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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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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科长这几天受命带一个小组两个人蹲坑,监视一伙贩毒嫌疑人。据报,这夥人有两男两女共四人,近期将在二号居民区的一座楼上的单元房里进行一笔毒品交易。他们的任务,就是严密监视这座楼、这个单元,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拍照、录像,并及时将情况报到局里,在适当的时候实施拘捕。所谓适当的时候,就是在这几个毒品贩子进行交易的时候立即报局里由局里统一指挥动手。

他们在正对该楼的宾馆里找到一间储藏室,这间储藏室比对面被监视的房子高一层,又是面对面,可以毫无遗漏地把对面的情况一览无遗。本来他们想向宾馆要一间客房,可以舒服一些,局里不同意,局里也有他们的道理,只有这间房角度距离最便于监视,而且不影响人家宾馆的正常工作。为了不暴露目标,局里还严格规定他们在监视期间绝对不允许出入这间房子。于是他们只好委屈在这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架起照相机、摄像机、望远镜,三个人便轮着守候,每人两个小时,谁也不敢疏忽大意,终究是贩毒大案,出了差错吃不了得兜着。饿了啃方便面,渴了喝凉水,刚开始三个人还挺激动,挺振奋,谈笑风生,就像即将得到一笔财产的穷汉。两天过去了,三个人就再也打不起精神,目标一直没有出现,日日夜夜谁也睡不踏实,一看见方便面的包装纸就想吐,其中一个人喝生水还坏了肚子,又不敢出房间,只好在房子的角落里辟出一块排泄之处,弄的整间房子臭不可闻。三个人把火全撒在毒贩子身上,咒骂毒贩子成了他们最多的话题,再到后来,连骂毒贩子的精神也没了,三个人机械地打盹、观察、汇报,谁嘴上也没说,可心里都断定情报不准确,盼望局里尽早下通知取消这次行动。

就在信心丧失殆尽的时候,目标却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提个密码箱,拿着编织袋,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楼道,透过楼道的窗洞,他们看到这两个人到了三楼,进了房间,开了灯,来回走着,看样子是在开电视、收拾房间。接着两人肩并肩坐在沙发里,楼搂抱抱地发起骚来。吴科长正看得有趣,女的却站起来走到窗前,一伸手拉上了窗帘。

旁边负责拍照的小李说:“完了,好镜头拍不上了。”好在对方开着灯,透过窗帘仍然能清晰看到两个剪影在室内活动。吴科长忙打开对讲机给局里报告:“目标进入现场,两人,一男一女。”

“是送货的还是接货的?”是局长的声音。

“搞不清楚……”正说着,吴科长看见又有一男一女拎着密码箱走进了楼道,赶紧告诉局长:“又来了两个,一男一女,这会儿正在上楼……进屋了。”

局长命令他们继续监视,除非对象有离开的迹象,否则不许妄动。吴科长知道马上就要行动,便命令两个小警察继续监视,他自己先出了宾馆,进入楼道,爬上四层,堵在了毒品交易现场三楼通向四楼的楼梯拐角处,防止警察们从楼下上来时毒贩子往楼上跑。

过了一阵,他听到远处近处传来陆续不断的刹车声,知道人都到了。片刻,咚咚地脚步响,参加拘捕的警察们上了楼,吴科长跟他们汇到一起,做了个“上”的手势,当先一脚踹开了房门。

冲进室内,吴科长愣住了,四个狗男女赤身裸体滚在一起,电视屏幕上正在播不堪入目的群奸镜头。其他警察也有些吃惊,吴科长果断地命令:“铐起来,搜!”警察们动作熟练地将四个狗男女铐了起来,又给两个女人身上扔了件衣服遮挡羞处,其他人便开始翻天覆地地搜了起来。搜了个底朝天,也没见毒品。一个小警察突然在卫生间兴奋地大叫:“有了,白粉!”吴科长跑过去,小警察果然手里提了一个装满疙疙瘩瘩白粉的塑料袋。大家顿时跟着兴奋起来,总算破了一个大案,没有白辛苦人人有功。缉毒科的专家老周接过袋子,用手指沾了一些白面往嘴里抹,还吧哒着嘴品尝着,那副样子很内行,比香港电影里的大毒枭接货时验质品味的派头一点不差。片刻,老周眉头一皱,“呸呸呸”连吐不止,嘴边糊满了白色泡沫,活象刚上岸的螃蟹,边吐边骂:“笨蛋,什么海洛因,洗衣粉。”

这时局长满脸紧张满脸兴奋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问:“人抓住了吗?”

