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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只活鬼,进来出去勿声勿响呃,一句话没呃,面孔瑟青,瘦的像个竹竿,衣裳老松呃,好像……伊是勿是搭上诶呃东西?”说这话的人是佟一琮的邻居阿婆,她说的是佟一琮,听她说话的人是程小瑜,地点是上海的闹市街头,她用的是方言,程小瑜不会讲上海话,但她听明白了,“像个幽灵似的,神出鬼末,出来进去悄无声息,沉默寡言,脸色铁青,瘦的像个人干,衣服松垮垮空荡荡,好像……他是不是沾了那玩意?”
程小瑜明白邻居阿婆指的那玩意是毒品,摇着头说,“您误会了,他绝对不会沾那东西的,绝对不会。”
“怪不得侬要得伊分开,伊呃样子实在是老勿争气呃,蛮好额一个男小孩哪能嘎勿上进。”邻居阿婆不住摇头,嘴里啧啧有声。“弄老灵额,无哈欢喜侬,跟侬分开是他没福气,上哪儿找侬这样的?是不是因为他不上进,侬才和他分开?还是他做了对不起侬的事儿?”
程小瑜说了声还有急事,辞别极具福尔摩斯究根刨底精神的邻居阿婆。她坚定相信佟一琮不会碰毒品,可变成阿婆嘴里的样子她没想到,佟一琮自理能力强,自我调解能力也不错,他不是自甘堕落的男人,咋能成了哪样?她心里不得劲儿,惦记得心慌。她伤害了他,他难受他心酸他伤心她能想到,可他不能糟踏自己,他得对自己负责,他要是这样就是个混球王八蛋缺心眼儿二百五。
骂够了,程小瑜又开始琢磨,他找到工作没?有经济来源没?还是弄点儿小玉件当二道贩子换生活费?他说过要回岫岩,为啥还没回?……一个又一个问号折磨着她,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结束就是结束了,再折回去送上所谓的安慰在她看来和重新撕开伤口没什么区别,只会让人感觉更冷酷更无情,她程小瑜拿得起放得下,但不无情不冷血,听着佟一琮过得不好,她心里不舒坦,她难受,她心疼,她着急。
程小瑜跟自己说:程小瑜,冷一冷,静一静,没有过不去的事,佟一琮一个大男人啥儿事挺不过去?这世上比感情重要的事多了去了,比如事业,比如他的岫玉……劝归劝,到了还是没用,程小瑜干什么事都走神,和客户约好见面,结果迟到一个小时。手下的员工看着都觉得她反常,一个特别会来事儿的下属鸟悄儿问她,“程总,咋了?要不回去休息一下?”那位老总兼现任男友嘘寒问暖,甚至问她:“你是不是要给我个惊喜?”程小瑜说:“没惊喜,大姨妈刚报道。”老总在一边说:“你是个坏东西。”
程小瑜心说,“我就不是个好东西。”她决定不装了不犟了不硬撑着了,全当佟一琮是个好哥们儿,必须得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儿,要是他真那么没骨气,就狠狠抽他一巴掌,当然不能打脸,那是佟一琮的大忌,直接踹他两脚,要是他再颓废下去,不自强自立,以后哥们儿也没得做。
程小瑜敲门时,佟一琮正趴在床上读书。每天窝在一居室里或躺或坐或卧或偎或趴或各奇形怪状的姿态看书,占据了他三分之一的时间。听到敲门声,他以为是收卫生费之类的阿婆,拉开门看到程小瑜,愣了一下神,各种滋味呼地钻上来,片刻功夫,他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他注意到她犹豫了一下,之后便从他身边挤了进来。
程小瑜直奔卧室,环顾一周,眼睛里头汪了泪。屋子还是那屋子,只是乱得难以下脚,窗帘上面的挂环坏了几个,窗帘成了吊膀子伤员,歪拧着身子。被子胡乱地堆着,一角已经掉在地上,床上、地上到处都堆着书,各种造型,她随意扫了几眼,《玉雕造型设计与加工》、《赏玉与琢玉》、《辨玉》、《说沁》。脏成了灰黑色的白色棉袜东一只西一只地散乱在地上。排列最有序的是啤酒瓶,像一队士兵整齐地站在窗台下。没再细看,她转到了厨房,洗菜盆里堆满了挂着油腻的碗盘盆,垃圾筒堆得满满的,从华丰到康师傅各种品牌的方便面包装袋筒里筒外占领着各自的领地。
以前这个小家的家务事儿十之七八是佟一琮做,程小瑜以为她的离开不会影响他的生活,他什么都会。当初他们没买壁纸,因为他在墙上画出来的比壁纸还漂亮;他们没买衣架,因为他用铁丝做出来的比大牌的衣架还有艺术气息。他会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就连袜子破了洞都是由他来缝补,而不是她,他是家里的搬运工洗衣工修理工厨师保安针线工创意总监,他还会拉二胡吹口琴,是家里的音乐师。这一刻,眼前的一切却和她推想的完全不同,佟一琮的生活乱七八糟,不,应该说是糟糕透顶。程小瑜脸色由白变粉,由粉变红,回头盯着跟在身后的佟一琮,眼泪哗的淌出来。
佟一琮紧张了,因为程小瑜的眼泪,他怕她的眼泪,看了心会软会疼。程小瑜在时,他尽力为她创造一份整洁温馨浪漫,每天沉在里面乐此不疲。程小瑜不在了他提不起兴致。他想反正是一个人的日子,过得随性随意随心就成了,一个人进一个人出一个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哭一个人笑,好坏有什么区别?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自己觉得开心就成了。表面看,他懒得生蛆,实际上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珍惜时间和精力,他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他的计划,他得规划好时间和精力,来上海几年时间,已经浪费了那么多,他不能再浪费,也浪费不起。他减少了用在生活上的时间,比如洗碗,他会等到所有碗都用光了才开始洗,衣服同样,食物也是一下子买回几天的,直到弹尽粮绝再去采购,就连每天早上冲凉的时间,他也严格控制在五分钟以内。他完全沉陷在另外的世界,那个美轮美奂摄人心魄的世界。关于这些,他不想跟程小瑜说,也不想跟其他人说,人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负责的最好态度是行动,是踏实地落实到每一天每个钟头每一分钟里。
他的眼神和程小瑜对视了一下,闪开了,转过身打开水笼头哗哗地洗碗。那个软软的娇小的身子突然在后背紧紧环住了他。
“虫虫,对不起。”程小瑜的声音里夹着浓重的鼻音。
佟一琮心里一紧,鼻子发酸,这样的环抱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奢侈了。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的娇小身子刚刚挨着后背,他便不由自主地有了条件反射,紧张地一哆嗦,可他不能贪恋,因为后背那个身子里的心已经不再属于他。理智提醒他不能沉陷,沉陷得越深只会越痛苦。他还爱着程小瑜,可他知道,放手是对程小瑜的成全,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成全?既然放手,就不应该再留恋,而是要把那份情爱深藏在心底。他甚至有些恨程小瑜来看他,离开了,干嘛还来安慰,要知道,每一次的缝补都会遭遇穿刺的痛,既然已经结束,何不干脆相忘于江湖?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药,时间是能治好病,可伤疤总会在,程小瑜又何苦来揭这道疤?即使善意的安慰,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顾不得手上的洗洁精,佟一琮掰开程小瑜的手,抽了下鼻子,他转身面对着程小瑜,“瞧这屋子乱的,让你见笑了……”
程小瑜说:“和我这么生分?”
