有它的梦想。”
触动迅速流散Rem的全身。Libre的说话打动了她的每一条血脉、每—个毛孔,在这电流通过后,手臂上的痛苦仿佛减退了。她忘记了,她是那样的痛。
Libre的蓝眼睛温柔情深,如同一个最美丽的湖,他是一个梦,而这一个梦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她。
Rem说:“我更不要让Nager得逞,是他令我们跌进最深的悲哀中。”
Libre的眼睛凝着她的凄苦,他悲伤,他明白。
Rem再说:“Libre,你答应我,这是Nager所做的最长最长的一个梦,你要留在此,不要让他醒来。我要在他熟睡之中吃掉我自己。”
Libre微笑:“不要怕,我就在你面前。”
Rem点头,回报一个苦笑。
她就在Libre的眼前垂下头,把牙齿再对准溢血的伤口。血水把伤口淹成—个小湖,她就这样把血水吸啜掉,这样的吸下去,就如速灵魂也吸走。脑袋,刹那间真空起来。
她以虚弱的眼神凝视她的伤口,继而再往痛苦中苦钻。她咬下受伤的血肉,然后吞进口腔,咀嚼后再吞进肚内。
她在她的爱人跟前,吃掉自己。
唇都是咀嚼的动作,她咀爵着自己的血肉,眼睛凝视的是Libre的脸。在吞进喉咙的一刻,她就落泪了。
Libre的神情仍旧像个孩子,他以最蓝的眼睛注视他心目中最美丽的人,她正以吃掉自己来保护自己。
他看看,如同看到——个奇异而苦痛但美丽的梦。美丽的她,在不长大的十二岁身躯包围中咀嚼自己的血肉,然后血流成河,再被土地吸纳。
Libre会永远记得,这就是他的梦。
眼泪,为这幅美境作出点缀。
“你很痛。”Libre耳语般的声音传来了。
Rem低头再咬一口,她不敢说出那个“痛”字。太痛,她说不出来。
Libre说:“你要我看着你把自己吃掉,你猜我的心情会是怎样?”
Rem再吞下一口,她摇头,她呜咽。
Libre说:“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我看着你离开。”
Rem伸手抓着蔓藤,再按捺不住,哭着狂叫:“Libre……Libre……”
Libre轻轻趋前,捉着她的双手,告诉她:“我有你最后最后的记忆,由生至死,你在我的心目中,最完整无缺。”
手臂上的伤口凹凹凸凸,如同被蛆虫咬破的尸体烂肉,也像用银匙一一斟起来的蜜瓜肉,那种形状,起伏有致,只是一点也不趣致。太痛了,超越了她可以忍受的极限,Rem终于叫出来:“呀……呀……呀……”
已经到达了痛苦的顶点。
血水泻下。在痛极的一刻,反而觉得痛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灵魂在淌血。
忽然,Libre神情变异。他说:“不要叫!你会叫醒Nager。”
Rem心一慌,立刻闭嘴。
Libre的神色在变,变得悲恸。“Rem,我要走了。”
Rem哭着说:“不……不……我不要你走……”
Libre的蓝眼睛内光芒渐淡,他告诉她:“我会永永远远怀念你,以后每当Nager做梦,他只会拥有哀伤的调子,因为他的梦,不肯忘记你。”
Libre的手离开了她的手,他站起来,如同无数次转身离开,是时候重新走回Nager的潜意识。
“不!Libre!不!”Rem从蔓藤间伸出她的手,尖叫:“不……不……”
Libre向前走,边走边回头,说:“你是一个梦所能拥有的最美丽回忆。”
肝肠寸断。Rem抓着蔓藤,彻彻底底地悲凄。
最后的话,Libre是这么说:“我仰慕你所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我崇拜土地上你所有的足迹,你就是神,纵使你不在,我以后每走一步,也爱着你。”
Libre的背影,一步步没人前方的迷糊中,他的身影已经很淡很淡了,就在房子的跟前,他的身影,淡得如同透明了一样。
己知道,这是最后一面。Rem悲哀之间,她只觉目眩星移,眩晕了,倒跌在土地上。手臂上的伤口就在泥泞之间,泥土抹于伤口上,应该十分十分痛,可是,昏倒了,便没有任何反应。
还有一点点知觉。她以为,她快要死。
啊,身体轻如羽毛,就此飘升半空,那处是不是白光之地?是让人安息的吗?想不到,她的人生之旅就在出走后两年便完结。
很不甘心。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白光飘去,飘呀飘,顺风而行。
忽然,在白光跟前,她看见另一种光芒。那是圆圆的,皎洁的,是月亮的光。
有声音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就在心中回答:“恋爱。”
“你得到了没有?”
