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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浮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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匂亲王自从数月前某日傍晚与浮舟邂逅相遇以来,对她至今不能忘怀。他回忆此女虽非身份高贵之人,但品貌十分端详,实在非常可爱。此君原是好色之徒,那天仅能一握其手,于心终不餍足,思之不胜后悔。他又埋怨二女公子,怪她为了这些些小事,便如此嫉妒,把此女隐藏。因此常常责备她“太无情义”。二女公子不胜其苦,曾经想把此女来历向他如实说明。但她又想:“薰大将虽然不会把浮舟当作正式的妻房,但对她的爱情甚深,所以把她隐藏起来。我倘多嘴多舌地说穿了实情,匂亲王定然不肯就此罢休。此人本性实在不良,我身边的侍女之中,凡是偶因几句戏言而被他看中了的人,他都不肯放过,连不应该去的地方也会去追寻。何况他对这浮舟数月以来不能忘怀,一旦被他找到,定会做出不好看的事来。如果他从别处探知,那就无可如何了。此事对薰大将和浮舟两方都很不利,然而此人生性如此,我实无力防止。万一有事,我是她的姐姐,自然更觉可耻。但无论如何,我总不可轻举妄动,惹是生非。”她如此想定之后,心虽担忧,口上一言不发。她也并不另外捏造理由来哄骗搪塞,只装作世间普通女子嫉妒的模样,默不作声。

薰大将则异常从容自在地在那里打算。他推想浮舟在宇治等得心焦,很可怜她;但自己因身份高贵,行动拘束,若无适当机会,不易前去和她共叙,真比“神明禁相思”更觉痛苦。然而他想:“不久我就会迎接她进京来过好日子的。目前我打算让她住在宇治,作为我入山时的话伴。我将捏造一件事情,说是须在山中逗留多日才能完成,那时便可和她从容相叙。暂时把这无人注目的地方作为她的住处,使她渐渐了解我的意图而安下心来,我也可不受世人非难。如此稳步进行,实为上策。不然,如果立刻迎她入京,则世人势必喧哗诧怪:‘突如其来!’‘是谁?’‘几时成功的?’这就违反了我当年到宇治学道的初志。而被二女公子知道了,又将怪我舍弃旧游之地,顿忘昔日交情。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他如此抑制恋情,又是过分迂阔的打算。他已经在准备浮舟迁京时的住处,悄悄地新建了一所宅院。近来公私皆忙,少有余暇。然而对于二女公子,还是同从前一样尽心照顾,曾不少懈,使旁人看了觉得奇怪。但二女公子现已渐渐通达人情世故,看到薰大将这种态度,觉得此人的确不忘旧情,自己是他恋人的妹妹,也蒙他如此关怀,这真是世间少有其例的多情人。她的感动实在不浅。薰大将年事渐长,人品和声望越发优越无比。而匂亲王对她的爱情常有不可信赖之时。此时她往往想道:“我的宿命何等乖戾!我没有依照姐姐的安排嫁与薰大将,而嫁给了这个使我怄气的匂亲王。”然而她要和薰大将会面,是不容易的事。宇治时代的情况,相隔多年,已成往事。不曾深悉内情的人说:“寻常百姓之家,为了不忘旧谊而亲睦往还,原是常有之事;身份如此高贵的人,为什么不顾规例,也轻易地和人交往呢?”人言如此,二女公子也很有顾虑。加之匂亲王一直怀疑她和薰大将的关系,因此她更加痛苦,更加恐惧,对薰大将自然疏远起来。然而薰大将对她还是亲睦,永不变心。匂亲王秉性浮薄,常有使她难堪的行径。然而小公子逐渐成长,非常可爱。匂亲王想起了别人不会替他生这样的儿子,对二女公子便十分重视,把她看做一位真心相爱的夫人,待她比六女公子更为优厚。因此二女公子的忧患比从前减少,可以安心度日。

过了正月初一之后,匂亲王从六条院来到二条院。小公子开年又长大了一岁。有一天昼间,匂亲王正在和小公子玩耍,看见一个幼年女童姗姗地走来,手中拿着一个用绿色晕渲的纸包好的大信封、一根附有小须笼的小松枝,此外还有一封不加装饰的普通立文式的信。她正要把这些东西送与二女公子。匂亲王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女童答道:“是宇治送来给大辅君的。那使者找不到大辅君,交不出去。我想宇治来的东西向来是送交夫人看的,所以接受了。”她说时上气不接下气。继而又笑着说道:“这须笼是用金属做的,上面涂着彩色。这松枝也做得很巧妙,同真的一样。”匂亲王也笑了,说道:“拿过来,让我也来玩赏一下。”二女公子心中着急,说道:“这封信交给大辅君去吧。”说时脸上泛红。匂亲王想道:“大概是薰大将给她的信,故意说是给大辅的。用宇治的名义,定然是他的了。”就把信取了过来。但他到底有些顾虑:如果真是薰大将给她的,岂不使她难堪。便说道:“我拆开来了。你不会怨我么?”二女公子说:“太不成样子了!侍女们私人间的通信,你怎么可以拆看呢?”说时并无狼狈之色。匂亲王说:“原来如此,那么我就拆看了。女人之间写的信是什么样儿的?”他把那封信拆开一看,但见笔迹非常稚嫩,信中写道:“阔别多时,不觉岁历云暮。山中荒居岑寂,峰顶云封雾锁,不知何处是京华也。”信纸一端又附记曰:“此粗陋之物,奉赠小公子哂纳。”此信写得并不特别漂亮,但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匂亲王心中疑怪,便把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开来看,果然也是女子的笔迹。信中写道:“岁历更新,尊府想必平安无事,贵体亦必康泰纳福。此间环境美好,照顾周到,然而终不适于小姐居住。我等亦常奉劝:与其在此沉思闷坐,不如常往尊处奉访,以慰岑寂之心。但小姐鉴于上次所遭可耻可怕之事,已怀戒心,不敢前来,言之不胜愁叹。卯槌一柄,乃小姐奉赠小公子者,请于亲王不在家时代为奉呈。”此外又不顾新年忌讳,写着许多悲伤愁叹的话。匂亲王觉得此信乖异,反复察看,不胜讶怪,便问二女公子:“你告诉我吧,这是谁写来的信?”二女公子答道:“这是从前宇治山庄中一个侍女的女儿,听说最近不知为了何事,借住在那边。”匂亲王觉得这不是普通侍女的女儿所写的信。看到信中“上次所遭可耻可怕之事”一语,恍悟这便是以前邂逅的那个女子。他看看那卯槌,觉得非常精致,显然是寂寞无聊的人所做的。形成桠杈的小松枝上,插着一只人造的山橘,附有诗云:

松枝虽幼前程远,

敬祝贤郎福寿长。

此诗并不十分出色,但匂亲王认为是他所想念的那个女子所咏的,看到了很注目,对二女公子说道:“你写回信给她吧。不复太无情了。其实这种信不须隐藏,你又何必生气呢!好,我就到那边去吧。”匂亲王去后,二女公子悄悄地对少将君说:“这件事弄糟了!东西交给这小孩,怎么你们都没看见?”少将君说:“我们倘看见,怎么会让她送到亲王那里去呢!这孩子老是无心无思,多嘴多舌。一个人是从小看大的,小时候谨慎小心,大起来才会好呢。”她埋怨这女童。二女公子说:“算了吧!不要怪怨这小孩了!”这女童是去年冬天有一个人推荐来的,相貌很漂亮,匂亲王也很喜欢她。

匂亲王回到自己室中,想道:“事情真奇怪啊!我早就听说薰大将年来不断地到宇治去。并且有人说他有时悄悄地在那里宿夜。虽说是为了纪念大女公子,但千金之子在这种地方泊宿,总是不相称的。原来他有这样的一个女子藏在那里!”他想起有一个掌管诗文的大内记,名叫道定的,常在薰大将邸内出入,便召唤他。大内记立刻来了。他叫他把做掩韵游戏时所用的诗集选出来,堆积在手头的书架上,便中问他:“右大将近来还是常常到宇治去么?听说那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内记答道:“佛寺造得实在庄严堂皇。听说还在计划建造一所非常讲究的念佛堂呢。从去年秋天起,右大将赴宇治的次数比往时更多了。他家的仆役们私下告诉我说:‘大将在宇治藏着一个女子。这人不是普通一般的情妇,附近庄园里的人都受大将吩咐,去替她服役,或者值夜。京中本邸内也常悄悄地派人去照料。这女子真好福气!但住在这山乡里总是寂寞无聊的。’这话是去年十二月间他们对我说的。”匂亲王听得津津有味,说道:“这女子到底是谁,他们没有说起么?我听说他到宇治,是去访问一向住在那里的老尼姑的。”大内记说:“老尼姑是住在廊房里的。这女子住在此次新建的正殿内,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服侍,生活真阔绰呢。”匂亲王说:“这件事真耐人寻味!但不知他所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如此隐藏起来做何打算?此人毕竟另有一套,和普通人性情不同。我听见夕雾左大臣等在批评他,说此人学道之心太切,动辄前往山寺,甚至夜里在那里泊宿,实在太轻率了。当初我想:其实,他如此悄悄地出门,哪里是为了佛道!还不是为了挂念恋人的旧居之地!岂知都猜不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算了吧!名为比别人诚实而道貌岸然的人,其实反而有别人所想不到的秘密勾当。”他对此事颇感兴趣。这大内记是薰大将邸内一个亲信的家臣的女婿,故薰大将的隐事他都知道。匂亲王心中想道:“这女子是否我所邂逅的那个人,总得去认定一下才好。薰大将如此郑重其事地隐藏,想见此人不是寻常凡庸女子。但不知有何因缘而和我家夫人相亲近。夫人和薰大将同心协力地隐藏这女子,真叫我妬煞了!”从此他专心考虑此事。