大家抢着回答:“抓住了。”

局长又问:“货查到没有?”

大家都不吭气。

局长明白了,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地吩咐:“人带到局里突击审讯,留几个人继续搜。”

两男两女被带回局里,审来审去才搞明白,四个人都下岗了,没事干整天凑一起摸麻将,本来说好今天下晚聚齐再赌,其中一个带了一盘黄色录像,说是调调气氛,看看新鲜,结果看着看着就胡整起来。这四个人连毒品的边都不沾,连毒品是黑是白都弄不清楚。看来不仅仅是情报不准,而是有人跟这四个倒霉蛋过不去,报了假案,把公安局当成了泻似愤的警棍。

吴科长窝囊的要死,兴师动众忍饥挨饿,到头来捡了四只破鞋。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四个人严重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局长当下决定,每人罚款五千元,劳教半个月,总算没有白蹲三天,好赖也给局里创了点收。

吴科长回到家已是深夜,匆匆冲洗一下,钻进媳妇的热被窝,媳妇在他身上摸揣一阵,他毫无反应,早已鼾声如雷地睡去。睡着不久,电话突然猛响起来,媳妇怕影响丈夫睡眠,急忙抓起电话,嘴凑着话筒轻声问:“喂,找谁?”

电话里的人说:“我是省城长途,吴科长在吗?”

媳妇脑子一转,回答:“他不在家,值夜班去了。”

对方怀疑地问:“不对吧,我明明听见他在打呼噜么,你请他接电话,我是他朋友,有急事。”

吴科长的媳妇暗道:看来这个朋友的耳朵还真灵,怎么才能打发他,让辛苦几天的丈夫睡个好觉。媳妇还在犹豫不决,吴科长已爬了起来,伸手接过电话,问:“谁?”

“我,姓王,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

吴科长听到是博士王,知道他肯定有急事,就说:“没关系,这两天有案子,今天刚完事。这么晚你来电话肯定有事,说吧。”

博士王说:“今天晚上我接到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恐吓我,不让我参与程铁石那桩案子。”

“有线索吗?”

“我查了一下,电话是从海兴的一家公用电话打的。”接着把电话号码报了过来,吴科长记在纸上。

“我想请你到这家电话用户进一步了解一下,看是不是能核实一下打电话的人的有关情况。”

“行,我马上办。”

“不急,你休息吧,明天再说。”

吴科长说:“明天黄花菜都凉了,马上查说不定还能捞到点东西。你就别管了,等我的电话吧。”

放下电话,吴科长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又到厨房洗了把脸。媳妇说:“又有事?这么晚了还出去,来电话的是什么人?”

“一个朋友,你不认识。”

“我给你下碗面条?”

吴科长连忙摇头:“这几天光吃方便面了,起码一个月内你别在我面前提面条这两个字。”

媳妇说:“那就窝两个鸡蛋,煎个馒头。”

吃饭的功夫,吴科长叫通邮局查询台,报了自己的身份,很快查清给博士王挂匿名电话的公用电话是站前街25号的一家食杂店。撂下电话,吴科长告诉媳妇他很快回来,匆匆下楼骑上自行车朝站前街蹬去。

食杂店已经关门,吴科长“嘭嘭嘭”地敲窗子,出来一个瘦小老头,声色俱厉地问:“深更半夜敲什么?下班了。”

吴科长掏出证件让他看,说:“我是市公安局的,找你了解点情况。”

瘦老头的态度立即缓和了,把吴科长让了进去。

“大爷,今晚傍十点是不是有人用你的电话挂长途了?”说着给瘦老头递过去一支烟。

瘦老头略一思索,马上说:“有,是两个人,看那样就不地道,鬼鬼祟祟,边商量边说,我记得很清楚。不过他们给钱了,一分不少。”

吴科长问:“那两人的长相、身高、穿什么衣服,你还能记得清吗?”

“能,那俩人都是中等个,胖瘦差不多,一个留平头,一个留分头,打电话的是留平头的,留分头的还戴副眼镜,在旁边出主意。俩人都穿深色西服,到底是蓝色的还是黑色的灯影下辨不清楚。”老头想了想又说:“对了,两人年龄差不多,都是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打电话的管戴眼镜的叫王科长。”

“是汪还是王?”