她回答:“我得到了,但又失去。”
“你能够告诉我,究竟有多爱他?”
她想了想,尝试如此解释她的爱:“我爱得,连望他一眼也心痛。”
发问问题的,就静默了,而那月亮的光,黯然。
动容了。
Libre的蓝眼睛、Libre的柔弱,Libre那沉郁与恫然,还有那飘渺的美。单单在回忆里,看在回忆之中,心也会病。
抽着抽着,带动哀愁,幽暗缠绵。
我爱你,所以就连望你一眼,都心痛。
良久,月亮无话。
而她,逗留在心痛之中。
“我让你把他追回来,你迫不迫?”月亮终于说。
她说:“追。”
“那么你回去。”
刹那间,就向下堕,那跌堕快得如同最高压的气场,一秒跌堕一万公尺。
而那声音就变了:“我不相信——”
她睁开眼,那是Nager。
随着她微微把脸仰起。Nager看到的是她下颚的血渍。她居然偷吃了他要吃的。
他愤怒极了,正要伸手进笼内抓住她的脖子,在同一秒间,他们脚下的土地沁出红色的浆液,这浆液腐蚀了蔓藤的根,这笼牢,如此就被打垮松散了,而浆液,如同河流的分支,迅速翻滚伸展,在土地上画出血红的分图。
Nager与Rem同感愕然,就在笼牢松散败落之时,Rem脚下的土地顷刻长出了红色的鲜花,密密麻麻如小孩手掌般大的花朵,稳妥地把Rem承托起来,那鲜花如一张床,高高地承住了Rem,一直往上生长,生长速度之快,就像火花由火种中爆发一样。
Rem抓住花的茎,向地上俯望,Nager变得细小,他仰头望向一直高升的她,大概距离地面也三十尺了。
吸收了Rem的血液的土地,把血汇成小河流,然后,土地就长出了鲜花。
Libre崇拜她脚下走过的每一寸的土地。这土地充满了鲜血,也充满了爱,然后,土地搭救她。
Rem未必明白,Nager更不知为何。只知,事情有支线,胜负在扭转。
太高了,鲜花的茎已长到五十尺的高度。摇摇欲坠。
Rem忍不住叫了出来:“停——”
她一叫,就停了。花由她的血液滋养出来,花听她。
Nager说:“别以为你逃得掉!”
Rem从高处向下叫:“连土地都为我而生!”
“那我便要土地看着你死!”Nager说罢,就从腰间拔出弯刀,向花的茎横切开去,成千上万枝花茎散落跌坠,Rem随着花由高处跌下,她抓住一枝花与花那长长的茎,心本来是慌的,但飞跌毕空,却又平衡稳妥得很,她双脚着地,形态矫捷。自己也吓了一跳。
Rem还能拿着长茎向Nager挥去,力度的猛烈,叫Nager跳逃。
下意识望了望受伤的手臂,那血洞仍在,但血已止,而且不再痛楚。受了重创的手臂,就这样挥洒自如。她的身体,有不可思议的极速痊愈力量。
Nager避到左边,Rem又追至左边;Nager避到右边,Rem把长茎如刀斩到右边,身手利落、准确、激烈。
Nager向后一躲,就说:“你是故意的吧!吃下自己的肉,吸收了原本我准备吃掉的能量!”
原来如此,真是万料不到。
Rem说:“我没意图要比你厉害,我只是不想给你吃掉!”
Nager说:“幸好,你全身上下,可供吃的地方仍然多!”