正月十八日的竞射和二十一日的内宴过去之后,匂亲王悠闲无事。地方官任免之期,人皆尽力钻营,却与匂亲王无关,他所考虑的只是如何可以秘密赴宇治一行。这大内记盼望升官,不分昼夜地讨好匂亲王。匂亲王也比往日更亲切地使唤他。他对大内记说:“无论何等困难的事,你能照我所说的办到么?”大内记恭恭敬敬地遵命。匂亲王又说:“这话说出来不好意思。不瞒你说:我和住在宇治的那个女子,以前曾有一面之缘。后来此人行向不明,听说是右大将把她寻找出来藏在那边的。是否确实如此,不得而知。我只希望从隙缝中窥探一下,到底是否我所见过的那个人。但须十分秘密,绝不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大内记一想:此事困难。但他答道:“到宇治去,山路十分崎岖。然而里程并不很远,傍晚出发,亥子时间即可到达。然后于破晓动身返京。如此,除了随从人员之外,不会有人知道。不过那边细情如何,不得而知了。”匂亲王说:“你说的是。这条路我以前也曾走过一两次。我所顾虑的不在道路,倒在于外间非议,怕有人讥评我行动轻率。”他自己心中虽然也反复考虑,认为万不可行,但一经说出,就欲罢不能。于是选定随从人员:以前曾经陪他去过而熟悉那边情况的二三人,这大内记,还有一个青年人,是他的乳母的儿子,本来是六位藏人而现已升为五位的,这些都是他的亲信。又叫大内记去打听清楚:薰大将今明两日之内是不会赴宇治去的。到了出发的时候,他回想起从前的情形:从前薰大将和他异常亲睦,曾经引导他到宇治去。今日此行,实在对他不起。他就回想起种种事情来。然而不管如何,这位在京中也不敢微服出门的贵人,今天竟也穿上了粗布衣服。他想起骑马觉得可怕,认为是痛苦之事。但今日色胆包天,毅然入山,越走越深,一路上只是想:“快点到吧!不知此行究竟如何?如果不能看到此女而空手归来,多么扫兴,那真是荒唐之行了。”他心头跳个不住。从京中到法性寺是乘车的,以后乘马。

急急忙忙地赶路,黄昏过后到达宇治。大内记先去找一个熟悉内情的、薰大将的家臣,向他探听情况,避开了值夜人所在之处,走到西面围着苇垣的地方,把苇垣稍稍拆毁些,钻了进去。他以前不曾到过这地方,不免有些慌张。幸而这是人迹罕到之处,无人注目。他摸索前进,但见正殿南面尚有幽暗的灯光,里面还有轻微的人声。他就回到外面,报告匂亲王:“她们还没有睡,您可以从这里进去。”便替他带路。匂亲王走进里面,一脚跨到正殿廊上,看见格子窗有隙缝。但挂在那里的伊豫帘子簌簌地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屋子虽是新造且又很讲究的,但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缝尚未补好。侍女们以为谁也不会到这里来窥探,毫不戒备,那些窟窿也不填塞。匂亲王向内窥看,但见帷屏的垂布撩起在一边,灯火点亮着,有三四个侍女正在缝纫,还有一个相貌美好的女童正在搓线。匂亲王首先注目这女童,记得这面庞正是上次在二条院灯光之下看见过的。但又疑心也许看错。又见那时看到的一个侍女,名字也叫做右近的,也在那里。浮舟以肘作枕,斜倚在那里凝望着灯火。那眉梢眼角和低垂的额发非常高尚优雅,与二女公子十分肖似。右近一面折叠手中的缝物,一面说道:“小姐倘赴石山进香,要好几天才回来呢。昨天我听京中的使者说:‘过了地方官任免期之后,二月初一左右,大将一定到这里来。’大将给小姐的信上怎么说的?”浮舟不答,脸上愁容可掬。右近又说:“真不凑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坐在右近对面的侍女说:“小姐是去进香的,只要写一封信告诉大将就好了。怎么可以轻易地出门,不声不响地逃避呢?进香之后,不要到常陆守夫人家耽搁,立刻回到这里吧。这里虽然寂寞,倒安逸自在,可悠闲度日。在京中反而好像作客似的。”另一侍女说:“还不如暂不出门,在这里等待大将回来,又是安稳,又是得体。不久大将迎接小姐进京之后,尽可从从容容地去探望常陆守夫人。那位乳母真性急,何必匆匆忙忙地劝请进香呢?自古至今,凡事都要有耐性,结果才是幸福的。”右近说:“为什么不阻止乳母呢?一个人年纪老了,头脑往往不清。”她们在怪怨那乳母。匂亲王记得那天邂逅遇见浮舟时,旁边确有一个很讨厌的老婆子,觉得好像是梦中见过的。侍女们信口乱谈,说的话甚至刺耳难闻。有一人说:“二条院的匂亲王夫人真好福气!六条院左大臣威势如此盛大,待女婿如此优厚,然而二条院这位夫人生了小公子之后,亲王对她比六条院那位夫人重视得多了。这也是因为她身边没有像这里的乳母那样多管闲事的人,所以夫人可以自由自在,贤明地安排一切事情。”又一人说:“我们这里,只要大将真心宠爱我家小姐,永不变心,那么我家小姐也不会赶不上二条院夫人。”浮舟稍稍抬起身来,说道:“你们说这些话多难听啊!倘是别人,由你们去说赶得上赶不上,对二条院夫人,你们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如果被她听到了,多难为情!”匂亲王听了这话,想道:“不知这女子和我家夫人有什么亲戚关系?相貌确是非常肖似的。”他就在心中把两人比较,觉得在优雅高贵方面,二女公子比此人占胜得多;此人只是一味娇艳,五官生得清丽可爱。照匂亲王的习性,凡是魂思梦想地要见的人,一旦果然见到了,即使其人确有缺点,也决不肯轻易放过。何况现在已把这浮舟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所计虑的只是如何能把这人占为己有。他想:“看样子她就要出门。又好像是有母亲的。那么除了此地之外,还能向哪里去寻找她呢?今夜有什么办法可以到手呢?”此时他已魂不附体,只管向洞内窥视。

但闻右近说道:“唉,我想睡了。昨夜也不知不觉地做到了天亮。这一点留到明天早上再缝也来得及。常陆守夫人虽然性急,放来迎接的车子总要日高时分才到。”便将缝物收起,把帷屏挂好,横卧着打起瞌睡来。浮舟也走进内室去睡觉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自己房中去转了一转,立刻回来,躺在小姐近旁睡觉了。侍女们都已想睡,不久大家都睡着了。匂亲王看到这光景,觉得没有其他办法,便轻轻地敲打格子门。右近听见了,问道:“是谁?”匂亲王咳嗽两声。右近觉得这声音是贵人口吻,以为是薰大将回来了,便起身走出去。匂亲王在门外说道:“先把这门打开!”右近答道:“真奇怪,想不到大人在这时候回来,夜已经很深了!”匂亲王说:“仲信告诉我说:小姐明天要出门。我吃了一惊,连忙赶回来看。想不到在路上出了些事情。快开门吧!”这声音很像薰大将,因为说得很轻,不易辨别,所以右近全然想不到是另一人,便把门打开。匂亲王进了门,又低声说道:“我在路上碰到了很可怕的事情,服装弄得奇奇怪怪,你不要把灯点得太亮了。”右近说道:“哎呀!真可怕啊!”她战战兢兢地把灯火移开。匂亲王叮嘱她:“不要让别人看到我,也不要叫人知道我回来了。”真亏他想得周到。他的声音本来和薰大将很相像,此时又用心模仿薰大将的态度,竟混进内室去了。右近听见他说“在路上碰到了很可怕的事情”,不知弄得怎么样了,很是担心,就伏在隐处窥看。但见他装束整齐而华丽,衣香之浓烈不逊于薰大将。他走近浮舟身边,脱下衣服,装作习惯的样子躺下去。右近说道:“请到以前住的那个房间里去吧。”匂亲王不答。右近便把衾枕送上,叫起睡着了的侍女来,大家退往那边去睡了。随从人员向来不是归侍女们招待的,所以她们绝不怀疑。还有自作聪明的人说:“这么夜深时分特地赶来,情义真重啊!小姐恐怕不知道他这一片好心吧。”右近说:“喂,静些!夜静时分低声说话反而听得清楚。”于是大家都睡着了。浮舟发觉来的不是薰大将,惊惶万状,不知所措。但匂亲王默不作声。他在人目昭彰的地方尚且肆无忌惮,此时更加不顾一切了。浮舟如果最初就知道不是薰大将,多少总可设法拒绝。但现在毫无办法,只觉得像做梦一般。匂亲王渐渐开口说话,向她诉说上次不得相亲之恨,以及别后相思之苦。浮舟此时才知道是匂亲王。她越发觉得可耻,想起将来被姐姐知道了如何是好,痛苦万状,只管哭个不住。匂亲王想起今后无法和她再会面,反而悲伤起来,也陪着她哭了。

夜色渐明。匂亲王的随从人来请主人动身返京。右近此时才知道是匂亲王,便向他传达。匂亲王不想返京,他热爱浮舟,永无厌时,又念再到宇治,谈何容易,想道:“不管京中如何扰攘地寻找我,至少今天我必须住在这里。有道是‘生前欢聚是便宜’,今天就此告别,真要使我‘为恋殉身’了!”便召唤右近前来,对她说道:“我实在太不体谅人了!不过今天我决计不回京去。你去安排我的随从人等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来。再吩咐我的家臣时方到京中去走一遭,有人问起我行踪时,回答说‘微行赴山寺进香了’,要巧妙对付。”右近听了又惊又气,想起昨夜太不小心,闯了这祸,懊恨不已。只得勉强镇静下来,想道:“事已如此,吵闹也是枉然,匂亲王面上又不好看。那天在二条院他见了小姐如此恋恋不舍,原来两人早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这是不能怪人的了。”她如此自慰,答道:“今天京中派车子来迎接小姐呢。不知亲王在此有何主意?你俩既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我等也无话可说了。只是时候实在不巧。今天还请亲王回京为是。如果有意,下次再请过来。”匂亲王觉得她这话说得真漂亮,说道:“我魂思梦想了多时,头脑已经发昏,所以外人如何非难,我一概不懂,只知道定要如此。稍能顾虑自己身份名誉的人,难道肯不避艰险,偷偷地到这里来么?京中来迎接,只要回报他们说:‘今天是禁忌日子,不宜出门。’这是不可叫人知道的事,请你为我和她两人着想。别的事情都无须考虑了。”可知匂亲王此时已经迷恋浮舟,把世间一切讥评都忘记了。右近便走出去,对催促动身的随从人员说:“亲王所言如此如此。此事实在太不成样,还望你们劝谏一番。此种荒唐行为,即使他本人要做,你们这些随从人员也应该尽力谏阻,怎么可以糊里糊涂地引导他来呢?倘使这里的村夫俗子得罪了这位皇子,怎么得了!”大内记心知此事的确糟透,哑口无言地站着考虑。右近又向他传言:“名叫时方的是哪一位?亲王吩咐他如此如此。”时方笑道:“被你骂了一顿,我已经吓坏,即使亲王不吩咐,我也想逃走了。老实告诉你:亲王这种荒唐行径,我们早已看清,大家都是拼着性命来的!你们这里的值宿人员就要起身了,我赶快走吧。”他立刻出去了。右近苦心考虑,如何可使家里的人不知道此事。这时候众侍女都已起身。右近对她们说道:“大将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来时非常秘密。看样子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曾吩咐我:不要叫人知道,衣服等也须在夜间悄悄地送进去。”侍女们说:“哎呀!真可怕啊!木幡山一带非常荒凉。大概这回不像平时那样开路喝道,而是悄悄地经过,以致出了事情吧。哎呀!可怕极了!”右近说:“喂!不要高声,静些儿吧。被那些仆役们听见了一点风声,就不得了。”她如此骗过了众侍女,心里却非常着急:如果碰得不巧,大将的使者来了,怎么办呢?便虔诚地祷告:“初濑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天平安无事!”

