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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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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当年有一位藤壶女御,是已故左大臣之女。今上还当太子时,她首先入宫为太子妃,因此今上特别宠爱她。然而这宠爱终于不曾使她立为皇后,空度了若干岁月。其间明石女御当了正宫,生了许多皇子,个个长大成人。而这位藤壶女御生育稀少,只有一位皇女,人称为二公主。藤壶女御被后来入宫的明石女御所压倒,自恨命苦,不胜悲伤。为欲补偿此缺憾,至少希望这女儿前程荣达,亦可稍慰初心。因此悉心教养这二公主,不遗余力。

这二公主生得相貌十分美丽,今上也非常怜爱她。只因明石皇后所生大公主一向宠爱无比,故世人一般都以为二公主不及大公主,但实际情况并不稍逊。女御的父亲左大臣在世时威望显赫,至今余势尚未全衰。故女御生涯十分优裕,自众侍女服饰以至四时行乐等事,无不体面周到,度着新颖而高雅的生活。二公主十四岁时,将举行着裳仪式。从春天起,就停止其他一切事务,专心准备这仪式。无论何事,务求尽善尽美,与众不同。祖先传下来的宝物,此时正好应用,故多方搜集,悉心装备。正在此时,藤壶女御于夏间被妖魔所祟,竟致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此乃无可奈何之事,今上也只有悲伤叹息。这位女御为人情深意密,和蔼可亲,故殿上人无不悼惜,他们说道:“宫中少了这位女御,今后将何等寂寞啊!”连地位并不甚高的女官,也没有一人不思慕她。何况二公主年纪还小,更是悲伤痛哭,恋念不已。今上闻之,心中难过,又很可怜她,便在七七四十九日丧忌过后,悄悄地把她迎回宫中,并且天天到她室中看顾。二公主身穿黑色孝服,容颜瘦削,姿色反比从前更加娟秀可爱。性情也非常柔顺,比母亲藤壶女御沉静稳重,今上看了不胜欣慰。然而有一个实际问题:她母亲的娘家没有权势旺盛的母舅可作她的后援人,只有大藏卿和修理大夫,又都是她母亲的异母兄弟。这两人在世间既无人望,又无高贵地位。做女子的以此等人为保护人,实在是很痛苦的。今上觉得她很可怜,便亲自照顾她,为她操心之处甚多。

御苑中菊花经霜后色泽变得更鲜,正是盛开之时。天色凄凉,降下一阵时雨。今上记挂二公主,走到她房中,和她闲谈往事。二公主对答从容不迫,全无稚气,今上觉得非常可爱。他想:“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世间不会没有赏识、爱护的人。”便回忆起他的父帝朱雀院将女儿三公主嫁与六条院源氏大人的故事来,想道:“一时间虽然有人讥评,说:‘啊呀,皇女下嫁臣下,多么不体面啊!让她独身岂不是好?’但现在看来,那源中纳言人品超群出众,三公主一切全仗这儿子照顾,昔日声望毫不衰减,依然度着高贵的生涯。当初倘不嫁与源氏大人,难保不发生意外之事,自会遭受世人的轻侮呢。”左思右想了一会,决心要趁自己在位期间为二公主选定驸马:就照朱雀院选定源氏的办法,这驸马除了薰中纳言之外别无更好的人了。他常常在想:“此人与皇女并肩,毫无不相称之处。他虽然已有钟情之人,但决不会冷遇我女,做出有损名望的事来。他终非有个正夫人不可,还不如趁他未曾定亲以前先向他隐约示意吧。”

今上和二公主下棋。日色渐暮之时,霏霏小雨,颇饶风趣。菊花映着暮色,更增艳丽。今上看了,召唤侍臣来前,问道:“此刻殿上有谁人等?”侍臣奏道:“有中务亲王、上野亲王、中纳言源氏朝臣。”今上说:“叫中纳言朝臣到这里来。”薰中纳言便来到御前。此人确有单独被召的资格,身上的香气远远便已闻到,其他一切姿态都与众人不同。今上对他言道:“今日时雨霏霏,比平日更觉悠闲。未便举行管弦之会,实甚寂寞。为了消闲解闷,下棋这游戏最为适宜。”便命取出棋盘,叫薰中纳言走近前来,和他对着。薰中纳言常蒙今上召近身边,已成习惯,以为今日亦是寻常。今上对他说道:“我有一件很好的赌品,不肯轻易给人的,但给你却不惜。”薰中纳言听了这话,不知作何感想,只是惟惟听命。下了一会棋,今上三次之中输了两次。他说:“好气人啊!”又说:“今天先‘许折一枝春’。”薰中纳言并不答话,立刻走下阶去折取一枝美好的菊花,便赋诗奏闻:

若是寻常篱下菊,

不妨任意折花枝。

用意实甚深切。今上答道:

园菊经霜枯萎早,

尚留香色在人间。

今上屡次向他隐约暗示此意。薰中纳言虽然非由传言而是直接承旨,但因向有古怪脾气,故并无立刻从命之意。他想:“这不是我的本意。多年来别人屡次把可爱的人儿推荐给我,我都巧妙地谢绝了。现在倘当了驸马,正好比和尚还了俗。”这想法也很奇怪。他明知有真心恋慕二公主而求之不得的人,心中却寻思:“倘是皇后生的,这才好呢。”这真是太僭越了。

夕雾左大臣约略闻知了此事。本来,他决意要把六女公子嫁给薰中纳言。他想:“即使薰中纳言不肯爽快答应,但只要恳切要求,他终究不会拒否。”现在发生了这件意外之事,他心中非常妒恨。念头一转,想道:“匂兵部卿亲王对我女儿虽然没有诚心,然而常常寄给她富有风情的书信,从未断绝。即使是一时逢场作戏,总有前世宿缘,结果不会不爱她的。嫁给出身低微的寻常人,即使‘密密深情不漏水’,毕竟没有面子,不能使我满意。”继而又发牢骚:“在这人情浇薄的末世,女儿的事情甚可担心。皇帝尚且要访求女婿,何况做臣下的,女儿过了青春真没办法呢。”此言含有对今上讥讽之意。他就认真地请托妹妹明石皇后玉成六女公子与匂亲王之事。屡次要求,明石皇后不胜其烦,对匂亲王说:“真可怜啊!左大臣多年来如此热诚地要赘你为婿,你却与他作难,一味逃避,实在太无情了。做皇子的,运气好坏全视外戚如何而定。今上常常说起,想让位给你哥哥。那时你就有当皇太子的希望了。倘是臣下,则正夫人既定,不便分心另娶一人。虽然如此,像夕雾左大臣那样非常认真的人,也有两位夫人,不是两方和睦相处,毫无妒恨么?何况是你,如果偿我宿愿而当了太子,则多娶几个女子,有何不可呢?”这一番话与往常不同,说得非常详细,而且理直气壮。匂亲王心中本来就不是全然无意的,怎么会当作荒唐之言而断然拒绝呢?他只是担心:当了夕雾的女婿,闭居在他那严肃刻板的府邸里,不能像向来那样任情取乐,倒是很痛苦的。但念过分和这位大臣结怨,确是很不应该,心思便渐渐地软下来。但匂亲王原是个好色之徒,对按察大纳言红梅家女公子的恋情尚未断绝,每逢樱花红叶之时,常常去信叙情,觉得无论哪位女公子都可爱。就这样,这一年过去了。

次年,二公主丧服期满。因此议婚之事更是无所顾虑了。也有一些人向薰中纳言进言道:“看样子,只要你开口求婚,今上就会答应。”薰中纳言寻思:过分冷淡,只当作不知,也太荒唐无礼了。于是每逢机会,也就隐约吐露求婚之意。今上岂有不睬之理!薰中纳言听人传说,今上已经定下结婚日期。他自己也已察知今上的意思。然而心中还在悲伤那短命而死的宇治大女公子,无时或忘。他想:“真不幸啊!宿缘如此深厚的人,为何终于不得结为夫妇?”回想过去,但觉莫名其妙。他常常想:“即使是品貌较差的人,只要略微有一点肖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会钟情于她。安得昔时汉武帝那种返魂香,让我再见她一面才好!”他并不盼望和那高贵的二公主结婚的日期早些来到。