“反正就是那个音,到底是汪还是王我不敢说。”

这就足够了,肯定是银行那个姓汪的科长干的。吴科长谢了食杂店老头,骑上车往回走,到了家立即给博士王挂电话。

电话铃刚响了一声博士王就接了起来,显然他没有睡觉,一直在等消息。

“你交待的任务完成了,电话是银行姓汪的科长带人打的,姓汪的我认识,大草包一个,办不成人事,你别理他,咬人的狗不汪汪,他是干咋唬。”

博士王说:“这就行了,我倒不是怕他们,关键是遇上事心里有底。你本事也够大的,这么快就查了个一清二楚,谢谢了。”

吴科长正要放电话,博士王却又想起了一件事,“喂”了两声,吴科长说“还有啥事?”博士王说:“你上次要的考试提纲、复习资料还有报名登记表我昨天已经给你寄过去了,你注意查收。再有事来电话。”

吴科长“嗯嗯”地答应着,眼皮已经快粘到一起。放下电话,几下扒下身上的衣服,钻进被窝,伸手抱住热烘烘的媳妇,呼呼大睡起来。

总算跟博士王联系上了,程铁石松了一口气。他恨不得马上跟博士王会面,可是黑头去送赵雅兰,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他又摸不着博士王的家门,干急没招,只好等天亮再说。

这几天赵雅兰天天来,就象在程铁石跟黑头这儿上班。每天一大早,有时程铁石跟黑头还没起床,她就在外面敲门,来了不是东拉西扯地闲聊,就是东翻西找把程铁石跟黑头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洗。到了吃饭时间就跟着一块吃,实在没事干就拉着程铁石跟黑头满大街转。走在街上说不上有意无意,她总跟黑头凑在一起,往往把程铁石冷落在他们的身后或前面。赵雅兰给他们洗衣服,连裤头、袜子都洗。开始程铁石以为她是为了表示对黑头给她解围救难的感激之情,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常常拦着不让她动手。后来逐渐感到事情不象他想的那么简单,越来越发现自己不过是沾黑头的光,便也随她去了。

一次,赵雅兰说:“程哥怎么一天到晚阴天,象生在旧社会,长在苦水里的苦孩子。”

黑头说:“你程哥从小到大泡在糖水里,一帆风顺惯了,遇上点事当然就以为自己掉到苦海里了。”

程铁石说:“你好像苦大仇深似的。”

黑头说:“我这半辈子,自己给自己总结了几句话:五岁没了娘,十四爹死亡,十九蹲大狱,三十没住房。”

赵雅兰说:“怎么回事,你们都开始忆苦思甜了。”

黑头说:“我倒不是忆苦思甜,你今天说到这儿了,我还真得说程哥几句,他遇上的那事,看着挺大,几百万一下子没了,可是说到底,那几百万也不是你的,就算是你自己的,你还能不活了?没那几百万你不照样吃饭喝酒过日子吗?多了那几百万你不还是吃饭喝酒过日子吗?事情该办就办,没必要一天到晚哭丧个脸,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程铁石知道他是为了给自己宽心,摇摇头说:“黑头,事情没放在你的身上你是不知道滋味。算了,咱们别说这些了。”

黑头沉默了一阵,说:“程哥,你知道死是啥滋味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程铁石,也没有看赵雅兰,眼睛只看着香烟冒出的袅袅盘旋的青烟。

“你们当然都没有尝过死亡的滋味,我可是死过的人。没有在死亡边上转过一圈的人确实不知道珍惜活着。我给你们讲讲我经历死亡的事儿。我被送到内蒙劳改队的第二年春天,修旱渠的时候遇上了黑沙暴。什么叫黑沙暴你们肯定不知道,那是沙漠跟戈壁交界地区特有的一种自然灾害,起了黑沙暴的时候,狂风带着沙砾遮天蔽地横扫一切,好好一座村庄,转眼就可以变成一堆沙坟。公路上的汽车,它可以毫不费力的掀翻,再用沙土掩埋起来,连人带车消失的无影无踪。”

程铁石跟赵雅兰都被黑头的叙述吸引,程铁石默默地吸烟,赵雅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黑头,如同一个专心听老师讲课的好孩子。