太阳高升时,格子窗都开了,右近随侍在浮舟身边。正厅的帘子一律挂下,贴上“禁忌”的字条。如果常陆守夫人亲自来接,准备骗她说“小姐昨夜梦见不祥”,请她不要会面。送进来的盥洗水同平日一样,只有一份。匂亲王觉得不周全,对浮舟说:“你先洗吧。”浮舟看惯了斯文一脉的薰大将,如今看到了片刻不见她便焦灼欲死的匂亲王,想起所谓多情种者,大约就是这样的人了。又念此身命运何等乖戾,如果此事宣泄出去,不知外人将如何讥评。最担心的是恐被姐姐闻知。但匂亲王并未知道她是何人,他频频探问:“我屡次问你,你总不肯说,教人好气啊!还望你把姓名告诉我吧。无论你出身何等微贱,我总越来越疼爱你。”但浮舟决不肯说。关于别的事情,她都和蔼可亲地回答,态度十分柔顺。因此匂亲王无限地怜爱她。

日高时分,京中常陆守夫人派来迎接的人到了。有车二辆,骑马的七八人,照例是赳赳武夫。此外尚有随从的男子多人,都是粗蠢之辈,操着东国方言纷纷地进来了。众侍女讨厌他们,叫他们躲进那边的屋子里去。右近想道:“怎么办呢?如果骗他们说薰大将在此,则如此高贵的人物在不在京中,外人自然知道,是骗不过的。”她就不同众侍女商量,独自写一封信给常陆守夫人,信中言道:“小姐昨夜月信忽至,今日不便进香,实甚遗憾。加之昨日夜梦不祥,今日必须斋戒。出行之日适逢禁忌,真乃不巧之至。恐有鬼怪故意妨碍也。”她把此信交付来人,请他们吃过酒饭,回返京都。她又叫人去告诉老尼姑弁君:“今天禁忌,小姐不赴石山进香了。”

浮舟平日只是怅望云山,但觉日长难暮。但今天匂亲王生怕日暮之后即将别去,看得寸阴如金,浮舟同情于他,也觉得转瞬日色已暮。在这昼长人静的春天,匂亲王细看浮舟,但觉妩媚可爱,毫无瑕疵,真所谓“相看终日厌时无”。其实浮舟的容貌毕竟逊于二女公子。而比起年华鼎盛的六女公子来,相差更远。只因匂亲王爱她入迷,便把她看成盖世无双的美人。浮舟也一向认为薰大将是盖世无双的美男子,如今看到这风流俊俏的匂亲王,方知薰大将远不如他。匂亲王取过笔砚来,随意书写。他的戏笔非常美妙,绘画也十分生动,使得这青年女子倾心爱慕。画罢,他对浮舟说道:“如果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前来与你相聚,这期间你可看看这幅画。”画中所写的是一对美貌男女互相偎傍的情景。他指着这幅画说:“但愿我俩常常如此。”说罢流下泪来,吟诗云:

纵然订得千春约,

寿命无常总可悲。

我作此想,实甚不祥。今后我力不从心、使尽千方百计不能与你相会之时,恐怕真会失恋而死呢!当初你对我如此冷淡,其实我何必来寻找你,如今反而痛苦了。”浮舟就用他那蘸了墨的笔写道:

如若无常惟寿命,

世间不必叹人心。

匂亲王看了想道:“如果我的心也无常而易变,确是可叹的了。”便觉浮舟十分可怜,笑着问她:“你曾看见谁人对你变心?”便频频探询薰大将当初送她来此的情由。浮舟不胜其苦,答道:“我不愿意说的,你何必定要盘问?”其娇嗔之相亦复天真可爱。匂亲王心念此事将来自会知道,便不强迫她说了。

入夜,赴京的使者左卫门大夫时方回来了。他找到右近,报道:“明石皇后也派使者来探询亲王下落,他说皇后非常着急,说道:‘左大臣也在生气。亲王对谁也不告知,擅自出游,举止实太轻率,且亦难保无意外之虞。倘被皇上闻知,我等难辞其咎。’我对人说:‘亲王到东山去探望一位高僧了。’”接着时方又说:“女人真是罪孽深重的东西啊!害得我们这种非亲非故的人也受累,还逼得我说谎。”右近说:“你把女人说成高僧,好极好极!这点功德足可抵消你说谎的罪过了!你家亲王的性情实在奇怪,怎么会有这种脾气的?如果我们预先知道他要来,那么此事关系重大,我们一定设法对付。这样蛮不讲理,突如其来,叫我们怎么办呢!”她如此应对之后,便回进去见匂亲王,把时方的话如实传达。匂亲王原已料到京中为他非常着急,但他对浮舟说道:“我为身份所拘,行动不能自由,太痛苦了!但愿做个平凡的殿上人,即使暂时也好。像这种应该顾虑的事情,我一向肆无忌惮,怎么办呢?倘被薰大将知道了,不知他做何感想。我同他原是近亲,加之从小就是知己朋友,现在我做出这种伤情背义的事情来,被他知道了,我多么不好意思!今后又如何见面呢?我还想到:世人有‘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之说,深恐薰大将不知道自己劳人盼待之罪,而责备你不贞。所以我想带你离开此地,迁居到绝无人知的别处去。”匂亲王今天不便再通宵闭居在这里,只得准备回京,然而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落入浮舟怀袖中了。天色尚未明亮之时,他的随从人员在外面咳嗽,表示催促动身。匂亲王携着浮舟的手来到边门口,并不立刻出去,吟诗曰:

平生不识生离苦,

泪眼昏花别路迷。

浮舟也无限伤心,答吟云:

袖小实难收别泪,

身微无力挽行人。

天色向晓,风声凄厉,严霜载途,行人似觉身上衣衫皆已冻冰。匂亲王上马之后,犹自屡次回头,恋恋不舍。但因许多随从人员在旁,未便任意回马,只得急急忙忙地前行,昏昏沉沉地离开了宇治。这两个五位官员——大内记道定和左卫门大夫时方——起初随侍匂亲王马头两旁步行,经过了险峻的山路之后,方才跨上自己的马。匂亲王但觉马蹄践踏岸边薄冰之声,也很凄凉悲惨。他回思从前也曾为了恋情而走这条山路,觉得对这山乡似有奇缘。

匂亲王回到二条院,想起二女公子故意把浮舟隐藏,心怀怨恨,因此不到她房中去而走进自己那间舒适的房间里躺下了。然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独自寻思,痛苦难堪,终于心肠软了下来,走进二女公子房中去。二女公子心无挂碍,安详地坐着。匂亲王一看,此人比起他最近看成稀世之宝的浮舟来,毕竟更胜一筹。而浮舟又非常肖似此人,便觉热恋满胸,痛苦不堪,走进帐中去睡觉了。二女公子跟着他进去。他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心情非常恶劣!似觉寿命将尽,实甚可悲。我真心爱你,但一旦舍你而死,你必立刻变心。因为那人蓄意已久,定欲达到目的。”二女公子想道:“这种荒唐的话,怎么如此认真地说出?”答道:“你这话多难听啊!倘泄漏出去,被那人闻知,将疑心我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话。真是太不成样了!我是身多忧患的人,听到你一句戏言,也要伤心呢。”便背转身子。匂亲王又认真地说:“假定我真个恨你,你将做何感想?我对你总算宠爱了,外人都怪我宠爱过分呢!但在你心中,恐怕我不及那人吧。这就算是前世因缘,无可奈何了。但你处处隐瞒我,叫我好恨啊!”此时他想起了自己对浮舟有前世因缘,终于寻着了她,不觉掉下泪来。二女公子见他态度认真,心中不胜惊讶: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谣言?她只是默不作答,想道:“我当初原是受那人摆布而轻率地和他结婚的。因此他处处疑心我和那人有暗昧关系。那人对我非亲非故,而我一向信任他,受他的照顾,确是我的过失。为此他就不信任我了。”她左思右想,悲伤不堪,那神情实甚可怜。原来匂亲王暂时不把找到浮舟之事告诉她,而借别的理由来怪怨她,因此二女公子以为他是真心怀疑她与薰大将有事而说这种气话,她就猜想有人造谣。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她见了匂亲王不免感到羞耻。此时明石皇后从宫中派人送信来了。匂亲王吃了一惊,立刻回到自己室中,脸上还带怒容。但见明石皇后的信上写道:“昨日你不曾进宫,皇上甚是挂念。如果健好,望即入见。我也久不看到你了。”他想起母后、父皇为他担心,自觉不好意思。然而心情实在非常不快,因此这一天终于没有入宫。许多高官贵族前来参见,但匂亲王一概挡驾,在帘内闭居了一天。

傍晚时分,薰大将来访。匂亲王说:“请里面坐。”就亲切地和他会面。薰大将言道:“听说你身体不适,皇后很担心呢。现在可好些?”匂亲王一见薰大将,便觉胸中扑通扑通地跳,话也不能多说。他想:“此人本来像个得道和尚,然而道行未免太高深了:把那样可爱的人儿藏在山里,让她望穿秋水,而自己满不在乎。”倘在平时,即使逢到些些小事,他看见薰大将装作诚实人或自称诚实人时,必然极口讥笑他,说破他;如果发见了他在山中藏着女人,不知道将何等肆意地挖苦他呢。然而今天他一句戏言也不说,脸上只是显出非常痛苦的神色。薰大将蒙在鼓里,说道:“我看你的样子很不舒服呢。虽然不是重病,但日子拖久了很不好。必须多多保重,当心受风。”他诚恳地慰问了一番,就告辞而去。匂亲王独自寻思:“此人风度翩翩,令人看了自觉羞惭。山中那个女子把我和他相比,不知做何感想?”他想这样,想那样,时刻不忘地想念那山中女子。