他还没说出下一句,敲门声又响了。这一次进来的人是拽着旅行包的穆小让。梳着齐肩童花头,齐密的刘海盖住了额头,娃娃脸,大眼睛,又清纯又可爱。
程小瑜的出现让佟一琮发愣,穆小让的出现让佟一琮吃惊。他心里暗骂了一句,这俩姑奶奶约好的,早不来晚不来一起来了,这不是要人命吗?再说了,穆小让不是刚刚在岫岩安排了工作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了,出差?和同学朋友出来旅游?转念之间,一个主意冒了出来。佟一琮拎过穆小让的旅行包,抚着她的肩,俩人和程小瑜面对面。
俩女人盯着彼此的眼神里仇视多于友好。因为抚在肩头的那只手,穆小让多了一份自豪,下巴微微向上抬高,像只骄傲的小母鸡。程小瑜的眼神黯淡了,瞬间恢复如常,嘴角挂上了佟一琮熟悉而又久违的媚笑。那是他们刚刚认识时她脸上常有的笑,是他们在一起后,她偶尔会有的笑,是能要了他命的笑。
他抽回神儿,不去看程小瑜的脸,说“小让的变化不小吧,今天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本来说好去接她,结果我睡过头了。”佟一琮说这话时心虚的要死,刚刚萌生的念头是想办法让程小瑜尽快离开,他怕她看到他的窘相,他做不到云淡风清面对程小瑜,做不到在她面前若无其事,他能坚持这一分钟,却不知道下一分钟是否就会崩溃,是否就会让思念和狂想泛滥四溢。至于穆小让为什么突然出现的原因随后再问,打发一个是一个,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与穆小让亲昵,是逼程小瑜快走,也是让自己死心,他承受不了程小瑜的一点点关心,他怕自己会胡思乱想。显然,他从程小瑜的脸上读出,他的目的达到了,可这让他的心里又疼上了。从心里往外说,他不想让程小瑜受到任何的伤害,哪怕不故意的伤害都不要有。他懂她的坚强,更懂她的小脆弱,他宁可伤自己,也不伤程小瑜,他对她的爱可以卑微,可以不要脸皮,只要她不会受伤。可是他还是伤了她。
果然,程小瑜说:“不打扰你们了,告辞。”
穆小让抢先回答:“不远送了。”她的话虽然是从嘴里出来的,但听起来不是说,而是啐出来的,夹着无限恨意,劈头盖脸地啐到程小瑜脸上。
程小瑜并不理会穆小让,转身的姿态绝决优雅,送给佟一琮的最后一瞥里含着嗔怨。那一瞥让他的心里又紧了。他明白,全部结束了,过去的林林总总,恩恩怨怨。但程小瑜永远都会在自己的心里占据一个位置,那个位置会被以后遇到人或事挤到逼仄的角落,或者会落上尘灰,但无可替代,那的位置上不光有程小瑜,还有渐行渐远的青春,渐行渐远的年少轻狂死心塌地不计后果。
直到楼梯间里程小瑜的的脚步声完全听不到,佟一琮才直视穆小让的眼睛,严肃地问:“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穆小让歪过头不看佟一琮,眼神飘到墙角。“我怎么就不能来?上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一个转身,她进了卧室,看了一眼乱糟糟的房间,转过头盯着佟一琮,声音发抖,带了哭腔,“小哥,在岫岩多好,非得跑到上海来吃苦,离开那条鱼你就活不了吗,她都不要你了,你还非得赖在这儿糟塌自己?现在就收拾东西跟我回岫岩,咱们回家!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这还叫家吗,像个猪窝,你瞧都瘦成面条鱼了……”程小瑜的话像开了闸的黄浦江,滔滔不绝,喷涌而出,密不透风。
佟一琮本想插上一两句,告诉她自己爱怎么活怎么活,碍着旁人什么事了,他自己觉得逍遥自在就成了,管他猪窝狗窝狼窝,他觉得在天堂就成,他想用这些话打击穆小让的熊熊气焰,把她气回岫岩。他现在就想清静,最好全世界的人都不理他,不管是程小瑜的可怜,穆小让的心疼,他都不想要,他只想一个人呆着,越清静越好。
穆小让不给他机会插话,小丫头边说边哭边收拾房间,叠被子,整理书,捡起快成铁板一块的臭袜子……佟一琮像个外人似的跟在身后,从卧室晃到厨房,从厨房晃到门厅,从门厅晃到厕所,从厕所晃到卧室。
这期间佟一琮曾经有几次插话,被穆小让切断,到了最后,他干脆把话全都咽了回去。穆小让的性格他太了解了,就像第一次看到他和程小瑜在一起时突然消失一样,别人怎么说怎么劝都没用,非得自己想通,她就没事人儿似的回来了。现在她就想说话就想嘟囔就想嚷,那就让她尽兴,现在越插话,她会越生气,说得会越起劲儿,何况小让还是个毛孩子,和她较什么劲?让她说,说够就不说了。
佟一琮不理穆小让,回到卧室,他捧起一本书,穆小让的出来进去在他眼里很快成了无声电影。穆小让为啥来上海,他比谁都清楚。穆明知道他和程小瑜分开了,消息自然瞒不过小让。这丫头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把他当亲妹妹。穆小让不那么想,她把他当成情哥哥。开始时,这事他没放心上,寻思就是小孩子一时冲动,等小让长大了,遇到喜欢的男孩,自然会把他忘记了。兄妹情咋能变成恋情呢,完全两码事,不过是小孩子情窦初开。后来他知道了,小丫头是认真的,还是那种一根筋似的认真。穆小让和程小瑜不是一种类型的女孩儿,程小瑜身上有股子媚劲儿能勾人魂儿。穆小让甜美清纯可爱,像个大娃娃,典型的萝莉,读高中起,追求的男孩子就排成了队,小让一律不给好脸色,还跟人家明确说,自己心里装着一个人,谁都比不上那人,后来熟人都知道,小让心里装的人是佟一琮。穆明半嗔半怒地骂佟一琮,“你小子给小让灌什么迷魂汤了?”这事怪不着佟一琮,他真没招过惹过撩过穆小让,穆明比谁都清楚,说说骂骂笑笑过去了。但佟一琮又喜又怕,喜自然不用解释,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喜欢自己,这是男人的天性,何况小让的喜欢带着自小就有的崇拜,那一声声小哥,暖人心。怕的是耽误了穆小让的幸福,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他打心眼里盼着穆小让幸福,他还想着小让结婚时,他要送一份厚礼,绝对不会比穆明那个亲哥差半分。
有了这个前情,穆小让来上海为的啥,佟一琮心明嘴不明,他得装湖涂,等穆小让平静了,再想办法劝她回去。打定这个主意,佟一琮的心安稳了,全当穆小让这个亲妹妹来上海旅游,他做哥哥的尽管招待便是。
他捧起书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真的读了进去。这功夫佟一琮是上学时就练出来的,只要他想做什么事,甭管是读书、画画、剪纸、拉二胡,还是和穆明一起蔫坏儿,旁边唱大戏都不会影响到他,那份专注让人惊讶,这也是他读书时并不用功,爱好杂七杂八,但成绩一直不错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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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是刚才读的那本,内容涉及他名字,琮。佟一琮的名字是老娘取的,老娘不说喜欢玉,却打心眼儿里爱玉,佟一琪、佟一琮姐弟俩的名字全带斜王边,王就是玉,早先的玉字写起来是“王”,跟王字的写法一样,但是它念玉。按小篆的字体来写,“王”字三横之间等距的时候是玉字,第一个横和第二个横离的比较近的时候是王字。玉字作为偏旁的时候叫斜玉旁,现在用的很多字其实都是斜玉旁,只不过人们认为是王字旁。还一个说法,因为古时玉是贵族才用得起,配得起,所以玉是王字身上的一点儿,那一点儿指的就是玉。比如姐弟俩的琪和琮都是玉字旁,琪和琮都是美玉。