说罢,他的弯刀斩断了自己手中的花茎。她拿着的只是一朵花。
Nager说:“时候未到,但今天就杀掉你!”
Rem大叫,然后把手中鲜花如螺旋般旋转开去,柔软娇艳的鲜花就变成旋转的利刃,锋利地降落目标,那是Nager的手腕。
弯刀跌在地上,Nager的手腕被鲜花回旋割下,半吊。鲜花割破了皮,割入了肉,再破了骨。
Nager痛得跪到地上去。另外一只手托着半吊的手腕。
Rem也为了这场面惊讶,一朵花,落在她手中,居然已不是一朵花。
Rem抬起一枝花茎,走到Nager跟前,以花茎榈到他的颈旁。她说:“缘何你对我残忍至此?”
Nager说:“当我朝朝暮暮都只想把你吞下肚子时,反复想象着的事,就由残忍变成平常。”
“是吗?”Rem说:“你对我不仁,我也只能对你不义。”她把花茎迫人Nager颈上的皮肉中。
Nager说:“你知道吗?你把我杀掉,我就再无梦!”
Rem心头一颤,他说得很对。
Nager说:“这才是你的最大惩罚!”
Rem的目光变得害怕。
Nager再说:“你杀掉我,从此无法长大。你用你这副皮囊,可以得到你喜欢的爱情吗?世上除了Libre,无人会爱你。”
Rem软化了,甚至悲伤起来,握着花茎的手,就放轻了。
Nager说下去:“你需要我,我养活你,给你我的梦。”
Rem望向他。
Nager说:“事实上,我也待你不薄。”
Rem说:“除了你要吃掉我。”
Nager微笑:“是的。”
Rem说:“我放生你,你可以走到天涯海角,但你不要再打我的主意,而且,要每天做梦。”
Rem把花茎拿开,让他走。
她说:“告诉我长大的方法。”
Nager站起来,说:“你走前来,让我在耳畔吹吹气。”
Nager脸容并无戾气,就如当初他们认识时般可靠。
Rem永远感激他在那时候救了她。
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走上前。
Nager把头伏到她耳畔。
Rem紧张起来,她快将脱离孩童身躯,她把脸微仰,等待着。
传来的是一把声音:“如果你爱我,我怎可能舍得吃掉你?”
Rem心中狠狠一寒,而那寒气迅速流遍全身。
当她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之时,突然,痛人心扉。
Nager没有在她耳畔吹气,他把牙齿停在Rem的颈项,兔唇张开,咬着Rem的皮肉不放。
始终,他不放过她。
Rem尖叫,挣扎向前推,要是从前她没有可能把Nager推开,但现在,她一掌就把他推后数步,Nager倒跌地上。
伤心,悲愤、失望。
她放他生路一条,以为大家仍然有一些信任,原来,只是她年少无知和幼稚。
她会记着这一个错误。她抬起地上散落的花茎,极速凌空跃起,对准Nager的头颅,俯向他直冲。
“梦——”Nager死到临头,依然寻求一线生机。
Rem听得见,她明白。但她还是斩下去。
永永远远,她不想再见他。
Nager的头颅,被破开为两半。左边一右边一半,由头顶直破到下巴,Rem只斩到那处,于是,被破开的头和脸,依然存生于颈项之上,没有掉下来,像一粒开心果那样破开了。
Rem站在土地上,双手握着花茎,气在喘。她杀掉了Nager。
红色花瓣千千万万片在她身后飘散飞舞,轻轻碎碎,上一下下,似乎有话要说。这美丽的花把她捧±天,又为她做了武器,替她杀了Nager。花似乎心情好,于是就飞舞。
Nager最后想说的话是:“梦,你还想要我的梦吧!”