且说宇治山庄中,因为石山进香作罢,大家很感寂寞。匂亲王派人送来长长的信,备述相思之苦。他派人送信,也很不放心,故特选一个全不知情的人,是时方大夫的家臣。右近对朋辈说:这是她从前相识的人,最近当了薰大将的随从,上次到宇治来遇到了她,因此依旧互相往还。万事全凭右近说谎。匆匆过了正月。匂亲王心中焦灼,然而未便再到宇治相访,但觉长此下去,将活不成。因此更添烦恼,终日愁叹。薰大将公事稍暇,照例微行来到宇治。先赴寺中拜佛,命僧众诵经,布施了各种物品,傍晚时分方始悄悄地来到浮舟房中。他虽然是微行,打扮并不十分朴素,头戴乌帽子,身穿常礼服,姿态异常清秀。缓步入室之时,风度特别优雅。浮舟深感无颜相见,对着天空也觉得可耻可怕。她心中不由地浮现出那个非礼相犯的人的面貌来,想起今天又要逢迎这个男子,但觉痛苦不堪。她想:“匂亲王信中曾说:‘我自从与你相识之后,似觉以前惯见的女子都可厌了。’听说他此后的确非常困顿,无论哪位夫人的地方都不再去。他家里正在忙着祈祷呢。如果他知道我今天又在接待薰大将,不知又将做何感想。”她心中非常痛苦。但她又想:“这薰大将实在是一表人才,态度含蓄,举止文雅。在为久不访问作解释时,言语也不太多。他并不滥用‘相思’、‘悲伤’等语,而是巧妙地诉说会少离多之苦。但这却比声泪俱下的千言万语更加使人感动。这一点正是此人的特性。至于风流优艳方面,固然不及那人,然而讲到忠厚可靠、恒久不变之心,则远胜于那人。我这回意外地对那人发生了爱慕之情,倘被大将知道了,如何得了!那人丧心病狂地想我,而我竟会怜爱他,实在是荒唐之极的轻率行径!如果大将以我为荡妇而遗弃了我,我就孤苦伶仃,抱恨无穷了。”她深自警惕,满怀愁绪。薰大将全不知情,看看她的神色,想道:“多时不见,她已变成大人模样,深通人情世故了。住在这寂寞的地方,想必多愁多恨吧。”他很可怜她,比往日更加殷勤地和她谈话,说道:“我为你新造的屋子即将完工。前天我曾去察看,地点也在水边,但不像这里那样荒凉,也有樱花可供观赏。离三条宫邸甚近。你迁居之后,我们自然不再有朝夕相思之苦了。如果进行顺利,今春可以迁居。”浮舟想道:“匂亲王昨日来信,也说已为我准备好一个清静的地方。薰大将不知此事,又为我如此打算,实甚可怜。然而我岂有追随匂亲王之理?”思量至此,匂亲王的面影浮现在眼前,但觉孽由自作,此身何其不幸,便嘤嘤地啜泣。薰大将安慰她道:“你不要只管闷闷不乐,你精神振作时,我的心情也安乐。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造我的谣?我倘对你稍有一点冷淡之心,决不会不惜自己身份而远道跋涉来此。”时在月初,天空挂着眉月一弯,两人来到稍近窗前之处,躺着眺望夜色,各自沉思。男的回忆大女公子,不胜伤逝之情;女的思念今后更添忧患,悲叹自身命薄,两人各有苦衷。夜雾笼罩了山峰。站立在寒汀上的鹊,由于环境关系,姿态特别美观。宇治长桥遥遥在望。川上处处有载柴的船来来去去。此种景色都是别处所看不到的,故薰大将每次看到,总是回忆往日情景,似觉就在目前。即使这个恋人并不肖似大女公子,今天难得相聚,也是深可喜慰的。何况这浮舟酷肖大女公子,毫不逊色,而且渐渐通达人情世故,习惯京都生活,举止态度都很雅驯,薰大将觉得她比以前可爱得多了。但浮舟满怀忧惧,眼泪时时刻刻想夺眶而出。薰大将无法安慰她,赠以诗云:

千春不朽无忧患,

结契长如宇治桥。

今日你可看见我的真心了吧。”浮舟答曰:

宇治桥长多断石,

千春不朽语难凭。

此次薰大将与浮舟比往日更觉难分难舍,他想在此暂留数日。但念世人物议,实甚可虑。不久便可长聚,今日何必贪欢。便回心转意,于破晓时分启程返京。一路上回想浮舟此次忽然变成大人模样,对她的挂念比往日更深了。

二月初十左右,宫中举行诗会,匂亲王与薰大将皆出席。会上演奏适合时令的各种曲调。匂亲王唱催马乐“梅枝”,嗓音非常优美。此人无论何事都远胜于他人,只有一事罪孽深重,便是耽于女色。天上忽然降雪,风势非常猛烈,音乐演奏立刻停止了。大家都到匂亲王的值宿室来,吃过酒饭,随意休息。薰大将要找一个人说话,步出檐前,在星光之下隐约望见雪已渐渐积厚。他身上的香气随风四散,真有古歌所谓“春夜何妨暗”之感。他闲诵“绣床铺只袖……今宵盼待劳”的古歌,信口吟出寥寥数句,态度异常潇洒,意味特别深长。匂亲王正欲就寝,听见了他的吟声,怪他“可吟之歌甚多,何必特选此歌!”心中非常不快。他想:“看来他同宇治那个女子不是泛泛之交。我以为这女子‘铺只袖’‘独寝’而‘盼待’的,只有我一人。岂知他也有同感,真可恨啊!这女子抛舍了如此关怀她的一个男子而更热情地爱慕我,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对薰大将吃醋。

次日早晨,雪已积得很厚。大家把昨日所作诗歌呈请御览。匂亲王此时正值盛年,站在御前,风姿异常优美。薰大将年龄和他相仿,恐是稍长二三岁之故,态度神情比他老成些,仿佛有意做作似的,竟是一个高尚贵公子的范本。世人都赞誉他,说他当皇帝的女婿毫无不足之处。他在学问方面和政治方面都不落人后。诗歌披诵既毕,大家从御前退出。人都称道匂亲王所作诗歌优秀,大声吟诵。但匂亲王本人全然不觉得高兴。他想:“这些人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吟诵诗歌?”他对诗歌心不在焉,一味想念着浮舟。

匂亲王看出薰大将也在渴想浮舟,越发不放心起来。他就勉力筹划,有一天居然向宇治出发了。京中的雪已渐消融,犹有残雪似在等伴。但入山愈深,积雪愈厚。那些羊肠坂道埋在雪中,全无人迹,与往常情况大异。随从人等又是恐慌,又是吃力,几乎想哭出来。带路人道定,身为大内记,又兼任式部少卿,两者都是高贵的官职,但今天只得适应情况,撩起衣裾而徒步护驾,那姿态实甚可笑。

宇治方面虽已得到亲王今天要来的通知,但念如此大雪,未必成行,大家不以为意。岂知到了夜深,果然有人来向右近通报了。浮舟闻知,对亲王的诚意也很感动。右近近来常常忧虑这个局面如何了结,心中非常痛苦。然而今宵看见亲王雪夜入山,一切顾虑都忘记了。事已如此,总不好劝他回去,她就找一个同自己一样为浮舟所亲信而知情达理的侍女,即名叫侍从的,同她商量:“这件事非常困难!但愿你和我同心协力,严守秘密。”两人就设法引导匂亲王入内。他那在路上沾湿了的衣服,香气四溢,使得两人担心。全靠这香气与薰大将的相似,可以马虎过去。

匂亲王早有计虑:既然去了,当夜立即回京,倒不如不去的好。但山庄中人目众多,颇感拘束,所以他预先布置好:叫时方在对岸找一所屋子,准备带浮舟到那里去。时方比他先出发,在对岸安排好了,于夜深时分来山庄报命:“一切都已准备。”右近在睡梦中被唤醒,不知道亲王要把小姐怎么样了,非常狼狈,昏昏沉沉地前来帮忙,好像玩雪的顽童一般浑身发抖。匂亲王不让别人问明情由或提出反抗,只管抱了浮舟出门。右近只得留守在此,叫侍从跟着小姐前去。匂亲王抱着浮舟上船,就是浮舟平日朝夕望见的那种冒险伶仃的小舟。这船渡向对岸时,浮舟似觉离岸疾驶,遥赴东洋大海,心中恐怖,只管紧紧地抱住匂亲王,匂亲王觉得非常可爱。此时天空挂着残月,清光照遍四方,水面明净如镜。舟子报道:“这个小岛叫做橘岛。”便暂时停船,以便欣赏。这小岛形似一大岩石,上面生着许多常青的橘树,枝叶繁茂。匂亲王对浮舟说:“你看这些橘树!虽然微不足道,但其绿色千年不变。”便吟诗曰:

轻舟来橘岛,结契两情深。

似此常青树,千年不变心。

浮舟也觉得这道中景色十分新奇,答诗云:

岛上生佳橘,常青不变心。

浮舟随叠浪,前途不分明。

由于风景和人都很可爱,匂亲王觉得此诗富有趣味。

不久小舟到达对岸。下船之时,匂亲王舍不得把浮舟让别人抱,便亲自抱了她上岸,而叫别人扶持自身。看见的人想道:“这样子真难看啊!这女子毕竟是谁,值得如此宠爱?”这屋子是时方的叔父因幡守领地内的别庄,建筑不甚讲究,而且尚未竣工。因此设备亦颇简陋,那些竹编屏风等,都是匂亲王从未见过的粗货,风也不能全防。墙根的雪已经消融得斑斑驳驳,但此时天色阴晦,又下雪了。