书的内容介绍的是玉琮。关于玉琮,佟一琮知道还被称作“辋头”,因为不认识辋这个字,他特意查过字典,这字读往,古代指的是车轮周围的框子。实际上琮是一种内圆外方的筒形玉石,代表着天圆地方,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璜、玉琥并称为我国古代重要礼器的“六器”。
书里的内容开了佟一琮的眼界,最早的玉琮见于安徽潜山薛家岗第三期文化,距今约5100年。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玉琮在江浙一带的良渚文化、广东的石峡文化、山西的陶寺文化中大量出现,尤以良渚文化的玉琮最发达,出土与传世的数量最多。关于玉琮最早出现时的用途,考古界有人认为是古代纺织机器上的零件,有人说是古建筑缩影,日本考古学者认为玉琮是窥测天文的窥管。1915年,法国学者吉斯拉刊文认为,玉琮是古代穴居时屋子中央的烟筒,也是家族祭祀的对象。1928年,安克斯认为琮是象征地母的女阴性器,代表女的祖先。
通常的学者认为玉琮距今4000至5000年,功能与意义主要是祭祀用的大礼器之一,《周礼》中有这样的话,“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玉琮成为统治阶级祭祀苍茫大地的礼器,也是巫师通神的法器。琮在祭祀天神地祇的仪式里,用木柱穿插玉琮于上端,用作祭祀天神地祇或祖先象征的“神柱”。玉琮的造型是内圆外方,印证“璧圆象天,琮方象地”等道理,而它的通孔表示天地之间的沟通。巫师也常用劣质的玉琮、石琮,或被烧过的玉琮,来镇墓压邪、敛尸防腐、避凶驱鬼。另外玉琮也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玉琮从墓葬中出土时的特征通常是墓葬规格高,规模大,随葬品较丰富。墓主人多为男性。玉琮常和玉壁同时出现,墓主身份越显赫,殉葬品中的玉琮和玉璧就越多,似乎要显示生前享用财富与权势的程度。
这些内容读完时,佟一琮的蜗居已经改天换地,洗手间里的洗衣机正发出震耳的轰鸣。捧着书,他眼窝发热,以前家务事永远都是他在做,宠着惯着疼着自己的女人,他习惯了由他做,现在变成一个小女人变魔术一样的恢复简单整洁,虽然角角落落还有残存的小灰尘,但那不过是白碧微暇,仅仅这些已经让他感动心动。穆小让是家里的娇娇女,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扶,什么时候做过家务事。
刹那间,他有了一种恍惚: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延长下去,一直到了暮年,所有的真爱真情真心,落实到平淡的小日子里,溶进早晨的一碗粥里,晚上的一杯茶里,披在身上的一件衣服里,扇过的一缕凉风里。
在他的恍惚里,穆小让真的成了无声电影,像只安静的小猫儿坐在了他旁边,眼睛看着天棚。他从恍惚里回过神,看了眼穆小让,继续读书,他猜最短十分钟,最长半小时,她肯定会说话,说出来的话应该是:小哥,你不问我为啥来上海?或者是岫岩又有了大新闻,出了新的河磨王。也可能是专捡能把他气疯的狠话扔出来,她会骂程小瑜,她俩是死敌。从第一次见面就是明争暗斗,借着程小瑜往他心上再扎几刀,越熟悉的人越有这本事,知道往哪儿扎让人疼入骨髓。不过,这样的疼有反作用力,扎在佟一琮身上有多疼,弹回到穆小让的心上也会有多疼。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穆小让不懂,她太小了。在他的眼里,她还是那个他带着爬山,钓鱼,画画,辅导功课,累了会撒娇会赖皮的小姑娘。他不愿意她懂太多,懂得越多,心就越重,生活会少了很多快活,什么都不懂就不会去想去猜去琢磨。他愿意穆小让永远是那个被穆明和自己宠惯的穆小让,永远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大娃娃。
沉默的空档,佟一琮翻看了古玉的鉴定方法。对古玉的兴趣是步凡给他带上道儿的,他到拍卖行第二次挨步凡骂,是为了一件汉代玉石,印象深刻,步凡的认真到现在仍让他汗颜。这几年在古玩城里转来转去,虽然实际收获仅限于屈指可数的一些小玉器。可他长了见识,有了自己的见解。喜欢岫玉咋能不了解其他玉种,咋能不了解古玉,这是佟一琮给自己定的必修课,必须得开眼界长见识,把基础打得牢牢的。
高古玉的仿品水平让辨伪越来越难,佟一琮不玩古玩,但涉及古玉就想知道点儿。辨伪先看工艺痕迹,这一点佟一琮清楚,里面牵扯着琢玉从古到今的变化,从新石器时代到清朝琢玉基本是手工和半自动化工艺,琢玉用的是手动砣具,抛光用的是解玉砂、兽皮轮砣、棉和麻布轮砣,钻孔多是喇叭状,中间细两头大,孔壁是粗细不等的螺旋纹。后来钻孔是机械弄的,孔壁的螺旋纹细密均等。当然,这些孔必须用放大镜才能观察到。接着便要看古玉的氧化,氧化的程度不同,有的是鸡骨白,有的是蚀孔蚀斑,最严重的成为粉状。看包浆也是重要的一点,包浆是指玉在各种环境中,由其他物质附在玉石表面形成的一种物质。现在流行一种做假方式是把古玉用细铁丝缠上,放进入土里几个月或者几年后取出,红褐土锈可固结在玉上。但古玉很少与铁一类物质共同存放、埋葬,只有玉剑才会如此,真假自然不难分辩。艺术风格也是一个时代一个特点,即使同一时代,又分为不成熟、半成熟和成熟的不同阶段,佟一琮对这点最有兴趣,瞧瞧不同时代的不同玉雕作品,赏心悦目,他知道台北故宫博物院里收藏着大量的古玉,惦记着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台北看古玉。沁色鉴定是鉴定古玉的重要一项,红山玉石受到外界的干扰比较小,很少会整器钙化。要说起古玉最最明显的一点,不论出土早晚,肯定有墓葬味,用水一浸或呵口气,味道立刻就能闻出来。
佟一琮没有古玉可以呵气,穆小让对他呵气了,气息对着他的耳朵,小时候俩人就这样玩过,一晃儿多少年没有玩过这游戏。穆小让猛地这样,让他心里一阵乱跳,不懂人事的时候,这气息是孩子间的游戏,懂了人事,佟一琮知道这气息的诱惑。他闪身躲开了那气息,眼睛瞧着穆小让,等她开口说来上海的原因。
穆小让没说成,原因是穆明打来的电话。
穆明知道穆小让在佟一琮那儿,在电话的另一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狠狠地说:“你给我好好收拾那丫头,太恨人了,剜门子盗洞托关系,求爷爷告奶奶,老爹老妈那点儿积蓄全用来给上供了,好不容易进了事业单位。她倒好,报个道鸟悄儿请了长假。骗老爹老妈去沈阳参加同学婚礼,实际上直接尥上海找你去了。你让她马上回来上班,这头的事我处理,小让的事你处理,摆不平我和你没完。”
穆明的电话摔得气势雄伟,好像穆小让是佟一琮拐骗到上海来的,一腔怒火淋漓尽至披头盖脸撒给了佟一琮。这样的气势只能用在好哥们儿身上,这世上除了佟一琮,穆明不会和别人这么不讲理不分青红皂白。这样撒气是因为心里有底气,佟一琮能处理好这事,能管好那个让人恨得牙根痒儿的穆小让。穆小让从小就没服过穆明,能管住穆小让的人只有佟一琮,这点穆明清楚,佟一琮也清楚。
佟一琮对穆小让的脾气一样气势雄伟,不是因为穆明发脾气,摔电话。穆明的脾气吓不到他,甭说是骂,俩人拳打脚踢摔到一起的时候也不少。但穆明的急切,穆小让的任性和胡作非为让他着急。他本想等穆小让先开口,现在他不等了,他也等不了,穆小让做的事太出格太离谱太不负责任。他原来的猜测是小让到上海出差或者旅游,顺便到他这儿来落个脚,穆小让在上海只认识他一个人,俩人情同兄妹,她到上海不找他找谁?谁能想到穆小让这个乖乖女玩了一出离家出走。从上天入地君臣纲常的道理,到对单位对父母对自己负责,从有没有想过一旦出意外让老爹老妈怎么活,到不是小孩子应该懂事了。佟一琮在一居室里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说得嘴角冒了白沫儿。
意料之外,佟一琮损骂时,穆小让一声不吭,眼睛盯着他。从她的眼神里,佟一琮看出了两字“死犟”。