“那一天,我们上工的地点离劳改队有十公里,虽说才是春天,可无遮无盖的大戈壁滩经太阳一晒,就象咱们东北烧透的热炕,头顶上大太阳照着,脚下面热沙滩蒸着,人就象被放在锅里用慢火蒸烤的肉,那个滋味没亲身体验过的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干到上午十点,带的水喝光了,送水的还没到,我们就象被抓到岸上的鱼,张着大嘴拼命呼吸,可胸膛里仍然象是有一团火在烤,四肢也象失去了知觉,根本不听大脑的控制,‘政府’,我们都把管教人员叫‘政府’,见我们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让我们原地休息。这个命令一下,我们都象没了筋骨的烂肉,软塌塌就地倒下,那感觉真象是几天几夜没睡觉的人躺到了席梦思上。”

黑头喝了口水接着往下讲:“就在这时,我们感到有些不对劲,平常瓦蓝瓦蓝的天变得惨白惨白,白的刺眼,鼻子也闻到一股浓浓的土腥味。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那边天怎么了?’我这时才看到,西北面天地之间象有一堵黑沉沉的大墙向我们压了过来。头顶上刚刚还惨白的天片刻就已经变成土黄,土腥味越来越重,呛的人喘不上气来。我们都吓坏了,有人还说:‘是不是咱们国家又试验原子弹了?’我们国家的原子弹、氢弹都在西北放,当时我们还真以为是爆原子弹呢。”

说到这儿,黑头“嘿嘿”笑了两声,程铁石跟赵雅兰却笑不出来,赵雅兰急切地问:“后来呢?”

黑头接着讲:“后来风就过来了,那是什么风?是飞快奔腾的沙砾熬成的粥,眨眼之间天空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人只觉得像在受酷刑,无数条皮鞭疯狂地抽打人的脸、脖子、手,凡是没有遮挡露在外面的皮肉就象被一把把小刀割。这时候我们都乱了,谁也看不见谁,我只听见几声枪响,后来我才知道是‘政府’朝天鸣枪,想把我们集合起来,可还没等他放第四枪,风沙就把他连人带枪卷到刚挖好的一段旱渠里活埋了。唉,牺牲的那个‘政府’真是个好人,从不收犯人和犯人家属的礼,平常对人很和气,我病了还专门给我端病号饭。给他开追悼会时,我们犯人没不掉泪的。

“风暴袭来时,人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就算能睁开,也是黑天混地啥都看不清,满耳朵都是风暴的鬼叫,到了那种时候,你才能明白,人啊,有时候真不如一块石头,一节木头。我一开始就爬到地上,本能地捂住头,尽量减轻风沙抽打的痛苦,不到一会儿,沙子就把我埋了。我拼命从沙堆里爬出来,耳朵、鼻子都是沙子。我不敢再朝地上爬,站又站不住,只好顺着风的方向跑。一旦跑起来就轻松多了,好像身后有无数只大手在推着你,轻轻飘飘,一纵几米,由于是顺着风的劲跑,沙子抽打得脸、脖子也不那么痛了。我就一个劲跑啊跑,到后来也不知是昏倒了还是睡着了,我反正是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一睁眼,头顶上是一弯大月亮,蜡黄蜡黄的,那么低,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着,我真想伸手摸摸,可是我的手、胳膊、腿都动不了,我这才明白,我被沙子埋了半截,多亏脑袋还露在外面,多亏黑沙暴及时停了,不然今天我也不会坐在这儿给你们讲这一段了。”

黑头端起茶杯,茶杯空了,赵雅兰赶紧给他续上水,眼巴巴地催他往下讲。黑头喝了口水,看看程铁石,说:“算了,陈芝麻烂谷子讲它没意思。”

程铁石说:“这些事我还没听你说过,今天就讲讲,后来怎么了?”