不久太阳出来,照着檐前的冰箸,发出晶莹的光辉。浮舟的容颜映着这光辉,越发娇艳可爱。匂亲王微行而来,身上服装十分轻便。浮舟也因就睡时已卸装,此时只穿衬衣,娇小玲珑,丰姿更美。她自念毫无修饰,随意不拘的姿态对着这清丽无比的美少年,非常羞耻。然而无法隐避。她身穿白色的家常内衣五件,连袖口和衣裾上都流露出娇艳之色,反比五色灿烂的盛妆更美。匂亲王在常见的两位夫人身上,从来不曾看到过如此随意不拘的姿态,今天看见浮舟这样打扮,反而觉得新颖可喜。侍从也是个丰姿翘楚的青年侍女。浮舟想起自己这种行径不仅右近知道,这侍女也全般看到了,颇觉难以为情。匂亲王对侍从说:“你又是谁?你不可把我的名字告诉人啊!”侍从觉得这位亲王风度实甚优美。这别庄的管理人把时方看做主人,殷勤招待。时方所住的房间和匂亲王的住处只隔一扇拉门,他住在那里得意扬扬。管理人非常尊敬他,低声下气地说话。时方看见他不识亲王而只认主人,觉得可笑,并不和他答话。后来吩咐他:“据阴阳师占卜,我这几天有可怕的禁忌,京中也不可居住,所以到这里避凶。你不可让外人走近我来。”于是匂亲王和浮舟放心地欢叙了一天,绝无人来打扰。匂亲王推想薰大将来时浮舟是否也这样地对待他,便觉妒火中烧。他就把薰大将如何重视并宠爱二公主的情形讲给浮舟听。而关于薰大将吟诵古歌“绣床铺只袖”之事,则绝不谈起。其居心也可谓不良了。时方派人送进盥洗具及果物来。匂亲王同他开玩笑:“如此尊贵的客人,不该当这种下贱的差使!”侍从是个多情的青年女子,爱慕这时方大夫,和他相对晤谈,直到日暮。匂亲王在雪景中遥望浮舟原来的住处,但见云霞断续之间露出几处树梢。雪山映着夕阳,像挂着的镜子一般闪闪发光。他就把昨夜来时一路艰险的情况讲给浮舟听,加以夸张,动人听闻。遂吟诗曰:

马踏山头雪,车行渚上冰。

不曾迷道路,为汝却迷心。

又取过粗劣的笔砚来,信手戏书“山城木幡里,原有马可通”的古歌。浮舟也在纸上题一首诗:

乱舞风中雪,犹能冻作冰。

我身两不着,转瞬即消泯。

写毕立刻勾消。匂亲王看到“两不着”三字,表示不快。浮舟一想,写这三字的确失策,羞耻之余,把纸撕破了。匂亲王的丰姿本来是令人百看不厌的,此时更加深深地感动了浮舟的心。他对浮舟说尽千言万语,其风度之优美不可言喻。

匂亲王对京中人说出外避凶两天,故在这期间可与浮舟从容欢聚,两人的情爱就越来越深。右近留守山庄,照例捏造借口,替浮舟送衣服去。浮舟今天把寝乱的头发稍加整饰,换上了深紫色和红梅色的衣服,色彩配合非常调和。侍从也脱去原来的旧衣,换一件华丽的新上装。匂亲王戏把这新上装给浮舟穿上,叫她捧盥洗盆。他想:“把此人送给大公主当侍女,大公主定然宠爱她。大公主身边虽有许多出身高贵的侍女,但相貌如此漂亮的恐怕没有吧。”这一天两人任情作种种游戏,有的不堪入目。匂亲王再三地对浮舟说,要秘密带她到京中去隐匿。并且要她对天立誓:“在这期间决不和薰大将相见。”浮舟非常困窘,一句话也不能回答,甚至流下泪来。匂亲王看到这模样,想道:“她在我面前,尚且不能忘怀那人!”不胜伤心。这一晚他有时诉恨,有时哭泣,直到天明。天色尚未亮足之时,他带了浮舟回对岸山庄,与来时一样,亲自抱她上船,对她说道:“你所关怀的那个人,对你总不会如此亲切吧!你懂得了我的真心么?”浮舟想来的确如此,对他点点头,匂亲王觉得她非常可爱。右近开了边门,放他们进来。匂亲王就此告别而去,心中犹未餍足。

匂亲王返京,依旧回到二条院。他身心非常困恼,饮食也不能进。过了几天之后,面色发青,身体消瘦,样子完全变了。皇上以下所有亲故,都替他担忧,每天有许多人来问病,门庭若市。因此给浮舟的信,也不能写得详细。在宇治方面,那个爱管闲事的乳母,因为女儿分娩要她照顾,久已出门去了,此时方才回来。浮舟忌惮她,也不能放心地仔细阅读匂亲王的来信。浮舟住在如此荒僻的地方,所指望的只是薰大将的照拂,静待他来迎接。她母亲也很欣慰,认为此事虽然不是公开的,但薰大将已决心于最近期内来接,则不久定能迁居京中,这真是很体面、很可喜之事。因此她早已物色适当的侍女,选取相貌漂亮的女童,送到宇治山庄。浮舟心中也觉得这是当然之事,从当初就是指望如此的。然而她一想起那个热狂的匂亲王,他那妬恨的神色和诉说的言语都浮现到她脑际来,便觉昏沉欲睡,一合眼就梦见匂亲王的姿态,连她自己也觉得讨厌。

一连多日,雨下个不住。匂亲王再度入山之事已经绝望,相思之苦实在难熬。他想起“慈亲束我如蚕茧”,叹恨此身太不自由。真是难为了他!他就写一封长长的信给浮舟,内有诗曰:

遥望君家云漠漠,

长空暗淡我心悲。

信笔乱书,却非常可观,富有趣致。浮舟年方青春,性情本不十分稳重,读了这封长长的情书,对他的爱慕之心越发加深了。然而想起最初结契的那位薰大将,觉得此人毕竟修养功深,人品优越。大约因为这是最初使她经历人事的人,所以她很重视,想道:“我那暧昧之事如果被他闻之,他势必疏远我,此时叫我如何是好?母亲正在焦灼盼望他早日迎我进京,遇到了这意外之变,势必非常伤心。而这个专心致志的匂亲王呢,我早就听说他是一个本性非常浮薄的男子,目前虽然如此爱我,日后如何不得而知。即使依旧爱我,把我隐匿在京中,长久地视为他的侧室,叫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姐姐呢?况且人世之事总不能隐瞒到底。例如在二条院那天傍晚,我只因偶然被他撞见,后来虽然躲藏在宇治山中,也终于被他找到。何况叫我住在京中,无论怎样隐匿,岂有不被薰大将闻知之理?”她左思右想了一会,终于悟得:“我自己也有过失。为此而被大将遗弃,实可痛心!”正在对着匂亲王的信胡思乱想之时,薰大将的使者送信来了。两封信同看,实太难堪。她便仍然躺在那里阅读匂亲王的长信。侍从对右近使个眼色:“她终于见新弃旧了。”这句话尽在不言之中。侍从说道:“这是当然的呀!大将的相貌固然优美无比,但亲王的风度毕竟更加俊俏。他放任不拘的时候,神情真娇艳呢!叫我做了小姐,受过了他这等爱怜之后,决不肯呆在这里。总要设法到皇后那里去当个宫女,才能常常看到他。”右近说:“你这个人也是靠不住的。比大将人品更高的人,到哪里去找啊?相貌且不谈,他那性情和仪态,多么优越!亲王的事,毕竟太不成样子了!将来如何解决呢?”两人信口谈论。右近本来独自一人操心,现在有了侍从,说起谎来也方便得多了。

薰大将的信中说:“多日不见,梦想为劳。常蒙赐书,不胜欣慰。纸短情长,书不尽意。”信的一端题着一首诗:

苦雨添愁绪,心头久不晴。

川中春水涨,遥念远方人。

相思之情比往日更深矣!”这信写在白纸上,封成立文式。笔迹虽然不甚工致,但书法确有真实功夫。匂亲王的信则写得很长,信笺折得很小。两者各有趣致。右近等劝道:“趁无人看见之时,先给亲王写回信吧。”浮舟羞答答地说:“今天我不能写回信。”她只是随手题一首诗:

里名宇治人忧患,

渐觉斯乡不可居。

近来她常常取出匂亲王所绘的画来观赏,每次总是对画啜泣。她左思右想,总觉得对匂亲王的因缘不会久长,但又觉得被薰大将锁闭起来而和匂亲王断绝关系,是可悲的。赋诗复匂亲王曰:

身如萍絮难留住,

欲上山头化雨云。

但愿‘没入’而已。”匂亲王看了这诗,号啕大哭起来。他想:“如此看来,她毕竟是爱我的。”浮舟那忧郁的面影就一直浮现在他眼前。那端庄的薰大将呢,从容不迫地展读浮舟的复书,想道:“可怜啊!她在那里何等寂寞无聊!”便觉此人非常可爱。浮舟的答诗是:

知心雨降无休止,

袖上也愁水位高。

薰大将反复观看,不忍释手。

有一天薰大将和二公主谈话,便中他对二公主说:“有一件事,说出来生怕对你不起,所以至今未敢启口。不瞒你说:我早年就有一个女子养在外面。这女子一向被舍弃在荒僻地方,十分孤苦伶仃,我看她可怜,想叫她到附近地方来居住。我的性情自昔就和常人不同,不爱寻常家庭生活,常怀遗世独立之想。然而自从与公主结缡之后,就未便任意抛舍这尘世了。连这个一向不使人知的女子也叫我关怀,似觉舍弃她便是罪过。”二公主答道:“我不知道什么事情可以使我嫉妒。”薰大将说:“恐怕有人在皇上面前说我的坏话吧。世人搬是弄非,实在荒谬可恶!为了这女子,不值得大惊小怪。”

薰大将打算叫浮舟迁居到新造的屋子里,又担心外人纷纷宣扬,说“这屋子原来是为小夫人造的!”因此装饰屏门等事非常秘密。能办此事的人其实甚多,他却派了一个他所亲信的大藏大夫,名叫仲信的,以为此人可靠,吩咐他去装饰房屋。这仲信原是大内记道定的岳父,因此辗转传述,事情全都被匂亲王闻知了。大内记对匂亲王说:“绘屏风的画师,乃从随从人员中选出,都是亲信的家臣。一切设备实在都非常讲究。”匂亲王闻言,越发着急了。他想起自己有一个乳母,是一个远方国守的妻子,就要随丈夫赴任地去,其任地在下京方面。他就嘱托这国守:“有一个极秘密的女子,要暂时隐藏在你家里。”国守不知道这女子是何等样人,颇感为难。但因匂亲王郑重其事地托他,不敢不接受,便答道:“遵命。”匂亲王安排好了这隐藏所,稍稍放心了。国守定于三月底动身赴任地,匂亲王准备就在这天去接浮舟。派人通知右近:“我已如此布置定当,你们方面务须严守秘密。”但他自己未便亲赴宇治。同时右近也来回信,告诉他那个爱管闲事的乳母在家,叫他不要亲自来接。