果然,穆小让对于这件事的解释理直气壮。“我跟单位请假的理由是出来进修,上海不是你一个人的上海,凭什么你能来闯荡,我就不能来?我来上海就是为了进修,我来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博文强记,融汇贯通,中西合壁。我跟老爹老妈请假了,沈阳同学的婚礼,我确实参加了,只是拐了个弯,拐到上海了。”
“你这个弯拐得也太远了,简直狗屁不懂!”一句脏话,佟一琮脱口而出。
穆小让哇的哭了,“我是狗屁,我什么都不懂,可我知道什么叫情义,什么叫患难与共!我惦记你,我想到上海陪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世界上能让我不管天不管地的人有谁?小哥,只有你!”
佟一琮愣在那儿了,有感动有心酸,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突然萌生出的一种心疼。穆小让是懂事的,家长眼里的好孩子,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什么时候做过这么出格的事?这是为了他!
他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究竟做了什么,害得穆小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静下来,坐在穆小让对面,他知道穆小让又犟又倔,来硬的不行,得像哄孩子似的,顺着毛哄。这次顺毛也没哄成,穆小让成了毛驴,死犟着自己的观点:“反正我认定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回岫岩我就回岫岩,你在上海我就在上海,我这辈子赖定你了。以前我年纪小,你和程小瑜在一起我没资格拦着。现在我长大了,非你不嫁,再也不让别人把你抢走了。”
佟一琮问穆小让:“我哪儿好?值得你离家出走不管不顾,我现在说好听是无业游民,说难听是氓流,没钱没车没房子,你跟着我喝西北风呀?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痛快回岫岩去,该干嘛干嘛!找个好男人嫁了,到时小哥送你一份嫁妆。”
穆小让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佟一琮没招了,握紧拳头哐哐砸墙,砸得关节全是血。好好的墙上顿时斑斑点点。
穆小让蹿到他对面,脸上全是泪水:“小哥,你就这么烦我?程小瑜在轮不上我,她不要你了,还轮不着我?我只是想陪着你,我怕你一人太孤单。”一番话说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说得佟一琮再也忍不住,紧紧地将穆小让搂在怀里,重复着三个字:傻丫头。
傻丫头最后总算吱吱晤晤答应了回岫岩,回那个她讨厌但却安稳的事业单位。原因是佟一琮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我会很快回去,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穆小让不信他会回岫岩,说佟一琮骗她哄她。佟一琮耐心做思想政治工作,开始时俩人一个站地上,一个坐床上。接着一个坐沙发上,一个躺床上。后来一个躺沙发上,一个躺床上。来回乱窜的是佟一琮,安安稳稳的是穆小让。打小俩人就在一起,同处一室谁都没觉得别扭,心里坦坦荡荡,表现也是坦坦荡荡。半宿的交流是佟一琮的一言堂,他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他说自己肯定要回岫岩,他说了他的打算,他的梦想,他要怎么一步步的实现,他现在要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些话佟一琮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包括程小瑜,包括步凡和穆明,包括老爹老娘和老姐。这些想法原就在他心里,只是模糊着不成形,程小瑜离开之前渐渐清晰,程小瑜离开后云破月出。他也不知道为啥要把这些话说给穆小让,就觉得这些话在心里藏得太久了,要说出来,恰好穆小让来了,不早不晚,正赶上从心里往外淌。佟一琮说得激情澎湃滔滔不绝,不时问一句:“小让,你信不?”穆小让嗯一声。后来,他再问,穆小让没了声。佟一琮闭上了嘴巴,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了,脑子里出现的全是理想实现后的画面,满室的岫玉作品,有河磨玉,有黄白老玉,有花玉,还有甲翠和普通岫玉,所有的作品中上面印章全是佟一琮三个字。带着这个画面,佟一琮进入了这个梦。
第二天早上,佟一琮问穆小让,“相信我昨晚说的不?相信我会回去不?”穆小让不置可否。佟一琮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佟一琮带穆小让去的是上海国际珠宝玉石博览会。
上海国际珠宝玉石博览会的消息早就通过电视、广播、报纸、户外广告、楼宇广告、公交、地铁的宣传铺天盖地挤着钻着灌进了上海人的眼睛耳朵脑袋里。穆小让双脚迈进了上海的地界,也知道了这事,早先她觉得这事与她没关,国际大都会里每天都有大事发生,她穆小让不过是上海的过客,悄悄进村悄悄出村,啥大事儿能与她有关呢?可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因为这关系到佟一琮,因为佟一琮要带着她去看。
穆小让藏不住心里的快乐,她的快乐不在于看什么博览会,看什么都与她无关,关健是和谁一起去看。一路上她的眼睛四处张望,对什么都好奇。看到漂亮的东西就会想,要是岫岩也有就好了;看到谁穿漂亮的衣服就会想,要是自己也有这样一身就好了;看到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相拥着从身边走过,她脸红了,原本只是和佟一琮拉着的手顺势挎上了他的胳膊,手指头拽得紧紧的,身子也贴近了,衣服挨着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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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注意了穆小让的变化,但他只把穆小让的亲昵看成了她初到上海的紧张。他理解这种紧张,他刚到上海比穆小让还紧张,看哪儿都陌生,瞅哪儿都新鲜,偏偏不敢说不敢问不敢打听,怕问错了让人笑话。幸好程小瑜有股子闯劲儿……程小瑜又钻到脑子里了。按理儿说,在这个时候,或者在这儿之前之后,他都应该恨程小瑜,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惊天地泣鬼神,可他恨不起来,老想着她的好,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程小瑜,做不到恨她,做不到忘记她,那就把她挤到角落里,能藏多深藏多深,再不要时不时冒出头就成。
穆小让见他走神,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她掐他还是小时候的手法,只用大姆指和食指的指甲,夹着一点儿肉。她小时候用真劲儿,总能让他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她现在用虚劲,他只觉得像是让蚊子盯了一口。
他歪过头对穆小让笑,问:“开心不?”