夕雾左大臣赶紧准备六女公子与匂亲王的婚事,日子选定在八月内。二条院的二女公子闻之,想道:“果然不出所料!哪里会没事呢?我早就料到: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定会遭逢不幸,惹人耻笑。早就知道此人生性浮薄,甚不可靠。但接近以后,倒也看不出无情之相,并且对我立下山盟海誓。今后他另有新欢,对我突然疏远之时,叫我怎能沉得住气呢?即使不像身份低微的人那样和我一刀两断,但痛苦之事一定甚多。我身毕竟命苦,恐怕结果非回山中不可了。”她觉得做了弃妇回去而被山中人耻笑,比终身闭居在山中更没面子。违背了亡父生前反复教诫的遗言而轻率地离开了蔓草滋生的山庄,今日始知可耻可痛!她想:“已故的姐姐,从外表看来,什么事情都随意不拘,没有主见,但她心底里意志坚定,不可动摇。真是了不起的人!薰中纳言至今时刻不忘记她,终日悲伤叹息。倘姐姐不死而嫁给了他,恐怕也会遭逢此种事情呢。但她计虑甚深,决不上他的当,千方百计地距远他,甚至立意削发为尼。如果她还在世,一定做尼姑了。至今思之,姐姐何等贤明啊!父亲和姐姐的亡魂看到我这般光景,定在责我轻率无知了。”她又觉可耻,又觉可悲。然而现已无可奈何,又何必抱怨呢?便隐忍在心,只装作不知道六女公子之事。匂亲王近来对二女公子比往常更加亲热了,无论朝起夜寝,都情深意密地和她谈话。又和她誓约:不但今世,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到了五月里,二女公子觉得身体异常,生起病来。并无特别苦痛,只是饮食比往常少进,终日躺卧。匂亲王还不曾见过这种样子,不甚了解,以为只是天气炎热之故。但毕竟觉得有些奇怪,有时也问她:“你究竟怎么样了?照这病状看来,是怀孕呢。”二女公子甚觉羞耻,只是装作没事。也没有多嘴的侍女从旁转达,故匂亲王无从确悉。到了八月里,二女公子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匂亲王与六女公子结婚的日期。匂亲王并不想瞒过二女公子,只因说出来很没趣,又对不起她,所以不告诉她。二女公子觉得如此秘密反而可恨。这结婚又不是偷偷地举行的,世间一般人都知道了,却连日子也不告诉她,叫她怎不怨恨呢?自从二女公子迁居二条院之后,除了特殊情由之外,匂亲王即使入宫,晚上也不在宫中值宿。其他各处也从来不去宿夜。今后忽然外宿,叫二女公子何以为情呢?为欲缓和这种苦痛,他这时候常常到宫中值宿,预先使二女公子习惯独宿。但二女公子只觉得他冷酷无情,不胜怨恨。

薰中纳言闻知此事,对二女公子深感同情,他想:“匂亲王乃好色之徒,容易变心,虽然怜爱二女公子,今后势必得新忘旧。左大臣家势威显赫,如果不讲道理,硬把新婿独占,则近几月来不惯独宿的二女公子,今后坐待天明之夜定然很多,真可怜呢。如此想来,我这个人多么不中用啊!怎么会把这二女公子让给了匂亲王呢?我自从钟情于已故的大女公子之后,远离尘世而清澄皎洁的心也变成浑浊,只管为了这个人而意马心猿。我毕竟顾虑到:如果在她未曾心许之时强要成事,则违背了我当初指望神交的本意,所以只希望她稍怀好感、开诚解怀地对待我,然后静待将来发展。但她一面对我非常冷淡,一面又不能全然舍弃我,为了慰情,以‘妹妹即是我身’为由,叫我把爱情移向非我所望的二女公子。我既怨且恨,思量首先要使她的计谋落空,便急忙把二女公子推荐给了匂亲王。由于优柔寡断,鬼迷心窍,竟引导匂亲王到宇治来成就其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好没主意啊!反复思量,不胜后悔。匂亲王倘多少能够回忆当时情况,我想他也许会怕我闻知此事而有所顾忌。然而罢了!他现在绝不会说起当时的事情了。可见耽好色情、容易变心的人,不但使女子受累,朋友也大上其当。他自然会做出轻薄的行径来。”他痛恨匂亲王。薰中纳言性喜专爱一人,故对别人的这种行为深感不满。他又想:“自从那人去世之后,皇上有意将公主赐我,我也不觉得特别欣喜。我但望娶得二女公子,此心与日俱增,只因她与死者有骨肉之缘,使我不能忘怀也。世间姐妹之中,这二人特别亲爱。大女公子临终前曾对我说:‘我所遗下的妹妹,请你与我同样看待。’又说:‘我一生别无不称心之事。只是你不曾照我的安排娶得我妹,实甚遗憾,故对这世间尚有挂念耳。’大女公子在天之灵如果看到今日之事,定将恨我更深了。”他自己放弃了那人,夜夜抱枕独眠,听到一点儿风声就惊醒。仔细思量过去之事以及二女公子将来之计,但觉人生在世毫无意趣。