“不了!谢谢你,我不能要了!”Rem此刻才回答他。
然后,花不舞了,纷纷落下,横尸遍野。
她就这样握着花茎站在土地上,手没动、身躯没动,Nager的尸身也没动,花茎仍是卡在左右头颅之间。
Nager头颅内的脑浆、破碎了的肌肉、碎骨,开始支持不住了,纷纷随地心吸力掉下来,但Rem仍然没有动。
风在吹,甚至刮起了黄叶,哪里来了秋天!黄叶吹到Rem的眼前,她为了突如其来的萧杀而分了心。
忽然,一直是春天的境地,就变了秋天。
眼前一片黄叶,她抬起头来,天空,无云,却是一片愁,灰色的。朝天而看的眼,就湿润了,落下了黑色的眼泪。
已经过了多久,她不知道。直至把花茎由他的两半头颅中央抽出来之时,内里余下的脑浆都不流下来了,凝固在破开的脑袋中。
黑色眼泪流到第三行时,Rem的魂魄就归了位。
她所说的第一句话是“Libre!”
接着,她跑前去,双手擘开Nager的脑袋,检视当中的内容。她想知道,是否看得出Libre的存在。可是,那只不过是脑浆。
Libre不在,何需珍惜?Rem伸脚一踢,把Nager的尸体踢倒地上。
风吹来。她闻到空气中那极香浓的气味,是那锅汤。
蓦地,Rem就有了一个念头。倒不如把Nager吃掉,为什么不?他一直处心积虑要吃掉她,为了报答他的大恩,她何不吃掉他?
而且,或许吃掉Nager之后,她会得到Libre。吃掉Nager,然后做一个好梦,说不定,以后就能与Libre相见。
单单想到这样,Rem已热泪盈眶。
于是,她执起Nager的弯刀,替他剥皮,由颈前割下去,再像制鱼那样把他的人皮整块撕下来,Nager的青蛙肉身就完全现形了。真是丑陋无比。
“就算你吃掉我,也不会变得漂亮。”Rem对Nager的尸身说话。
继而,她把Nager斩开一截截,再抛进那个大锅中。那锅如一个成年人的高度,Rem要站在石头上,才可以把准备食用的肉放下去。
她坐在锅前等待。要多久才可以成功地把Nager吃完?一天两天三天?锅中溢出美妙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她望着沸腾的汤汁,心中充满寄望。
差不多了,她把一大块肉放到器血内,香气袭人。
咬了一口,果然是极品美食,那滋味的汤料,渗进肉里,调和而成意味又鲜嫩的美食,Rem吃掉一口又一口。而且,她相信,最后的一批肉,焖得更够火喉,会是最滋味的佳肴。真的吃足三日也不会厌。
真可惜,Nager不知道,他的肉是何等鲜嫩美味。
“青蛙,不愧是海产。”她说。然后又想了想,青蛙,好像又不是海产,但没理会了,统统吃掉了便成。
她阻止自己停下来,把这一截Nager吞下肚中后,再吃掉另一截。吃完了,又再一截。肚子已经开始涨大,食欲也减少了一大半,但她没停下来。
她不单为饥饿而吃掉他,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就算吃得反胃,她也不可以停下来。
不知是第几截了,这一截是Nager的腰肢,一大片肥膏。Rem割掉肥的部分,正准备张口咬之时,忽然,胃一反,就吐了。吃得太饱。
咀嚼过的肉被吐了出来,淋满那截新鲜的肉上。
Rem望着自己的呕吐物,把心一横,又低头把它们重新吞掉。她的食相有点像野狗,咬在口中的是异味之物,但她一样吞下。她不能放弃任何一口。
她恐怕,吃了不完整的Nager,就梦不到Libre。
万一,只见影不见人,该怎算好?都是不要冒险了,全个吞掉,一点不留。
赶快赶快赶快。已经吃掉半个Nager了。
她迟钝了,呆滞了,力不从心。但她还是继续吃。
她告诉自己,这根本没有难度,连自己的皮肉也可以吞掉,一只青蛙的肉,难不了她。
但真的太饱了,她垂下手坐在地上,太饱太饱。
默了片刻,她又迫自己拿起一片肉,然而,放近口边,她又想吐。