穆小让问:“还有多久到?”
博览会的举办地点和佟一琮住的地方离得远,在上海最大的会展中心,紧挨着黄浦江,会展中心外面的气势就不用说了,大都会的架式,彩虹门,氢气球,名车云集,大腕云集,好像全世界有名有钱有势有才的人全聚在一起了。会展中心的正门站着一排高个美女,穆小让的眼睛直瞄着她们,佟一琮告诉穆小让:“她们是模特。”穆小让说:“个子真高,身材也好,就是妆太浓,画得像唱戏,估计一笑得掉粉。”佟一琮哈哈乐,“那是人家的工作要求,就像农民下地带锄头一个道理。”模特们不乐,一个个绷着面孔,像是谁欠了她们钱,每每有了呼前拥后的男人走过,甭管是青年才俊还是已经年迈,才会毫不吝啬的在脸上挂出笑容。穆小让说:“假,真假!”佟一琮还是哈哈乐,说:“人性,正常。”
说完佟一琮愣了,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自己也在变吗?以前他对这种模特的态度鄙视轻慢,觉得像花瓶;现在他宽容包容,花瓶也有花瓶的意义,至少让人看了赏心悦目,要是能做成一辈子的花瓶说明道行深,这可不是光有个好坯子就成,还得有一个好脑子,有个好谋略。想开了,他懂了以前自己的偏激,人总得生活,总得有理想有目标有奋斗,出来混总要付出代价,有人付出汗水劳动,有人付出智慧谋略,模特们付出的是青春。想想也不容易,甭管太阳晒还是大风刮,甭管多少双眼睛瞄着盯着,都得挺直了腰板儿。难道这些模特儿不想成为国际名模?可那除了自身努力,还得有机遇,还得有贵人相助,成功的各种要素缺一不可,绝不仅仅是空有理想就能实现。
俩人很快进了博览会里面,入眼全是炫目,奢侈品、黄金首饰、铂金首饰、白银首饰、玉石玉石、珍珠、宝石、机械设备、工具和技术、包装和陈列用品的不同展区全部人满为患。
佟一琮目标明确,拉着程小瑜直奔玉石展区。翡翠、和田玉、寿山石、田黄石、青田玉、鸡血石、巴林石、南洋玉、灵壁玉、珊瑚、水晶、玛瑙、琥珀,佟一琮知道不知道,见过没见过的玉石全都现了真身。佟一琮已经在各种宣传中了解到,这次的博览会集中的是全世界的顶级玉石,说是全世界,其实就是在中国,再扩大点儿,也就是有华人的地方。外国人懂得玩玉石的人极少,他们至多玩玩宝石。
这样的机会佟一琮一直等着盼着,终于盼到了,心里头眼里头全是惊喜。怕和穆小让走散,他拉着她的手,一个展位一个展位的走,看得专注,目不转睛,不言不语。
当佟一琮看到一件翡翠展品时,他完全惊呆了,那是一种被拿去了魂魄的震惊。眼前的翡翠作品,不,他想到作品两个字衬不上那件艺术品,那是一件能与台湾故宫镇馆之宝翠玉白菜相媲美的极品。一叶残荷上停着一只绿色的金龟子,繁华落尽之处,没有悲凉,没有忧伤,只有宁静,只有安详,返璞归真的意境跃然而出,隐隐透着一丝禅味,清净淡泊,朴素自然。让人惊叹的是作者对残荷纹理的细密雕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谁能创作出这样的极品?一丝一缕,稍有偏差,整件作品便会前功尽弃。佟一琮在脑海里不停地搜索,一个人突然出现,是他,一定是他,那是玉石界都熟悉的传奇。缅甸北方十八座翡翠矿坑的矿主,九岁被送进寺庙出家,被认为是翡翠原石拥有量最多的缅甸华人,雕刻艺术极品,并且坚决不卖。低调内敛的性情,一定是他,那位传说中的胡先生,只有他才能雕刻出这样的极致。能有幸看到他的作品,即使接下来什么都不再看了,佟一琮也觉得没有任何遗憾。
惊喜还在等着佟一琮。
一件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出现在展示区里,洁白的和田玉,惊艳的红蓝宝石,黄灿灿的金丝,优美的器形和流畅的纹饰有机结合,极具地方特色和民族风格。只看到作品,佟一琮便断定,这件作品一定来自新疆。这是痕都斯坦嵌宝金银错工艺,这种工艺是一朵奇葩,表现手法是在玉石表面上绘出精美图案,依照图案之形錾出槽沟。将纯金或纯银拉成细丝或压成薄片嵌入图案中,而后打磨平整,抛光磨亮。使所表现的图案形成强烈的色泽差别和耀眼的金属光泽,既雍容华贵又绚丽多彩。由于历史悠久,工艺复杂,这种玉雕技艺曾经一度失传。关于让这种玉雕绝世技艺重现于世的那位马大师,佟一琮久闻其名。对着这件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佟一琮萌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亲近,好像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发生点什么。
“佟一琮!”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佟一琮转过身,面前的人竟然是步凡。以前的步凡永远是西装革履,系着与西装极为相配的同色系领带,现在步凡身上穿着暗红色唐装,脚上是一双内联升的黑色布鞋。不用问,佟一琮也能猜得出步凡是来珠宝玉石博览会学习,在上海举办的博览会。佟一琮会来凑个热闹,步凡怎么可能不来瞧一瞧,说不好还有步凡师兄们的作品展示,看看名家的作品,长长自己的见识,如果再能有幸听名家传授真经,那可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缘。
自从步凡离开拍卖行,佟一琮和他的联系就少了,不是俩人感情变淡,是佟一琮懂得时间对于步凡的宝贵,半路出家的那份艰苦,不是别人能达到的。步凡曾告诉他,有时候对着一块玉石能坐一天,困极了干脆把玉石放床上,搂着睡一晚。这样入心入迷,连睡觉都舍不得,生怕浪费了一点点的时间,佟一琮不忍心打扰,更不能去打扰,他坚信,步凡的成功会比别人来得更早更快。
果然,步凡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我有作品参展。”