黑头说:“当时我浑身软的象一摊泥,自己也不知跑了有多远,哪里还有力气再从沙堆往外爬?挣扎了许久,一点用都没有,我就把后脑勺枕到沙堆上,眼睛盯着月亮看,我直到现在也搞不明白,月亮怎么会是那种蜡黄蜡黄的颜色,一点光都没有,活象是用纸剪出来的。我感到了饿,那种五脏六腑被掏空了的饿法真让人受不了。我感到了渴,口干舌燥的说法对于当时的我来讲,真不算渴。我感到的渴是那种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张开嘴拼命吸取水分的痛苦,嘴、舌、喉早已变成木头,失去了任何感觉。这时我想到了死,而且真的感觉到生命正从我的身上一点一点消退到身下的沙土里去。我瞪着头顶上的大月亮,不敢闭眼睛,我怕一闭上眼睛就真的永远再也睁不开。那会儿,我的大脑好像格外清醒,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已麻木,只有大脑反而运转的特别顺畅。我想到了我妈,我五岁时我妈就死了,说实话,我妈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实际上我是把我妈和我姐搅在一起想,既是我妈,又是我姐,因为从我懂事起,是我姐把我带大的。我想起三伏天,我姐背着我沿大街翻垃圾箱捡牙膏皮,换了钱给我买冰棍,我让她吃,她假装吮一口,故意说不好吃,让我吃,她却偷偷咽口水,鼻尖上的汗珠象一颗颗透明的小豆豆。到了晚上,我爸去上夜班,我姐拍着我睡觉,我把她叫妈,她哭的满脸是泪。我还想起了我爸,我爸是工人,为了养活我们姐弟俩,他专门上夜班,为的是多挣几个夜班费。白天下班后,他睡一会儿就出去拉板车,拉板车回来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可每次他进家门都要给我跟姐的嘴里一人塞一粒糖豆,我跟姐含着糖豆就象拥有了整个世界,我爸就默默地坐在小板凳上看我跟姐,笑眯眯地,有时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黑头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装作喝水,稳定自己的情绪。程铁石心里一阵阵发酸,强忍着,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就要哭出来。赵雅兰却早已泪流满面,不住地擦也擦不干。

“对了,那会儿我还想到程哥你们一家。我想起程妈做点好吃的,要是我没吃上,她就非让你给我送来。一到中午,她就扒在窗台上喊‘黑头,吃饭了!’就象我也是你家的孩子。临死前那阵儿,我这脑子里东想西想就象看电视连续剧,把经过的事和人几乎过了个遍,想着想着,到底是真事还是想象的,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渐渐地月亮离我越来越近,或者说我离月亮越来越近,我的大脑好像脱离了我的身子,我似乎在空中,能看到黑漆漆的大地,能看到半截身子埋在地里的我,我想,看来我真的死了,要是就这样,死了啥都照样能看、能听,倒也没啥可怕的。再到后来,我啥也不知道了。”

赵雅兰抹干脸上的泪,追着问:“那后来呢?”

黑头说:“后来天亮了,太阳把我晒醒了,我一看,太阳明晃晃地,天瓦蓝瓦蓝地,我咬咬舌头,挺痛,我知道自己还活着,一下就有了心劲,挣扎了一会儿总算从沙堆里爬了出来。我寻思,我顺着风向跑,风是从西北方向刮来的,我再朝西北方向走,肯定能回劳改队。我判定了方向后,就开始朝西北方向走,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睡一会儿。四周都是大戈壁,还有沙丘,找不到一个人影。回不了劳改队我肯定死路一条,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还能再死吗?渴了饿了我就嚼红柳条子和骆驼草根,就这样走了两天才遇上队里的搜索组,算是捡了条命。在生死线上转了一圈,也算有收获,在医院里养了一个月,经上级批准,那回黑沙暴跑散后主动归队的一律减刑一次。”

赵雅兰说:“黑头哥,你犯啥事让人判了十年?”

黑头苦笑不答,程铁石说:“你黑头哥判刑就跟上次救你差不多,见义勇为,只不过把事做过了头。”接着把黑头被判刑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赵雅兰眼睛闪闪地象星星,一个劲说:“黑头哥,你这是英雄么,判了刑也光荣。”

黑头说:“光荣啥?让你也在大牢里蹲八年,你就知道这光荣的滋味了。唉,我这命也真苦。”

赵雅兰说:“人家都说,前半辈受苦,后半辈享福,你放心,后半辈你肯定大富大贵。”

黑头说:“我要真大富大贵了,我就雇你当小保姆,每天洗衣服做饭侍候我。”