“不可以这样!”她掴了自己一巴掌。
痛了,精神便集中。于是,又勉强吃了大大截的肉。努力吧,只余三分之一。
后来,Rem不断地掴打自己,直至再无反应后,便决定将行动升级:把咬成血洞的手臂递到眼前,重新在止了血的伤口上咬一下。
刚触碰,她便痛得大叫。
还是咬人那血红色的肌肉中。伤口痊愈了,重新掘开来。最新鲜的血就倾泻而下。痛得牙关也打震。
“吃得慢,就咬第二口。”她告诫自己。
为了避开自己的惩罚,Rem乖乖地吃下Nager。
Nager估不到吧!吃不掉她,她却这样奋力以肠胃干掉他。
最后,天黑起来,差不多就完成了。足足吃了大半天。
Rem双手撑着土地,但觉体内满是别人的血肉,Nager活到她体内了,如果肚子破开来,大概Nager就会复活。
支持不住了,她伏到地一去。“乖乖,”她呢喃:“找Libre去。”
这么累,轻易地睡着了,而且,有梦。
梦中,她穿着族人命她穿上的婚纱,这婚纱已被其他新娘子穿过许多次,她无奈地穿上。但,还好,新郎是Libre嘛,婚纱再旧,还是心情兴奋。
她拿青胶花,等待她的新郎。有人叫她,—转头,居然是Wania。
梦就完结了。稍为清醒的Rem叫自己不要心急,只要梦继续下去Libre一定会出现。
再入睡,又再有梦。
她来了城市,像城市少女那样到学校受教育,书本打开来,她发现自己识字,可以全篇课文念出来。
但这心情只是平常,丝毫也不自豪……
梦就这样完结了。Rem的意识说:“太无聊了,我不是要这种梦。”
接下来,走人梦中的景象是一片大草原,站在草原中的是成长了的她,穿红裙,站得很直,咧齿而笑,朝前方挥手。Rem正为自己变成大人而安慰时,梦中挥若手的她,身体在原地缓慢旋转,而每转一圈,容貌便老去了二十年,很快,不消一会,就变成老太婆了……
Libre还未到来,另一个梦却要开始。Nager在做饭,他问Rem要吃生一点的饭抑或热一点的饭,Rem说,她比较喜欢吃面包。于是,Nager就焗面包。Rem在焗炉前一看,那团面粉竟然是她自己,面粉有容貌,正随着热力而发酵,表情变得异常痛苦……
Rem心中一慌,惊醒了三分。她睁开眼,天还是黑的,于是,她着自己再睡。
今次,她走在一片龟裂干旱的土地上,感到非常彷徨。她垂头看到自己的脚尖,抬头看见一个黑衣人,他有极雪白的容貌,气质忧郁但清高。
她心里问:“你是谁?”
黑衣人说:我是死神。
她问:“死神?你在这里做什么?”
黑衣人说:我来带走Nager。
果然,她看见Nager在黑衣人身后,他垂下脸,有点沮丧。
她发问:“请问……”
黑衣人却说:失陪了…
这个梦又完结。
Rem在半睡半醒之间轻轻叹了口气。还没出现。
然后,沉睡之中,她梦见一匹马在月亮跟前飞过,马是棕色的,看上去只有一岁。“不要问为什么是一岁。”梦中的Rem对看一个不知名的人说,后来,她忽然知道,那一年,她是三岁……
脸庞有一点点灼热。不用睁眼,也知是日上三竿。
忽而,她哭了。已经不是梦,是真正的哭泣。眼仍然没张开来,只是哭得很凄凉。她已经知道,Libre不会人梦,吃下Nager,也梦不到Libre。
一直的哭,哭得心也碎。手臂上的血洞再恐怖再疼痛,也及不上心痛。手臂也不淌血了,是灵魂在消血。
最伤心,原来是这一刻。
于是,小巧的背上,就伸出黑色的翅膀,由小渐大,慢慢地张开,如同蝙蝠的翅膀,高高阔阔的撑起来,这翅膀比她的身形阔大,一直地伸延扩张,黑色的一片一片,覆盖了日月,天地。
第一次翅膀出现,是当他们交合。
第二次翅膀出现,是当真正分离。
Rem知道,她永永远远都不能与Libre再聚。
知道Nager要吃掉自己是伤心,自己吃掉自己是伤心;杀死Nager是伤心,吞下Nager也很伤心。但统统不及梦不见Libre那般伤心。
她知道,她永远梦不见他。