薰大将则定于四月初十迎接浮舟入京。浮舟不愿“随波处处行”,她想:“我的命运真奇怪!不知将来如何结局?”但觉心绪缭乱,打算到母亲处暂住,以便从容考虑。但常陆守家里因为少将的妻子产期将近,正在诵经祈祷,喧哗扰攘。即使去了,也不便同母亲赴石山进香。于是常陆守夫人到宇治来了。乳母出来迎接,对夫人说:“大将送了许多衣料来给侍女们做衣服。万事总要办得尽善尽美才好。然而叫我这老婆子一人做主,生怕办得全然不成样子呢。”她兴致勃勃地谈长说短。浮舟听了,想道:“如果做出怪事来让人耻笑,母亲和乳母又如何想法呢?那蛮不讲理的匂亲王今天也有信来,说‘你纵然遁迹层云里,我也定要寻到,与你同归于尽。还望你安心下来,跟我去隐居吧。’叫我怎么办呢?”她心绪恶劣,躺卧在床。母亲看见她这般模样,甚是吃惊,问道:“你为什么今天和往常不同?面色非常青白,且又消瘦了呢!”乳母答道:“小姐近来身体一直不好,饮食也不大进,每日只是愁眉不展。”常陆守夫人道:“真奇怪!难道是有鬼魂作祟?说是有喜呢,看来也不对,石山进香不是为了身子不净而作罢的么?”浮舟听了这话,心中异常难过,头也抬不起来。

日色既暮,明月当空。浮舟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对岸看到残月时的光景,眼泪流个不住,自己想想也觉得太荒唐了。常陆守夫人和乳母闲谈往事,又把住在那边的老尼姑弁君叫来共话。弁君叙述已故大女公子的情状,说她修养功夫极深,关于应有之事,都考虑得非常周到。然而眼看她青春夭逝了。她说:“如果大小姐在世,定然也像二小姐一般做了高贵夫人,和你通信往还。那么你多年以来的孤苦生涯,也会变成无上幸福了。”常陆守夫人想道:“我的浮舟和她们是亲姐妹呢。只要宿命亨通,如意称心,将来也不会比她们逊色吧。”对弁君说:“我为这孩子操心担忧,至今已历多年,现在方得稍稍放心。今后她迁居京都,我们到这里来的机会很难得了。所以我要趁今天会面的时候,大家互相谈谈旧话。”弁君说:“我总觉得我们出家为尼的人是不吉祥的,不应该常常来打扰小姐,所以见面之时不多。但现在她将舍我而乔迁京都,我倒不胜依恋之情了。然而我看这种地方毕竟荒僻不堪久居,乔迁京都真乃可喜之事。况且薰大将身份之高贵、品性之敦厚,乃世间罕有。他如此热心地找寻小姐,这一片诚意实非寻常可比。我早就对你如此说过,可见我不是胡言乱道的人。”常陆守夫人道:“今后如何虽然不得而知,但现在大将的确热诚地爱她。这都是你老人家说合之功,我们十分感谢。辱承匂亲王夫人垂青,我们也很感激。只因发生了意外之变,几乎使得她流离失所,实甚可叹。”老尼姑笑道:“这位亲王如此好色,实在令人讨厌。他家几个聪明一点的青年侍女都在那里叫苦呢。大辅姐姐的女儿右近对我说:‘亲王大体上说来原是一位贤良的主人,只是这件事讨厌。如果夫人知道了还要怪怨我们轻狂,那真是受罪了。’”浮舟躺着听她说,想道:“他对侍女尚且如此,何况对我。”常陆守夫人说:“唉,想想有些可怕。薰大将已有今上的女儿为妻。不过浮舟对公主关系是疏远的。我想,今后不论是好是坏,也只能听天由命。如果再碰到匂亲王,发生不应有之事,那么我无论何等悲伤,恐怕也见不到我的浮舟了!”浮舟听了两人交谈的话,但觉心胆俱裂。她想:“我还是死了罢休。不然,终于会流传丑闻。”此时宇治川中水势汹涌,其声凄厉可怕。常陆守夫人说:“别的河边水声并不如此可怕。这地方的荒僻实在是世间少有的。所以薰大将舍不得叫浮舟长住在这里。”她说时得意扬扬。于是大家谈论自古以来这河中所发生的可怕的事情。有一侍女说:“前些时,这里的渡船夫的孙子,是个小孩,划船时一不小心,掉在河里淹死了!这条河里淹死的人向来很多。”浮舟想道:“我身倘也投入河中,不知去向,则大家大失所望,但这失望不过是暂时之事。不然,我倘活在世间,则势必闹出怪事,惹人耻笑,而忧患永无绝期了。”如此想来,只要一死,则障碍全部消除,万事圆满解决。然而回头一想,又觉非常悲伤。她躺着听母亲诉说种种替她操心的话,但觉心乱如麻。母亲看见她精神萎靡,身体消瘦,非常担心,对乳母说:“你去找个地方,替她举办祈祷。还得祭祀神佛,举行祓禊。”她们不知道她正在企图“祓禊洗手川”,徒然地在那里喧嚣忙碌。母亲又吩咐乳母:“侍女太少了。还须找寻适当的人。新来的不可带进京中去。凡身份高贵的妇人,虽然本人气度宽大,但万一有了争宠之事,两方侍女往往发生纠纷。所以你要仔细选择,在这点上特别留心。”她无微不至地叮嘱了一番之后,又说:“那边的产妇不知怎么样了,我也很担心。”意思是即日就要回去。浮舟忧伤之极,意气消沉,想到今后竟不能再见母亲了,说道:“女儿心绪恶劣,离开母亲便觉孤苦无依,让我暂时跟母亲回去几天吧。”她依依不舍。母亲说道:“我也这样想。可是那边也嘈杂得很。你的侍女们到那边去,要做缝纫也不方便,地方狭窄得很。怕什么呢!即使你迁居到了辽远的‘武生国府’,我也会悄悄地前来看望你的。我身份低微,害得你处处受委屈,实甚可怜。”说着流下泪来。

薰大将今天也有信来。他听说浮舟身体不适,不知近来如何,故特来信探问。信中说道:“我本想亲自前来探望,只因不可避免之事甚多,以致未能如愿。现在你迁京之期已近,我的盼待之心反而更痛苦了。”匂亲王因为昨天的信得不到浮舟答复,今天又写信来,其中有言:“你为什么犹豫不决?我担心你‘随风飘泊去’,已经气得发昏了!”他的信总是很长的。下雨的日子,两家的使者常常在此相逢,今日又碰到了。薰大将的随从和匂亲王的使者以前在式部少辅家常常会面,彼此相识。薰大将的随从问道:“你老兄常常到这里来干什么?”匂亲王的使者答道:“我是来访问我的一个私人朋友的。”薰大将的随从说:“访问私人朋友,难道亲自带情书来的?你老兄真奇怪,何必隐瞒呢?”那人答道:“老实对你说:是那位出云权守的信,送给这里一个侍女的。”薰大将的随从看见他说话先后不符,觉得奇怪。但在这里定要寻根究底,也不成样,便各自回京去了。薰大将的随从是个机灵人,到了京中,吩咐陪他同行的童子说:“你偷偷地跟着这个人走,看他是否到左卫门大夫家里去。”童子回来报道:“他到匂亲王家里,把回信交给式部少辅了。”匂亲王的使者是个愚笨的仆人,不觉察有人追随他的行踪,又不深知此事内情,以致被薰大将的随从看出底细,实甚遗憾。这随从回到三条院,正值薰大将即将出门之时,他就把回信交付一个家臣,叫他转呈。这一天明石皇后返六条院省亲,故薰大将穿了官袍前往侍候。前驱人等不多。这随从把回信交付与家臣时对他说道:“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我要探究底细,所以到此刻才回来。”薰大将约略听见,步出乘车的时候问这随从:“什么事情?”随从觉得此事不便让这家臣闻知,只是默默地站立致敬。薰大将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也不再问,乘车出门去了。

明石皇后身体非常不适,诸皇子都来侍疾,许多公卿大夫前来问候,殿内非常嘈杂。但皇后并无特别重病。大内记道定是担任内务部政治的,公事繁忙,来得较迟。他要把宇治的回信送呈匂亲王。匂亲王便来到侍女值事房,召唤他到门口来,接受了回信。薰大将也正从里面走出来,瞥见匂亲王躲在侍女值事房里看信,想道:“一定是重要的情书了!”好奇心起,就站在那里窥看。但见匂亲王展开信来阅读,信写在红色的薄纸上,非常详细。匂亲王专心看信,一时顾不得其他。这时候夕雾左大臣也从里面出来,将经过侍女值事房。薰大将便从纸隔扇门口走出来,故作咳嗽,以提醒匂亲王,使他知道左大臣来了。匂亲王立刻把信藏过。左大臣向室中探望。匂亲王惊惶失措,连忙整理袍上的衣带。左大臣就在那里屈膝坐下,对他说道:“我要回去了。皇后这老毛病虽然长久不发了,但很可担心。你立刻派人去招请比叡山的住持僧来吧。”说罢匆忙地向别处去了。到了夜深时分,大家从皇后御前退出。左大臣叫匂亲王当先,带了许多皇子、公卿大夫、殿上人等,一同赴自邸去。