这倒出了佟一琮意料,原因简单,步凡师从陈睿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有作品参展?这也忒快了,简直是火箭速度。要知道,形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海派玉雕是中国玉雕四大流派之一,在玉雕艺术中有很强的影响力。“雕琢细腻、讲究章法、造型严谨、庄重古雅”十六个字是海派玉雕的特点,几个月时间,步凡就算是神童,怕也是只能领会海派玉雕的皮毛。转念一想,佟一琮便释然了。步凡的爷爷是扬派玉雕师,古来就有“天下玉,扬州工”的褒奖,明代嘉靖、万历间琢玉工艺家、雕刻家陆子冈就是扬州工,《苏州府志》赞:“陆子冈,碾玉妙手,造水仙簪,玲珑奇巧,花如毫发”。步凡自小琢玉,功夫深厚,虽说师从陈睿时间短,但在上海的十几年一直浸淫在海派玉雕之中,扬派海派两个派系的玉雕精髓步凡都有掌握,再加上名师指点,自己刻苦,外力内力同时发力,成功的过程就像武侠小说里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脉。
这样一想,佟一琮理解了步凡这么快能拿出作品参展,他的好奇却转化为步凡会以什么样的作品来参展。海派玉雕共分为五大类雕刻,分别是炉瓶器皿、人物佛像、花鸟、走兽和天然瓶,佟一琮分析,步凡的作品也应该不离其中,至于所用玉石应该也是海派玉雕师们最常选用的河田玉。
看到那件展品,佟一琮知道步凡的出人意料层出不穷绵绵不绝。玉石选材是个意外,采用材料上标注为透闪石,并不是海派最常选用的和田玉,而是岫玉的黄白老玉。摆件取名凿壁偷光,汉代刘歆在《西京杂记》中讲“匡衡字稚圭,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这个成语人尽皆知。步凡用的是浮雕技法。浮雕是雕塑与绘画结合的产物,在玉石面上雕刻凸起物像,分为单面透雕和双面透雕。单面透雕只刻正面,双面透雕将正、反两面的物像都刻出来。这件摆件是单面雕,远处微露的树枝,中间的房舍,近处手捧书卷全神贯注的匡衡,远、中、近景处理得当,意境幽深。妙处在老玉两块糖色的俏用,两块糖色一块集中,一块有些窜了,步凡把集中的一小块糖色琢成了穿洞而过的烛光,发散的一大块琢成了匡衡膝下稻草,线条流畅,丝缕清晰。同前面看到的翡翠残荷和白玉错金嵌宝石西番壶虽然略逊一酬,但也绝对是上品。
步凡对这件作品自然得意,边讲创意,边讲海派玉雕的特色。创意是为了鼓励自己勤学,人家匡衡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刻苦,自己有了条件自然更要刻苦。谈到为什么会采用浮雕这种石刻上最常用的技艺,步凡阐明,这正是他对海派玉雕情有独钟的原因。海派玉雕讲究海纳和精作,海纳包容万象,绘画、雕塑、书法、石刻、民间皮影和剪纸、当代抽象艺术,只要是美的,只要是好的,全部海纳。精作是指料色的应用、异想、巧作和精制,题材的传承、转化、创新和出挑,工艺的理解、发扬、运用和变幻,思想的发现、嫁接、延续和突破。
“路太长太远,心里浮躁,装得太多太杂,就静不下来,更净不下来。人不但要静心,更要净心。一个安静,一个洁净,同音不同意,你仔细琢磨吧。”俩人分开时,步凡说出了这些话,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佟一琮旁边大娃娃一样的穆小让,显然对佟一琮这么快发展出来的新感情故事有些意外。
步凡了解佟一琮,佟一琮了解步凡,俩人之间绝对是思想的诤友。步凡的深意佟一琮懂。他说,“要不再加个精心,精致的精。”
步凡先是一愣后是一笑,那笑极畅快,挂满了欣赏。
佟一琮懂得,俩人又达成了一致。在他理解,静心是一颗平常心,净心是心无杂念,精心是一丝不苟。佟一琮想到精心这个词,是因为前几天看到的一段关于成功的论述,论述的观点是成功的路上并不拥挤。刚看到句话,佟一琮觉得可笑,竞争这么激烈,千军万马都奔着成功去的,怎么可能不拥挤?造成踩踏事件的可能性都少不了。但作者接下来给出了充分论据,成功有必不可缺的条件,要会选择,要有贵人指路,要不断学习,要时刻准备,要不断付出,要知道方向,要一直坚持,要全命以赴而不是全力以赴。看似简单的八条,实际上做到的人少之又少。静净精这三个字和这段论述本质是完全一致的,只是这三个字同样难做到,真做到了,自然能从奔赂成功的独木桥转跨到了通途之上。
旁边的穆小让听得半懂不懂,她只看明白一件事,佟一琮肯定会留在上海,上海能让人长见识,博览会的光怪陆离夺目耀眼已然让这个大娃娃目不暇接,太漂亮太神奇太不可思议是她不时脱口而出的感叹,她刚到上海就被迷住了,佟一琮能舍得离开,能舍得回岫岩吗?反正她在心里打定一个主意,她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上海岫岩还是天涯海角或者南极北极,坚决在一起。
佟一琮不那么想,他已经下定决心,至多不超过三年,他一定重回岫岩。当下最要紧的事,是让穆小让回岫岩,女孩儿家一辈子平平淡淡是最大的福气,福气里要有安稳的工作,疼她的男人,可爱的宝宝,一个幸福温馨的家。他给不了穆小让那么多,他做不到刚刚和程小瑜结束,心里就再放一个女人,做不到把穆小让从小妹妹变成小情人,他还没有自己的业怎么给得了她一个家?哲人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药,只要不在一起了,穆小让一定能把这份错爱淡化,重新回归到兄妹情的正常轨道。佟一琮打定主意,不能误了穆小让,不管是哄是骂是骗使出啥招数,都得让她回岫岩。可咋能劝回去是个难题,佟一琮犟,穆小让比他还犟。她认准的事能改得了吗?
俩人眼睛看着玉石,脑子里天马行空各想各事,时尔看看对方,相视一笑。穆小让的笑甜,像吃了蜜糖。佟一琮的笑苦,这道题太难解。
“小哥,你看,索姨!”