一直没有睁眼,因此她看不见,身边四时之景在变化。本来就在身边的湖、那片树林、那个草原、与Libre相遇的芦苇田,全部褪色,由美丽的蓝青翠的绿蜕变成水彩淡化后的颜色,最终,甚至什么也没有了。
她吃掉Nager,于是,Nager带给她的仙境消失了。
当最后一点色彩褪掉后,Rem躺着的土地,就是那荒芜的龟裂之地。
巨型的蝙蝠翅膀把她带到半空,她睁开了眼,俯瞰大地,看了好一会,才发现世界已经不一样。
她不介意。自她失望的一刻开始,其实世界早已不一样。
是什么世界也无相干,她在大世界中,也只与那个别人的梦的世界相爱过,其余世间万物,她无感情。
一直随翅膀拍动于天际飞翔,一望无际都是龟裂的土地。然后,她忽然想起,刚才那些梦之内,她见到Nager,Nager跟在一个穿黑衣的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大概是死神。
如果找到死神,她就会要求Nager的复活。
对了,她要Nager复活,然后放下他的梦。
原来,惟一得回Libre的方法,就是保留Nager的性命,别无他法。
心意决定了,Reln的身体就发出如珍珠般的白光,白光由暗暗的朦胧的,渐变成闪亮的强光,如同一个发光的贝壳般耀目。她降落地上,用极其优美的姿势,稳健又矫捷。还未经历考验,却已隐约知道,她的层次又深厚了。是因为,她把Nager也吞进肚中。
心念一来,她便变为十八岁的自己,成熟女性的娇媚冶艳唾手可得。
Nager原要吃掉她来增强魔力,倒头来,是她吃掉他。她把他的魔力也吸掉。
以后,她决定以十八岁的造型生活。首先,要寻找死神。
新生活之始,就与死亡相关。
如何与死神相见?Rem只能想到的是,滥杀无辜。
横竖她对谁也没有感情。世间原是虚幻,惟独别人那个梦是真。
Rem日夜行凶。
日间,她在村落行凶,走进一间村屋,看见一名坐在安乐椅上打毛衣的老婆婆,她只吐出一句“早点送你到极乐!”然后,她随手在窗前拔出一支花,就用鲜花把老婆婆的头劈切下来。头颅滚到地上去,连呼叫也来不及的神速。
Rem在尸体旁站了片刻,死神没有出现。
她没有耐性站着等,于是拿着花走出屋子,迎面而来,是老婆婆的孙女儿,她貌美如花。
Rem又是一手握着花茎,劈切她的头,那惊慌的神色,留在滚动的头颅之上。
她站着等了—会,发现死神不来,于是又迎接另一个目标。她坐在别人的家里等。
老婆婆的儿子回来,她杀掉他。老婆婆的媳妇回来,又把这个女人干掉,全家人死光,死神也没有来临。尸陈一屋。
Rem皱眉,她不明所以,惟有继续杀下去。
晚上,就进城寻找目标。城中很多人该死。虽然只在城市逗留了三数天,Rem也决定,城市是个更值得大开杀戒的好地方。她走进一间酒吧内,手执一朵鲜花,就那样顺手朝吧台横扫开去,结局是,坐在吧治前的人,一个一个人头落地。
酒吧内余生的人在尖叫,Rem没理会,她坐上吧台,等候死神的驾临。
但死神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
她皱眉,大惑不解。人死了,死神一定会来,只是,她不知道如何才可看到他。
仍然带着Wania那个麻布袋,袋中那本魔法书可有提及?Nager也从来不说及死神的事。不如,回家问问Wania。决定后,她步离酒吧,留下一个个人头和无头尸身。
今天,她以成长之身回去。路途遥远,距离与当年逃离原居地一样的远,只是心情、身份和经历都不一样了,今日,不再战战兢兢。
回到村落中的时分是清晨,有数只瘦小的鸡在灰色泥地上踱步,一片灰色的景象,什么也没变更。街上无人,她朝着Wania的屋子走去。一如以往,门没有上锁,她推门而进。