薰大将最后退出。他想起出门时那个随从的态度,觉得有些奇怪。便趁前驱人等走到庭前去点灯的时候,召唤这随从过来,问道:“刚才你说的是什么事情?”随从答道:“今天早上小人在宇治山庄里,看见出云权守时方朝臣家的一个男仆,拿着一封结在樱花枝上的紫色薄纸信件,从西面的边门里交给一个侍女。小人向这男仆如此如此地探问,他的回答先后不符,似是说谎。小人怪他为何言语如此,特派一个童子跟着他走,童子看见他走到兵部卿亲王府上,把回信交给了式部少辅道定朝臣。”薰大将觉得奇怪,又问:“山庄里送出来的回信是什么样子的?”随从答道:“这个小人不曾看见,因为是从另一扇门里送出来的。但据童子说,是红色的,非常漂亮。”薰大将想起刚才看到匂亲王手里的信,觉得一点也不错。这随从能够如此侦察,实甚能干。但因近旁人多,他也不再细问。在归途中想道:“这位亲王连角落里都找到,实在令人吃惊!不知道他因什么机会而知道有这个人的。又不知道是怎样地爱上她的。当初我以为在荒僻的山乡地方决不会出这种乱子,真是幼稚之见!论理,这女子倘是与我漠不相关的,你要爱她尽听尊便。可是我和你从小莫逆相亲,我曾经千方百计地为你拉线,替你带路,你对我难道可以做这等亏心负义之事?思想起来,实甚痛心!我对你那二女公子,虽亦倾心恋慕,然而多年以来,关系清清白白,足见我心何等稳重。况且我对二女公子,不是现今开始的不成体统的恋爱,而是本来早就相识的。只因我有顾虑:如果存心不良,为人为己都很痛苦,所以严守尺度。现在想来,实在太迂阔了。最近匂亲王连日患病,家中问病客多,异常纷乱,不知他怎么能够写信遥寄宇治的。也许已经开始往来了吧。宇治这条路,对恋人说来实在太远了。前些时我曾听说,有一天匂亲王失踪了,大家找寻他呢。他原来是为了这种事而心烦意乱,并不是生什么病。回想从前他恋爱二女公子时,为了不能到宇治去,那忧愁苦闷之状叫人看了发慌呢。”他如此历历回思,恍悟前日浮舟愁眉不展,神情恍惚,原来道理在此!诸事都已看清,心中好不悲伤!又想:“世间最靠不住的,无过于人心了!这浮舟的模样端庄温雅,却不道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和匂亲王倒是志同道合的一对。”他想到这里,自己准备退出,而把浮舟让给匂亲王。然而又想:“如果我当初是想娶她为正夫人的,倒要讲究。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还不如把她当作情妇,听其所为吧。叫我从此和她断绝往来,倒是舍不得的。”如此反复考虑,令人觉得可笑。他又想:“我倘嫌恶了她,把她抛弃,则匂亲王必然取了她去,据为己有。但他绝不会考虑到这女子日后的不幸。起初热爱、后来玩腻了送给大公主当侍女的女子,至今已有二三人。如果浮舟也被如此处理,叫我看到、听到了,多么难过啊!”他终于舍不得她。为欲探明情况,写一封信给她。趁无人在旁之时,召唤那个随从来前,问他:“道定朝臣近来还是常和仲信家的女儿往来么?”随从答道:“是。”又问:“派到宇治去的,常常是你所说起的那个男仆么?……那边的女子一时家境衰落了,道定不知底细,也想去向她求爱呢。”他叹一口气,又叮嘱他说:“你把这信送去,切不可叫人看见!看见了不得了!”随从遵命,心中想道:“少辅道定常常探询大将的动静,又打听宇治方面的情形,原来是有道理的。”但他不敢在大将面前随便饶舌。大将也不欲使仆人们知道详情,所以不再问他。宇治方面,看见薰大将的使者来得比往日更加频繁,增添了种种忧虑。他的信中只有寥寥数语:

妄想美人盼待我,

不知波越末松山。

慎勿作惹人耻笑之事!”浮舟觉得这封信很奇怪,忧惧充塞胸中。如果表明理解此诗之意义而作复,实在难以为情;如果说他言语怪僻,不能理解,则又不成样子。于是把来信照原样折好,在上面添注数字:“此信恐系误送到此,故特退还。今日身体异常不适,只字亦难奉复。”薰大将看了,想道:“应付得实在巧妙,想不到她这样机敏。”他微微一笑,对她并无嫌恶之心。

浮舟看见薰大将信中虽不明言而隐约表示已有所知,心中更添恐惧。她想:“此身终于要做出荒唐可耻的事情来了!”正在忧愁之时,右近走过来,说道:“大将的信为什么退了回去?退回信件是不吉祥的啊!”浮舟答道:“我看见信中言语怪僻,不能理解,想是送错了人,所以退了回去。”原来右近看出事有蹊跷,拿出去交付使者时已在途中打开信来看过了。右近这样做实在不好。她并不表示已经看过那信,说道:“啊呀,怎么办呢!这事情叫大家都很痛苦!大将似乎已经听到消息了。”浮舟听了顿时红晕满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没想到右近已经看过那信,以为是另有知道薰大将情况的人告诉她,但也并不问她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她想:“这些侍女看到我这光景,不知做何感想?我实在可耻啊!虽然原是自作自受,我的命运也太苦了。”她不堪其忧,便躺卧下来。

右近和侍从两人谈话。右近说:“我有一个姐姐,在常陆国时和两个男子相好。人世间不管身份高下,这种事情总是有的。这两个男子对我姐姐一样情深,不分优劣。我姐姐无所适从,弄得心迷意乱。有一次她对后相好的一个略微多表示了一点好感,那先相好的一个就嫉妒起来,终于把后一个杀死,他自己也不再和我姐姐往来了。可惜的是国守府里损失了一个能干的武士。而那个凶手呢,虽然也是国守府里优秀的家臣,但是犯了这种过失,怎么还能任用呢?就被驱逐出境。这都是女人糊涂之故,因此我姐姐也不能留在国守府内,只得出去当了东国的民妇。直到现在,我母亲想起了她还要哭泣呢。这真是罪孽深重的事啊!我讲这话虽然似乎不祥,但无论身份高下,在这种事情上糊里糊涂,实在是很不好的。即使不致丧失性命,也按各人身份而各有其痛苦。而身份高贵的人,有时反会受到比丧失性命更痛苦的耻辱呢!所以我家小姐总须确定一方面才好。匂亲王比薰大将情深,只要是诚意的,小姐不妨追随他,不必如此忧愁苦闷了。影响了身体也是无补于事的。夫人如此深切地关怀小姐,我母亲又专心一意地准备迁居,妄想薰大将来迎接。岂知匂亲王比他先下手。真是糟糕透顶!”侍从说:“哎呀,不要说这种可怕的话了!万事都是宿命注定的。只要是小姐心中稍稍倾慕的人,便是前世有缘的。实在,匂亲王那诚恳热烈的模样,叫人看了甚不敢当。薰大将虽然如此急欲迎娶,小姐不会倾向他吧。据我想来,还不如暂时躲避薰大将,追随了那多情的匂亲王。”她是热诚赞美匂亲王的,此时信口直言。但右近说:“据我看来,还是到初濑或石山去求求观世音菩萨:无论追随哪一方,总要保佑我们太平无事。薰大将这儿领地内各庄院的办事人,都是粗蛮的武夫。宇治地方到处都是他们一族的人。凡在这山城国和大和国境内,大将领地各处庄院里的人,都是这里的那个内舍人的亲戚。大将任命他的女婿右近大夫当总管,吩咐他办理一切事情。身份高贵的人不会做出粗鲁的事情来。然而不明事理的田舍人,经常轮流地在这里守夜。尽管希望在当值期间一点乱子也不出,然而难免发生意外的祸事。像那天夜间小舟渡河之事,叫人想起了不寒而栗!亲王异常小心谨慎,随从也不带一个,衣服总是穿得很简朴。如果被这些人看见了,真乃不堪设想啊!”浮舟听了她们这些话,想道:“归根到底,是由于我的心倾向了匂亲王,所以她们说这些话。我真可耻!其实在我心中,对双方都不思慕。只是看到匂亲王焦灼万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想我,因而像做梦一般吃惊,不免对他稍稍注意。然而对于久蒙照拂的薰大将,我决不想突然离开他。为此弄得如此心绪缭乱。诚如右近所说,闯出祸事来怎么办呢?”她左思右想了一会,说道:“我真想死了!世间没有像我这样命苦的人!如此不幸之身,在下等人中也是少有其例的吧!”说罢便把身子俯伏着。这两个深知内情的侍女都说:“小姐不可如此伤心!我们是为了要使你安心,所以说这些话的。从前,你即使有了可忧之事,也满不在乎,泰然自若。自从亲王之事发生以后,你一直忧伤烦恼,我们看了非常担心呢。”她们都心烦意乱,忙着商量办法。那乳母只管兴致勃勃地染衣料,缝服装,准备迁居。她把新来的几个美貌的女童唤到浮舟面前,对她说道:“小姐看看这些孩子,散散心吧。只管躺在那里发愁,恐怕是有鬼魂作祟呢。”说罢叹息一声。

且说薰大将收到了那封退回的信之后,并不答复,匆匆过了数日。有一天,那个威势十足的内舍人到山庄来了。果如右近所说,其人非常粗蛮,是个体格魁梧的老人,声音嘶嗄,说起话来语调异乎常人。他叫人传言:“有话要对侍女谈。”右近就出来接见。他说:“我蒙大将宣召,今日入京参见,此刻方才回来。大将吩咐种种杂务,其中说起一事:近有一位小姐住在这里,夜间警卫之事,因有我等担当,故京中不曾特派值宿人来此。但据悉近有来历不明之男子常与此间侍女往还。大将责问我,他说:‘此事实太疏忽。守夜人应该查明情况。怎么你们会不知道呢?’但我并未闻知此事,便禀告大将:‘某因身患重病,久未担任守夜之事,其实不悉此种情况。但曾派定干练男子,令其轮流守夜,不得懈怠。若果有此等非常事件发生,何以某迄未闻知?’大将言道:‘今后必须小心在意!如果发生荒谬之事,定当严予惩办!’不知大将为什么说这种话,我实不胜惶恐。”右近听了这话,比听到猫头鹰叫更觉恐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她回进里面,传达了内舍人的话,叹道:“请听他的话!和我所预料的一点也不差!多分大将已经听到风声了。信也不写一封来。”乳母约略听到这些话,说道:“大将如此吩咐,我听了真高兴!这一带地方盗贼很多,那些值夜人不像从前那样认真,都找一些吊儿郎当的下司来代理,连巡夜也没有了。”她说时喜形于色。

浮舟看到这光景,想道:“此身的厄运果然即将来到!”加之匂亲王来信频问“何日可以相逢”,诉说“缭乱似松苔”的心情,使得她痛苦不堪。她想:“总而言之,我无论追随哪一方面,另一方面必然发生可怕的事情。惟有我一身赴死,是最安全的办法。从前曾有为了两个情夫同样热爱、难于解决而投身入水的事例。我身如果活在世间,定将遭逢痛苦之事。则此身一死,又何足惜?我死之后,母亲当时必然悲伤,但她要照顾许多子女,后来自会忘怀。如果我活在世间,为了行为不端而惹人非笑,忍耻偷生,则母亲悲伤势必更甚。”浮舟为人天真烂漫,落落大方,而又温和柔顺。但因从小不曾受过高深的教养,缺乏涵养功夫,故一遇困窘,顿萌短见。她想毁灭旧信,不使后人看见。但并不众目昭彰地一次毁灭,而是逐渐处理,有的就灯火上烧毁,有的投在水里。不悉内情的侍女,以为她即将迁居京中,故把往日寂寞无聊时随意乱涂的字稿毁弃。侍从看见了,说道:“小姐何故如此!情侣之间真心诚意的通信,不欲让别人看见,尽可藏之箧底,闲时私下取出观看,每一封信各有其情趣。信笺如此讲究,而且满纸都是情深意蜜、令人感激的言语。如此全部毁灭,岂不可惜!”浮舟答道:“有什么可惜!这是不可给人看见的。我身在世不长久了。这些信留在世间,对亲王也是不利的。大将知道了,怪我恬不知耻地保藏这些信,多难为情!”她左思右想,不堪悲伤,又犹豫不决起来。因为她也曾隐约记得佛教中有一句话:背亲而死,罪孽最重。