赵雅兰说:“现在你没雇我我不是每天给你洗衣沏茶侍候你吗?就差没做饭了,不是我不做,是你们住的这个地方没条件。”说到这儿,忽然脸涨的绯红,偷偷窥了程铁石一眼,程铁石装作不见,心里却偷偷笑。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黑头跟赵雅兰的关系,程铁石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三人在一起时,有说有笑,随和自然。黑头赵雅兰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则在亲密中现出拘谨和羞涩,赵雅兰不时给黑头送一条领带、一件衬衣,逐渐从外表上把黑头装饰的有模有样。出门时,经常提醒黑头衬衣没有掖好,或裤脚没有放平。黑头咳嗽两声,她不声不响就买来咳喘宁、康泰克逼着黑头吃。黑头在程铁石的印象中,是个粗心人,可现在也知道买个口红、领花之类的小物件送人。前两天不声不响拎回来个自行车筐,程铁石问他买那干啥,他说赵雅兰的自行车没有车筐,装书包、上街买东西都不方便,给赵雅兰买的,说完脸红作一团。

黑头跟赵雅兰要是真能成,程铁石当然高兴,可是跟赵雅兰终究认识不久,又干过舞厅坐台小姐,不知根不知底,到现在为止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她也不上班,也许根本就没工作,暂时跟着黑头这么混倒没啥,可长此以往又怎么能永远混下去呢?黑头是那种轻易不动情的人,可一旦动了真情,就能做出以身殉情的事,这一点程铁石深信不疑。

“程哥,你还没睡?”黑头回来了,眼睛明亮,脸色放光,一看就知道精神亢奋。

“送回去了?”

“嗯。”

“她住哪?”

“市府大街。”

“门牌号多少?”

“不知道,每次我送到街口她就让我回,我就回来了。”

恋爱中的男人最傻,程铁石更加确信这句话是真理,眼前的黑头就是实例。

“你也真大意,认识这么久,送了这么多趟,你连她家住哪都不清楚。”

“管她呢,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不该知道的时候知道了也没用。”

程铁石钻进被窝,躺在床上吸烟,黑头洗脸、刷牙。程铁石说:“我跟博士王联系上了,约好明天上午去他家。”

黑头说:“他讲没讲事情有什么进展?”

程铁石说:“电话上他没多说,明天见面详谈。”

洗刷完毕,黑头钻进被窝,闷声不响,象是在想什么事,半晌忽然问:“程哥,你看赵雅兰这人怎么样?”

程铁石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的话在黑头心里的份量,所以认真思索一会儿才说:“人长的没话说,做朋友也不会差,要是结婚过日子还得再深入了解了解。”

黑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程铁石掐灭烟头,听见黑头在隔壁床上翻来覆去,他知道黑头今晚肯定要失眠。

头天晚上折腾到深夜,博士王睡的很死,大门被敲的震天响,才把他吵醒。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边往起爬边朝外面喊:“谁呀?来了!”

“王哥,是我们。”

听出是黑头,博士趿拉着拖鞋拉开房门,一见程铁石、黑头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姐,只穿着三角裤头的博士王顿时狼狈不堪,说了声:“你们等等,不好意思。”边急急忙忙跑回卧室穿衣服。

一大早赵雅兰就来到旅社,给程铁石、黑头捎来了豆浆和油条。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听说程铁石和黑头要走,赵雅兰也照例准备跟他们同去。程铁石今天要去跟博士王谈正事,觉着带个赵雅兰不妥,可她说你们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去认识一下有啥不可以?你们谈你们的事,我不插嘴不就行了。黑头说:“去就去,讲那么多道理干啥,谁也没说不让你去。”

赵雅兰娇嗔地瞪了程铁石一眼:“虽然嘴上没说,程哥的表情一看就是不愿意带我去。你们俩扔下我谁知道要干啥去,不让我去就偏去。”

程铁石此刻无话可说,只好随她跟着。果然,一进门就把莽撞的主人弄了个手忙脚乱。博士王穿戴齐整,又洗了脸才来到客厅里坐下,他好奇地指指赵雅兰:“这位小姐是……”

黑头不搭话,程铁石只好说:“是我们的朋友,赵雅兰,赵小姐。”

赵雅兰倒也落落大方,朝博士王露齿一笑,点点头:“王大哥您好,我早就听黑头跟程哥说起过您。”

博士王瞅瞅程铁石,又瞅瞅黑头,欲说又止,满面困惑,黑头朝他点点头,示意“有话尽管说,无妨。”

程铁石怕博士王跟黑头的暗中交流让赵雅兰看到,她尴尬,偷觑了她一眼,她正若无其事、左顾右盼的看墙上的字画和屋里的摆设,洗去脂粉的脸洁白如玉,规规矩矩的西装套裙显出优雅,眼前的赵雅兰让程铁石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她当坐台小姐会是一副什么摸样。