Wanid,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熟睡,Rem坐在床沿望青她,其实,她长得酩似Wania,变成年长版本之后,更与母亲有八分相似,只是气质就是不同,Wania安分,Reln暴烈。
忽然,Wania苏醒,她睁开眼。当看见面前女子,她惊觉地弹起来,瞪着她。
“Wania。”Rem说了一声。
从声音中找到缘机,Wania明白过来,但当然,仍然惊奇。“Rem……”
“Wania。”Rem趋前与Wania拥抱。Wania感受到Rem的身体,忽然,她感应到一些微妙,她一定是经历了很多。
“你还好吗?”,Wania捉着Rem的手问道。捉着她的手时,Wania就看到了断断续续的片段,Rem在那美丽的湖边与美少年相恋,然后Rem被困于蔓藤的笼牢中,Rem咬噬着自己的手臂,Rem把一个男人的皮剥开;最后,Rem躺在龟裂的泥地上哭泣,她的背长出了蝙蝠的翅膀。
影像消散之后,就是成年后的Rem。
Rem说:“发生了很多事,而我,已不再相同了。”
“你这个是真身吗?”Wania问。
Rem说:“这是愿望之身,Wania,我被陷害了,一生人也只能像十二岁,像我离开你那时候的模样。”
Wania轻抚Rem的脸,她说:“还好,你可以变身,大概已懂得很多。”
Rem说:“我都懂了,那本魔法书中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但我哀伤得很。”
Wania怜惜地望着她,说:“我能感受你的哀愁,虽然,你说得再清楚,我还是难以明白。”
Rem告诉她:“我杀了一个人,但我要让他重生,我要寻找死神。可是,我接触不了他。”
Wania问:“那是你的爱人吗?”
“不是,”Rem说:“他所做的梦才是我的爱人。”
Wania犹豫了,说:“你知道,我们能杀尽所有人,就是不能杀掉真命天子。”
Rem说:“我只是杀了那个造梦者,没有意思杀掉他的梦。”
Wania迷惑了。她觉得事有不妥,但又说不出所然来。
这是很清楚的一个血咒:可以杀尽所有人,但不能杀掉真命天子。
可以杀得掉,他就不是那一个。
Wania看看Rem,她不清楚血咒是否完全适合Rem的这个情况。Rem说,那个人是一个死亡的人的一个梦。Wania显得迷惘。
Rem望着Wania:“请告诉我死神出没之处。”
Wania告诉她。“那会是一个月日。”
“月日?”她没有听闻过。
“那是一星期的第八天。人类过着的年月是一星期七天,但神与魔的年月,是一星期八天,他们以独有的历法过日子,而第八天,是星期月,都是月日。”
Rem明白了,要在独有的一天才能与死神相见。
Wania继续说:“在月日,当有人死掉,你便能捕捉死神的身影。凡人未必有这个能力,但懂魔法的,会与死神沟通得顺畅点。”
Rem问:“由今日开始计算的话,哪一天是月日?”
Wania数数手指后回答:“今日。”
Rem盘算着,口中念念有词:“今日……今日我便要杀人。”
窗外的天己清明起来,街上大概已有行人。Rem里向街上,已看见她的猎物。事不宜迟,她决定现在就向死神招手。
“Rem。”Wania在她身后说。
她转头。“嗯?”
Wania说:“要杀的话,请杀我。”
她的表情认真,但祥和。
Rem错愕地望向她:“Wania,你说什么?”
“让我与你父亲见面,我也活够了。”Wania微笑,望着她的女儿。
Rem凝视母亲的脸孔,那个微笑,通透得很。
“但我该如何杀掉你?”她犹豫。
Wania回答:“只要不痛苦,就是孝顺。”况罢,苦笑。
Rem看见她的笑容,顷刻,鼻头发酸。
她做了从来不去做的事,上前深深拥抱Wania,顷刻就舍不得。
Wania抱着她,轻轻说:“我日日夜夜想看你父亲。你杀了我,我只会感激你。”然后,带笑地说:“你从前不是恨我入骨的吗?”