穆小让手指的方向,脸上挂着笑容的人正是索秀珏。佟一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送上一个深情的熊抱。
索秀珏接受完这个拥抱,左手拉住佟一琮,右手拉住穆小让,就像牵着自己的一对小儿女,满眼尽是慈祥。
“我来学习一下。”索秀珏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便回答了佟一琮的全部好奇。
实际情况不像索秀珏说的那样,她太谦虚。身兼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玉雕大师、宝玉石协会副会长多重身份,索秀珏是主办方专程请来的一张岫玉雕刻王牌。岫玉雕刻在全国玉雕界也有着很高的位置,全国性的展示,绝对不会缺少了岫玉的位置。
来之前索秀珏就思量着到上海无论如何都要见下佟一琮,好姐妹的孩子,在她眼里同自己的孩子没有区别。仔细再想,她来参加博览会是主办方的邀请,见佟一琮是私事,如果博览会期间一边工作,一边忙私事,就成了公私不分,那还能做好公事吗?一颗心两下扯,最后哪件事都做不好,莫不如把心思用在一处,踏实地做完这一件,再做另一件。她最后决定,等博览会结束再联系佟一琮,娘儿俩唠唠家常嗑。
4
索秀珏身后是另外几位岫岩的玉雕师,他们中有的佟一琮认识,有的陌生,但知道这些人都是索秀珏的徒弟。这些人的作品,使用的选材无一例外是岫玉,标明的也是岫玉。佟一琮又一次想到步凡那件黄白老玉摆件上标明的是透闪石。他本想直接问步凡,思量一下没开口,原因不是怕步凡说他有私心,时时想着为岫玉扬名立万,而是知道自己的见识短经见少,怕问出外行话。但到了索姨这儿,他知道这事非得问个究竟不可了。
事儿没问成,不是他不想问,而是博览会现场太闹腾,作为辽宁玉雕的扛鼎人,索秀珏的作品关注度太高,佟一琮没找着那个空档。不过,他还是特别开心,因为索秀珏有两件作品当场被人高价选走。
一件是河磨玉的《莲卧观音》,莲卧观音是三十三观音相之一,关于莲卧观音,有典故为证,相传古代几个盗贼偷光了众宝观音像上的宝物,便将塑像扔进了长江。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有个叫潘和的商人一心向佛,但身有怪疾,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有一天,他终于睡着了,梦里得到观音菩萨点化,醒来之后,他来到江边捞起了菩萨的法像,并将一块玉石雕成莲花宝座,可观音法像已经被伤了,无论他怎么弄观音就是立不起来,潘和只好将观音像侧卧在莲叶之上。说来神奇,打那以后潘和每天睡觉都会感到自己睡在观音的莲叶上一样舒适安宁。请走这件作品的是一位中年人,佟一琮注意到中年人的脖子上佩着一个玉观音,坦言是为年过七旬老母亲来请观音,莲卧观音护佑睡梦香甜,保佑老母亲夜夜安睡,身体康宁。
另一件作品是普通岫玉雕琢的《龙魂》。为了这件作品,索秀珏整整揣磨了大半年,先是琢出了两条小龙,之后才潜心雕琢起这条玉龙,与以往创作不同,索秀珏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玉龙形象,去掉了原始龙的简单,传统龙的凶悍,造型雄壮虬劲,精湛细腻的雕琢使龙鳞有了羽化的质感,一条玉龙融入了苍谷山川大地,天海宇宙心象,仿佛有了灵魂一般。一位来自广东汕头的青年企业家从见到这件作品,眼神就粘在了上面,一直到开好支票,把《龙魂》收入囊中,才算出了口气,他说被震憾了,说这条龙是对他观念中玉龙的颠覆之作,说到最后,恳请索秀珏为作品提诗,说回头便要请一位书法大家写出来,玉龙书法相得益彰。
这倒真把索秀珏给难住了,要说琢玉她在行,即使一时想不出,琢磨下来总有想出的一天,她也愿意琢磨愿意想,但写诗她是真不懂,十五岁就进了玉石厂,文化底蕴的弱项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她在干中学学中干,书读了不少,功夫下了不少,特别是近年来她苦读经典古籍,加上自身阅历,绝对称得上思想厚重。可她深知,题写古体诗不是一天两天功夫,不是拿来就能写。
佟一琮说,“这种事还是我和小让试试,要是觉得写得不好,索姨再改。”
说是试一试,佟一琮心里其实有底气。这底气是他打小就喜欢读杂七杂八的书,唐诗宋词谈不上通读,但大都翻过,他顶是喜欢李白的狂放,辛弃疾的豪迈,柳永的多情,还有哪位南唐后主李煜后期作品的苍桑。穆小让则是对李清照、卓文君,还有哪位对东坡先生冷嘲热讽的苏小妹情有独钟。
底气归底气,为了写出青年企业家想配的古体诗,俩人着实费了一番脑筋,穆小让对索秀珏来了个现场采访:创作《龙魂》的起因是什么?为什么创作一条年迈的龙?为什么要对龙鳞做羽化处理?……半个小时之后,佟一琮自谦的歪诗热辣出炉。
题玉雕《龙魂》
点睛巧手显神功,美玉曾藏顽石中。盘身自有凌霄志,昂首还须造化工。
甘霖洒去施春雨,瑞气吸来饮彩虹。
蛰伏千古梦奇缘,岫鮀云起便腾龙。
(注:岫,为辽宁岫岩的简称。鮀,音tuo,广东潮汕地区简称。)
索秀珏对那位青年企业家叮嘱了一番玉石的保养。这又是让佟一琮佩服的地方,好多玉雕师,东西卖出去就算万事大吉,根本不考虑告诉买家怎么养玉。可如果买了玉石,却不知怎么保养,就有可能会看着玉石一天天变得暗淡。穿双皮鞋还得打油呢,何况这是玉石,金贵着呢。
玉石保养的学问不复杂,但也不算简单。要避免与硬物碰撞。玉石的硬度虽然高,但是受碰撞后很容易裂,有时肉眼看不出,实际上却有了暗裂纹。避免灰尘,要是有灰用软毛刷清洁,有污垢或油渍用温淡的肥皂水洗,再用清水冲净,最不能用的是化学除油污剂液。要是玉石雕刻十分精致,长期没清灰,要用专门的超声波清洗进行清洗保养。佩挂件不用时放进首饰袋或者首饰盒里,避免擦花或碰损。避免与香水、化学剂液、肥皂和人体汗液接触。避免阳光长期直射。要保持适宜的温度和湿度。把玩时间久的玉,隔段时间就用热水洗,退油保养,使玉能真正温润。
晚上回到宾馆,索秀珏感叹:“一琮、小让,你俩还真是一对才子才女。要是每件作品上都能配上一首诗,玉雕作品和诗词相配,那效果和意境肯定会不一样,只可惜咱们岫玉雕刻师多是自修出身,打小就琢玉,文化底蕴上却差了一截儿,心里想得美,琢得出来,可说不出写不出。”
穆小让一阵谦虚,“索姨过奖了。我们就是俩臭皮匠。”
索秀珏说:“可不是谁都能当起这样的臭皮匠。”
佟一琮对这件事没作评价,他想的是另一层面。才就是财,文化底蕴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作品的高度,写作上有这样的一种说法,思想的厚重决定作品的高度,思想有多深,作品有多高。也许因为走出来了,他对这方面认识的更深,在他看来,玉雕作品和文学创作同理。他曾听过浙江有位石雕大师,八岁随父学艺,十七八岁时小有名气,擅长山水、动物雕刻。二十七岁时,旅游荷兰、法国、意大利等国家,学习研究西洋雕塑。四十一岁重回故乡,重操玉雕业,将中外雕塑艺术融于一体,终成大家。创造三个第一,石雕大师中第一个游学欧洲求艺,第一个在国外拥有个人艺术馆,第一个进入中国美院进修研究生课程。由此不难看出学习和见识的重要性,这也是佟一琮坚持至少三年后再重返岫岩的原因。三年的时间他要用来学习,长见习,思考再思考,这和磨刀不误砍柴工是一个道理。可他犹豫要不要把这些想法说给索姨,索姨会不会接受自己的观点?