博士王又去烧水、弄茶,忙了一阵才开始给程铁石讲情况。其实,博士王讲的这些情况程铁石也都知道个大概,只是没有博士王掌握的那么具体、那么系统。他最急于得到的是答案,是突破僵局、找到出路的方法和途径。博士王介绍完他掌握的全部资料,最终归结到一个问题:通过什么手段,将这个案子在审判过程中存在的严重问题反映到有关方面,并让有关方面采取有力的措施予以干预,纠正此案审理中的错误做法。

博士王说:“要讲法律,我行。出庭答辩、诉讼代理我都可以全包。要论官场关系,确实是我的弱项,我想了一晚上,没有当大官的亲戚朋友,甚至连大官的秘书也一个都不认识。”

黑头说:“我爸、我大舅,或者我大舅的大舅是个官也行,可惜我家祖宗坟里没冒过青烟,一家三代连个吃官饭的人都没有。”

程铁石也绞尽脑汁想办法,找关系,可东北这块地方,除了黑头、如今又认识了博士王,再加上赵雅兰,还勉强能算得上朋友,其他关系是一点也扯不上。如果有这种关系,他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博士王挠挠头,苦笑着说:“过去我当律师,给别人代理诉讼的时候,最恨的就是通过关系找一些当官的出面来干预案件的审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靠对法官溜须拍马、拉拉扯扯、找关系、走门子混律师饭吃的人,可是如今我也真想能有这么个关系,真应了那句话:有儿别笑做贼的,有女别笑嫁汉的。”

程铁石说:“不行我们还是继续写告状信。”

博士王说:“你别天真了,中国老百姓每天不知道要写多少告状信,可有几封能真正让正主见到?养那么多办公室、信访室、调研室是干吗的?不就是往这些信上盖章往回打的吗?你这个案子,背景复杂,凭信访那种公事公办的老爷公文,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程铁石想想,的确是这样。上告信在案子被移送后他不知写了多少,不都石沉大海吗?

“不行我们就把材料印成传单,满大街散发。”黑头出了个主意。

“那是违法的,随便一个警察都可以拘押你,你还打什么官司。”博士王迎头给黑头破了一盆冷水。

程铁石沉默了,他一口口拼命吸烟,真的产生了绝望的念头。他的情绪影响了黑头,黑头愤愤地说:“既然这社会没有天理了,干脆弄个炸药包,把那家狗日的银行炸了,炸了银行我就不相信没人管。”

博士王说:“炸了银行肯定会有人管,可人家管的肯定是你而不是银行。算了,你别再说没用的气话,我们还是商量出个比较可行的办法才是正经。”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听他们谈话的赵雅兰突然问:“找赵世铎行不?他的官不是挺大么?”

黑头问:“赵世铎是干啥的?”

博士王说:“赵世铎是省政法委书记,要是他能出面干预这件事当然最好不过了,他是主管么。”

赵雅兰兴奋地说:“他要是说了能算,我就能找他。”

黑头说:“他认识你还是你认识他?”

赵雅兰说:“他是我大伯。”

黑头笑了起来,说:“今天你又没喝酒,怎么还说醉话。”

程铁石也觉得荒唐,如果赵雅兰的大伯真是省政法委书记,她又怎么会去当坐台小姐,靠出卖青春和人格去挣钱?世上难道真有这种省政法委书记的亲侄女当坐台小姐的怪事?

赵雅兰急了,跺着脚说:“赵世铎又不是毛主席,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不至于在你们面前冒充他侄女,这种事又没啥好玩的。”

黑头还要跟她斗嘴,程铁石说:“黑头你别捣乱,听雅兰说。”

博士王也惊诧的问:“你是赵世铎的侄女?”

赵雅兰说:“是呀,我就住在他家么。”

黑头已经愣住,从上到下打量赵雅兰,象是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半晌说了一句:“原来我们赵小姐还是大官家的娇小姐啊,今后可再不敢让你给我洗袜子了,洗洗衣服就行了。”

赵雅兰气哼哼地说:“臭美,今后衣服也不给你洗了。你们也真是,我大伯不就是个大伯吗?有啥了不起?看你们的样子,好像赵世铎是我大伯我就不是我了。”停停又说:“我又没有专门瞒着你们,我也没想到他能帮上你们什么忙。”

博士王连连说:“能帮上忙,能帮上大忙。”

赵雅兰说:“咋帮?你们说我去办。”

博士王说:“我们把你刚才听到的那些事写成材料,你负责亲手递交给他就行。”

赵雅兰说:“我给他他不会在乎,他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弄不好还得骂我一通。”

黑头不高兴了,说:“刚才还说能帮忙,这回又缩回去了。”

赵雅兰有些发急地说:“我不是缩回去,我是怕我给他递材料,他当成我小孩子瞎胡闹,不重视,耽误你们的事儿。”

黑头还要说什么,博士王摆手止住了他,问赵雅兰:“那你觉得怎么办好一些?”