匆匆过了三月二十。匂亲王约定的那人家定于二十八日动身赴任国。匂亲王给浮舟的信上说:“是日夜间我定当前来迎接。望即早做准备,勿使仆从窥破形迹。此间严守秘密,绝不走漏风声,请勿怀疑。”浮舟想道:“亲王微服而来,此间戒备森严,势必不能与我再见一面,而徒劳往返,真乃可悲之事!有什么办法可以相叙片刻呢?只得让他抱恨空归了。”匂亲王的面影又片刻不离地出现在她眼前。不堪其悲,便拿起那封信来遮掩了颜面。暂时隐忍一下,终于扬声大哭。右近连忙劝解:“哎呀,小姐啊!你这样子,将被人家看出内情了。已经渐渐有人怀疑了呢。你不要只管悲伤,应该好好地写回信给他。有我右近在这里,无论何事都不怕。你这么小小的一个身体,即使要从空中飞行,亲王也能带走你。”浮舟略微镇静一下,拭泪答道:“你们只管说我爱慕他,真使我伤心!如果事实如此,由你们说吧。可是我一向认为此事荒唐之极。只是那人蛮不讲理,硬说我爱慕他。我倘坚决拒绝,不知他会做出何等可怕的事情来。我每念及此,痛感自身命苦!”她把匂亲王的信置之不复。

匂亲王猜想:“她始终不肯表示愿意跟我出走,而且连回信也没有,大概是由于薰大将劝诱她,她相信依靠他比依靠我合理,就决心跟他走了。”他明知这是当然之事,然而不胜惋惜,妒火燃烧起来。他苦苦寻思:“虽然如此,但她确曾倾心爱我。定然是和我相别期间,侍女们在她面前说了我的坏话,她就变心了。”便觉“恋情充塞天空里”,忍无可忍,又不顾一切地赴宇治去了。

将近山庄,望见那篱垣外面警卫森严,气象与往日大异。便有人连声盘问:“来者是谁?”匂亲王连忙退回,派一个熟悉当地情况的仆人前往,连这仆人也受盘问。可见情形与从前不同了。仆人不胜狼狈,连忙答道:“京中有要函派我送来。”便指出右近的一个女仆的名字,叫她出来相见,把情形告诉了她。女仆进去告知右近,右近非常狼狈,叫她出去回复:“今夜无论如何也不行,实在对不起得很!”仆人回去将此言报告了匂亲王。匂亲王想道:“为什么忽然这样疏远我了?”他不能忍受,对时方说:“还是你进去找侍从吧。总得替我想个好办法。”便派他前往。时方是个机灵人,信口开河地搪塞了一会,果然被他进去找到了侍从。侍从说:“听说,不知为了什么,薰大将发下紧急命令。因此最近守夜人警备森严,实在毫无办法了。我家小姐也为此十分忧虑。她深恐屈辱了亲王,非常担心。尤可虑者:今夜亲王如果被守夜人看到了,以后事情就更加难办。等不久以后亲王决定了来迎的日子,到那天晚上我们这里就悄悄地先做准备,通知你们来迎吧。”又告诉他这里的乳母晚上容易觉醒,叫他小心。时方答道:“亲王来此,一路上是很不容易的。看他的样子定要会见小姐呢。我倘回报他办不成功,他将责我怠慢。还请你和我同去,我们一同把情形向他详细说明吧。”便催侍从同走。侍从说:“这太没道理了!”两人争执期间,夜色已经很深。

匂亲王骑着马,站在稍远的地方。好几匹声音粗俗的村犬,跑出来向他狂吠,非常可怕。几个随从人都很担心,他们想:“我们人数很少,亲王又打扮得这样微贱,倘使走出几个不分皂白的暴徒来,怎么办呢?”时方只管催促侍从:“快走吧,快走吧!”终于带着她来了。侍从把长长的头发挟在胁下,让发端挂在前面,容姿非常可爱。时方劝她乘马,她一定不肯。时方便捧着她的长裾,替她当跟班。又把自己的木屐给她穿上,自己穿了同来的仆人那双粗劣的木屐。走到匂亲王面前,时方便把情况向他报告。然而这样地站在那里,谈话也很不方便。于是在一所草舍的墙阴下杂草繁茂的地方,铺上一块鞍韂,请匂亲王下马席地而坐。匂亲王自己心中寻思:“我这般模样多难看啊!眼见得此身将毁损在情场中,不能好好地做人了!”眼泪便流个不住。侍从心肠很软,看了他这模样更是不胜悲伤。匂亲王的容姿非常优美,即使是可怕的敌人所变成的鬼看见了,也不忍抛弃。他略微镇静一下,对侍从说道:“难道连说一句话都不行吗?为什么戒备忽然森严起来?想必是有人在薰大将面前毁谤我了。”侍从便把情况详细告诉他,说道:“不久决定了来迎的日子,务请预先妥善地做好准备。我们看到亲王如此不惜尊严,屡次劳驾,即使粉身碎骨,也必设法玉成其事。”匂亲王自己也觉得这样子难看,便不怪怨浮舟一方面了。其时夜已很深,与人为难的群犬不断地狂吠,随从人等把它们赶走。那些守夜人听到了,便拉动弓弦,发出声响。有一个男子怪声怪气地叫喊:“火烛小心!”匂亲王非常慌张,只得命驾返京,此时他心中的悲伤自不必说。对侍从吟道:

白云遮断山山路,

无处舍身饮泣归。

那么你也早点回去吧。”便劝侍从归去。匂亲王容姿俊俏,风度优美,深夜露湿了衣裳,衣香随风四散,美妙不可言喻。侍从吞声饮泣地回山庄去了。

且说右近将谢绝匂亲王访问之事告诉了浮舟。浮舟闻之,心绪更加混乱了,一直躺在那里。正在此时,侍从回来,把情况一一告知了浮舟。浮舟一言不答,然而眼泪几乎使枕头浮了起来。又恐侍女们看见了诧怪,只得努力隐忍。次日早晨,自知两眼红肿难于见人,一直躺着不肯起身。后来勉强披衣束带,起来诵经。她一心指望消减先亲而死的罪孽。又取出那天匂亲王所绘的画来看看,觉得他描绘时的姿态和俊俏的面貌,历历如在目前。想起昨夜不能和他交谈一语,今天倍觉悲痛,无限伤心。又想起那薰大将,“他指望迎我入京,从容相见,永远聚首。一旦听到了我的死耗,不知做何感想,实在对他不起。我死之后,世间恐怕也有非难我的人,想起了深觉可耻。然而与其活在世间,被人指为浮薄女子,当作笑柄,恶评传入薰大将耳中,则远不如死。”遂独吟云:

忧患多时身可舍,

却愁死后恶名留。

她觉得对母亲也很可恋念。平时并不特别关心而相貌丑陋的弟妹,也很可恋念。又想起匂亲王夫人二女公子……愿得今生再见一面的人很多。众侍女准备薰大将来迎接,忙于缝衣染帛,说东谈西,但在浮舟听来全不入耳。到了晚上,她就考虑办法,如何可以避免人目而走出门去。因此通夜不眠,心绪恶劣,元气尽失。到了白天,她就向宇治川眺望,觉得死期比步入屠场的羊更近了。

匂亲王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来。浮舟现在不想再教人看到她的书札,所以连回信也不肯随意写一封,只写了一首诗:

尸骨不留尘世里,

使君何处哭新坟?

交付使者带回去。她想叫薰大将也知道她赴死的决心。但她又想:“我对双方都写信通知,他们原是亲密朋友,终于会互相说出,此事亦甚乏味。我将使任何人都不明我的去向,谁也不知我之所终。”就决定不告诉薰大将。

母亲从京中写信来了。信中说道:“昨夜我做了一梦,看见你的模样异乎寻常。今天正在各处寺院举办诵经祈祷。想是昨夜梦后不曾再睡之故,今天白昼想睡,睡后又得一梦,梦见你逢到世人所认为不祥之事。醒后立刻写此信与你。务望小心在意为要。你的住处荒僻,薰大将时时赴访,他家二公主恐多怨气,若受其祟,甚是可怕。正当你身体不适之时,我做这种噩梦,实在非常担心。我很想到宇治来探望你,但你的妹妹产前疾病缠绵,似有鬼怪作祟。我离开她片刻,常陆守就要严责,因此未能前来。希望你在附近寺院中也举办诵经祈祷。”此外又附有各种布施物品及致僧侣的请托书。浮舟想道:“我命已到大限,母亲犹然不知,说此关怀之语,实甚可悲!”便在派遣这使者赴寺院的期间写回信给母亲。欲说之事甚多,而无勇气走笔,只写了一首小诗:

此生如梦何须恋,

且待来生再结缘。

寺中诵经的钟声随风飘来,浮舟躺在床上静听钟声,又赋一诗:

钟声尽处添呜咽,

为报慈亲我命终。

她把此诗写在寺中取来的诵经卷数记录单上。那使者说:“今晚不能回京了。”便把记录单依旧系在那枝条上。乳母说道:“我心跳得厉害呢!夫人也说做了噩梦。要吩咐守夜人小心在意!”浮舟躺着听她说,心中痛苦无限。乳母又说:“一点东西也不吃,实在不好。吃些羹吧。”说东说西,百般照顾。浮舟想道:“这乳母自以为清健,但已年老貌丑,我死之后,叫她何处去安身呢?”她替这乳母担心,觉得此人很可怜。她想把自己即将辞世之事隐约告诉她。然而语未出口,泪已先流,恐人见疑,终于未能说话。右近躺在她近旁,对她说道:“忧愁的人,灵魂会飘荡出去。小姐近来只管忧愁,所以夫人要做噩梦。小姐应该打定主意跟从哪一方面,然后听天由命吧。”说罢连声叹息。浮舟只是用她常穿的便服的衣袖遮住脸面,默默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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