他还是先问索秀珏,为什么别人选材上用了岫玉却不标明?凭良心说,人家标明透闪石并没有任何的问题。透闪石玉又叫软玉,是由透闪石矿物组成,主要有五个来源,新疆料、青海料、俄罗斯料、岫岩的河磨和黄白老玉料,以及韩国春川料。同样是透闪石玉,玉雕师在用新疆和田籽料时,选材标注肯定是新疆和田籽料。在用岫岩河磨和黄白老玉时则不固定,时尔透闪石玉,时尔明确标注。
索秀珏认为原因只有一条,同为透闪石玉,和田玉同河磨和黄白老玉价位上却是天壤之别。“哪个玉雕师不希望自己作品值钱,从某种角度来说,值钱就是作品价值的最直接体现。”
这个话题勾起了索秀珏从未对人道及的担忧和期许。这几年岫玉发展很快,重点项目,基地节会开展不少,岫玉的知名度认可度越来越高,看着让人心里头欢喜。但问题也不少,原材料的开采和销售法律法规不健全,销售形式单一,没有叫得响的大品牌,相关产业没有做起来,文化的附加值不够,就比如为精美的玉雕作品配上古体诗,不说每件玉雕作品都这么做,大师级雕刻师的作品这样做会是什么效果?还记得竞选国石的时候拍成的专题片吧,在中央台一播,全岫岩人都觉得自豪。但这不能是昙花一现,日子久着呢,得一年一年的坚持,一月一月的坚持。还有重要的一点,没有一个大平台,比如岫岩现在的玉雕企业都是作坊式的小打小闹,不是不想做强做大,行业的融资,金融保险服务,共性的技术攻关,技能人才的培训,哪一样都少不了。这事谁来做,谁来管,有了好处都愿意上,有了风险谁愿意担着?
“一琮,永远要记得一点,真正的好作品,卖的是艺不是玉。这艺的内容就多了,不能就玉而玉,古玩、根雕、外国美术、佛学、儒学、道家包括地质学等等,各方面都要学习,我天生是个笨人,年轻时只琢磨着要把工做好,做人所不能,慢慢懂了,最好的作品看意境。就像有位禅师悟道的体会,开始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后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达到最后一重境界,就是真正的高手了。”
索秀珏畅开心扉,佟一琮也放开心怀,把前一天晚上穆小让说的哪些说给了索秀珏,至多三年,他要回岫岩,他的打算,他的梦想,他要怎么一步步的实现,他现在要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一次,他讲的更细更深更透。
佟一琮讲出这些时,手舞足蹈,满脸激情。
索秀珏眼神里全是赞赏,安静地听,直到他说完,才递给他一杯茶。“一琮,你是这里的虫儿,是琢玉的料。就是你爹……只要我能为你做什么,尽管开口。”索秀珏给了佟一琮一颗定心丸。
“我准备办个技术培训学校,前期准备已经差不多了。回去具体落实,玉雕的分类、设计构图及俏色运用,工艺题材的分类,创作设计中的构图,造型设计中的俏色运用,工艺及制作基本程序,玉雕的基本琢磨技巧及工艺,抛光和装璜,这些内容我来主讲,还要请咱们岫岩本地和外地的玉雕师来讲课,理论加实践。现在缺的是文化课老师,要是你和小让愿意,就来客串。就你俩写的那诗,我看讲课肯定没问题。”
佟一琮暂时自然是回不去,穆小让倒是接受了这个邀请。佟一琮对索秀珏讲打算,这个大娃娃相信,小哥肯定会回去,他可能会哄她骗她回岫岩,但他不会骗索姨,而且她也从他的话里他的表情里他的坚定里,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识过的小哥,一个有着深谋远虑的小哥,有着鸿鹄之志的小哥,有着远大抱负的小哥。这让她自豪不已,更让她觉出作为岫岩人她对岫玉所知太少了,但小哥喜欢岫玉,她也要去认识岫玉了解岫玉爱上岫玉,陪着小哥一起成长。
佟一琮的心总算放下了,逗穆小让:“将来我回去上你课,是叫你穆老师还是叫小让老师呢?”
穆小让抬起小拳头打过去,佟一琮歪身一闪。索秀珏在一边看着笑。佟一琮从那笑里居然看到了老娘的笑。每回老娘看到他和穆小让玩闹也会这样笑,那笑容又安详又美丽,看着了心里踏实舒坦。
佟一琮说将来自己要去上课不是玩笑话,玉雕工具的使用方法、切块分面、线刻、阳雕、浅浮雕、立体圆雕这些工艺他全是纸上谈兵,没有实践可是万万不成的,得到索姨的亲传,那可是岫岩玉雕新人,不,不光是岫岩,可能是全国,至少是辽宁玉雕新人,谦虚点说,至少是辽宁玉雕新人梦想的美事儿。
索秀珏突然叹息了一声:“孩子,净想着这些事儿,心思钻进玉石堆里去了,没想过你妈?她心里惦记你,惦记得发慌,盼着你回去呢。唉,人呀,一辈一辈都是这样过来的:爹妈惦记儿女掏心掏肺,儿女惦记爹妈呢,总是不如爹妈来得情切。”
佟一琮的心像是让人拧了一把,狠歹歹地疼。刚刚想到老娘,索姨就提起。他不敢和旁人说老娘,说了心难受,他觉得欠老娘的太多,觉得老娘像个谜,做儿子的啥时才能走进呢,即使走不进,走得近一点儿也成。
又和索秀珏说了一会儿话,定好穆小让和索姨一起回岫岩,佟一琮和穆小让便告辞了。回去的路上,他默不作声。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他不是没孝心的人,不是心里没有老爹老娘,只是他不知道,现在这样回去如何面对俩位老人,如何面对江东父老。
关于他在上海生活的种种传闻,通过穆明和穆小让早就或深或浅的钻进他的耳朵里了,传闻的中心内容是关于他和程小瑜离婚的事,真是奇怪,隔着这么远,他离婚的事硬是在认识人里成了饭后的谈资。最贴切的程小瑜嫁入豪门,佟一琮留落街头。中间的是佟一琮不争气,在上海除了好事什么事都干,程小瑜无奈打下孩子,选择离婚。最离谱的是程小瑜嫁入豪门,佟一琮怒杀富豪,现在正等着宣判。
最初听到各种传闻他生气,后来解释几句,再后来淡淡一笑,爱咋说咋说,爱咋猜咋猜,爱虚构咋虚构,爱咋编剧咋编剧,全当是看电视剧了,闲着也是闲着,能给别人创造点儿乐不是挺好吗?
佟瑞国受不了那些闲话,电话里咬牙切齿地追问:“你跟我讲明白,到底咋的了?我孙子呢?咋就没了?当初你们不是要死要活在一起吗?现在咋说分就分了?跟谁商量了?婚姻大事是儿戏,过家家呢?……咱们佟家祖辈上就没休妻的,你要是不能和程小瑜复婚,要是不能给我带回个大孙子,你就别回来了!”
佟一琮一直没回岫岩不是为了和老爹较劲儿,他只和自己较劲儿,他想,自己不和别人比,每个人的起始点都不同,他只和自己比,只要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做得好,比昨天的自己优秀就行了。
不过,他不愿意穆小让看到他的难,他的苦,他想带给亲人朋友的是快乐是幸福。机场送别索秀珏和穆小让时,他对自己讲出了这些话。人都有最难的时候,最难的时候要自己熬,挺过去了,还是个七尺高的汉子。
穆小让上飞机前突然抱住他:“小哥,你早点儿回去。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