赵雅兰说:“我领你们去,你们有啥事当面给他说,有材料当面交给他,不是比我传递更好?”

博士王说:“那当然更好,只是你那么做方便吗?”

赵雅兰说:“自己家人有什么不方便。你们别看我大伯在电视上讲话时一本正经,官里官气的,在家还不是跟别的老头一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生气时气的没辙,该捱训的时候让我大娘照样训的老老实实。”

困扰博士王好几天的难题没想到让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一下给解决了,博士王浑身轻松,又充满了斗志,对赵雅兰说:“这件事可牵扯到你程哥的前途命运,你无论如何要尽心办,你放心,我们绝对合理合法,不会让你大伯违反原则,也不会让他为难,只要求他能督促下面秉公执法就行了。我这里先谢谢你了。”

赵雅兰说:“王哥你这么说我倒不好意思了,程哥跟黑头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给自己办事还用的着谢吗?”

程铁石问:“你大伯有什么爱好没有?”他心里想的是,当官不打送礼的,头一次登门拜访,又是求人家办事,空着手不像样,所以事先打听一下这位政法委书记的爱好。

赵雅兰说:“他没啥爱好,整天就是上班、开会,回到家就三件事:吃饭、睡觉、看电视。”

博士王明白程铁石的心思,说:“我们正正当当找他反映问题,不是求他开后门、拉关系,不要来那些俗套子。再说,即便是出于礼貌,给他送点东西,我觉得没办法买,他啥也不缺,太贵的咱送不起,就是送得起他也不见得敢要。太贱的拿不出手,送给他他也不会在乎,反而显得我们小器。”

赵雅兰说:“王哥说的对,啥也别买。那样反而显得见外。”

博士王看看表,说:“已经十一点半了,从昨晚到现在啥也没吃,该补充点能源了。”

程铁石说:“咱们这就去,找个好一点的饭店,我请客。”

博士王说:“我是主人,我请。”

程铁石说:“给各位添这么多麻烦,各位这么尽力仗义帮我,我请,就算给我个表示的机会。”

黑头说:“谁最有钱谁请,反正我跟赵雅兰俩白吃。”

程铁石跟博士王不再争执,各自打算吃完喝完了掏钱就是,早早就争着请客反而显得没气度。

四个人来到饭店,点了酒菜,程铁石跟博士商量着下午把已写好寄过的材料全都带过来,由两人从新拟写一份,博士王说:“这份材料的总体要求一是事实清楚,二是法律依据充足,三是语言简练,四要把话讲的重一些但又不出原则。”

赵雅兰说她回去就安排一下,这一两天准给回信。

事情有了眉目,程铁石又有了新的希望,心情开朗了许多,对黑头说:“下午我跟你王哥写材料,你陪雅兰到处走走。”

博士王说:“女孩子爱逛商店,黑头陪雅兰逛商店,算是对你的惩罚。”

黑头说:“陪她逛哪都行,可是惩罚我什么?我又没犯错误。”

博士王想了想,说:“对呀,黑头今天倒真是没有犯什么错误,那就这样,让你陪赵雅兰小姐逛商店,算是对你没犯错误的奖励。”

黑头说:“惩罚也罢,奖励也罢,反正这个商店是非逛不可,我好命苦。”

赵雅兰说:“命苦啥?你应该觉着有福,换个人陪我逛商店,论时付费我还不见得要他呢。”

博士王还想再说什么,程铁石拦住他,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别信黑头面上叫苦,心里乐得很呐。”

博士王是聪明透顶的人,一点就亮,马上举起酒杯,说:“来,预祝黑头跟雅兰万事如意,也预祝程大哥的案子早日出头,干杯!”

他的这个祝酒辞既有重点,又面面俱到,谁也没法不喝,四只酒杯碰的脆响,四杯酒喝了个杯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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