Rem离开了Wania的怀抱,望着母亲,说道:“我没有想过要杀死你。”顿了一顿,说:“现在我更发现,一直以来,你已是对我不错。”是的,至少Wania没有心存不轨,没有利用她,也对她没有回报的要求。
“那会是好事,相信我。”Wania捉着Rem的手,亲切地说。
Rem吸了一口气,下不了决定。
“来,就现在吧!”Wania摇了摇女儿的手,神情轻松,仿佛是要求女儿与她上街晨运一般的愉快与渴望。
Rem望了望四周,然后又看了看双手,看不见台用的利器,于是,决定利用自己的双手。
“母亲,”Rem说:“我会用手勒毙你。”
Wania点头,然后仰起脸来,合上眼睛。
Rem望着她,这是她的母亲。而母亲要求她送她归西。
她把双手握紧Wania的脖子,左手握着左边,右手握着右边,然后,她很想哭。
“来吧!”Wania告诉她,眼睛仍然紧闭。
Rem吸一口气,她的双手立刻迫向中间,然后收紧。Wania的神色痛苦,Rem不忍心看下去,惟有垂下眼,再把双手收紧些。
接下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Wania断了气,头颅侧向左边。
Rem呼出一口气,牙关打震。她吞下唾沫,再吸一口气,着自己镇定下来。
她站在Wania跟前,Wania的尸体坐在床上,没有倒下来。
继而,她便看到她要看到的——死神,由Wania的身后朦胧现身,他身穿黑色西装,白恤衫没有把钮扣上。他长得很高,皮肤很白,脸容英挺,略为瘦削。
他终于来了,便说:我没预计有这额外的一命,我迟来了。
继而,Rem看见死神身边有渐渐明显的一抹蓝绿的影,那是Wania的灵魂。Wania朝死神点头。
死神说:我迟来了,怜悯更是来不及了。
Wania微笑,又轻轻摇头,以表示她不介意。接着她把目光停留在Rem的脸上,示意死神望向她。
当四目交投之际,Rem便说:“我是杀人犯。而我看得见你。”
死神说:你不惧怕?
Rem说:“我没有惧怕,今天是月日,我有事商榷。”
死神问:所谓何事?
Rem说:“我要你还我一个人——我的爱人。”
死神问:你的爱人是谁?
Rem说:“我的爱人是Libre,他是Nager的一个梦。”
死神说:你要我还给你一个死人的梦?
“是的。”Rem说。
死神说:我怎可能答应你。
Rem坚持:“不!你一定要答应我!”
死神说:人也死了,何况是梦?
Rem开始有哭泣的冲动。她恳求:“那个人的梦是我的生存意义,我活着也是为了他!”
死神说:恕我无能为力。
Rem愤怒了:“你不答应我!我就杀尽天下苍生!”
死神悲哀了,说:罪孽太深,何苦?
Rem说:“为了我所爱的,我一身是罪又何妨?”
死神说:我不能答应你。
Rem说:“是你令生灵涂炭。”
死神说:生死,是不能勉强。
“不!”Rem叫出来。“如果不是我杀掉Nager,Libre便仍然存在!是我错!我要补救!我要Nager起死回生!”
死神望着她,感受到她的火热,但他还是说:这是不可能的。
Rem愤恨得双眼充溢了深深的黑色,如同黑色的油浸淹双眼一样,她说:“你不给我,我就每一个月日都追捕你!”
死神优雅地叹了口气,说: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拯救你。
Rem咬着牙,红着眼,问:“那是什么?”
死神说:幸福。
“幸福?”Rem在心中打了个问号。
死神告诉她:只有寻找到幸福,你想要的才能归还你。
Rem陷入沉思之中,自言自语:“是吗……幸福……”
死神面向Wania,对她说:你的女儿谋杀你,为了一个死人的一个梦。
Wania说:“是我要求她动手。”
死神说:即是合谋谋杀。
Wania问:“会受到惩罚吗?”
死神说:这不是我的责任。
Wania告诉Rem:“去吧,去找寻你的幸福。”
一直垂下头思量着幸福的她把头抬起,然后发现已看不见死神和Wania的灵魂。
床上,只有Wania的尸体。她把脸趋前去,吻了吻Wania的脸庞,接下来转身就走。她要寻找幸福。然后,得回她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