薰中纳言对侍女有时也戏作风情之言,有时召唤她们到身边来服侍。此等侍女之中,自然也有楚楚可观之人。但他真正倾心相爱的一个也没有,都是清清白白的。再者,有些女子身份并不低于宇治两女公子,只因时势移变,家道衰微,生涯孤苦无依。这些女子被找寻出来,派在三条宫邸供职的,为数甚多。但薰中纳言坚贞自守,从不沾惹她们。因为他深恐有了恋爱之人,将来出家离世之时受到羁绊。现在却为了宇治女公子而如此受苦,他自己也觉得乖戾。有一晚,由于想念此事,比平常更难入睡,不眠直到早晨。但见晓雾笼罩的篱内,各种花卉开得非常美丽,其中夹杂着短命的朝颜,特别惹人注目。古歌云:“天明花发艳,转瞬即凋零。”此花象征人世无常,令人看了不胜感慨。他昨夜不曾关上格子窗,略微躺卧一会儿天就亮了,故此花开时,只有他一人看见。他就呼唤侍臣,对他们说:“今天我要到北院去,替我准备车子,排场不可太大。”侍臣答道:“亲王昨日入宫值宿去了,昨夜随从人等带了空车回来的。”薰中纳言说:“亲王虽不在家,但夫人患病,我要去探望。今天是入宫的日子,我须在日高之前回来。”便准备装束。出门之时,信步下阶,在花草中小立。虽不故意装出风流潇洒之姿态,却令人一看就觉得异常高尚优雅而不得不退避三舍,与那种装腔作势的好色之徒截然不同,自有一种优美的神情。他想摘朝颜花,把花蔓拉过来,露珠纷纷滴下。遂独吟云:

晓露未消尽,朝颜已惨然。

昙花开刹那,何足惹人怜。

真是无常啊!”便摘了几朵。对女郎花则“不顾而去”。

天色渐明,薰中纳言于晓雾迷离、晨光正美之时来到二条院。室中都是女人,还在放怀睡觉。他想:“此时敲格子门或边门,或者扬声咳嗽,似嫌唐突。今天来得太早了。”便召唤随从人,叫他们向中门内探望一下。随从人回来说:“格子窗都已掀开,侍女们似乎已在走动。”薰中纳言便下车,靠朝雾障身,从容移步而入。众侍女以为是匂亲王偷访情妇归来,闻到那种特殊的香气夹着雾气飘进来,方知是薰中纳言。几个青年侍女就肆无忌惮地评论:“这位中纳言大人果然生得漂亮,只是过分一本正经,有些儿讨厌。”但她们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送出坐垫来,很有礼貌。薰中纳言说:“准许我坐在这里,已蒙当作客人看待,不胜喜慰。然而如此疏远地放我在帘外,我心终觉不快,今后不敢常来访问了。”侍女答道:“然则尊意如何?”薰中纳言说:“像我这样的熟客人,应该到北面幽静之处去休息。但也听凭主人做主,不敢叫怨。”说罢,他靠在门槛上了。众侍女便劝请二女公子:“还得小姐出去才是。”薰中纳言本来不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人,加之近来更加斯文一脉,因此二女公子觉得现在和他直接谈话,羞涩之感渐渐减少,很习惯了。薰中纳言看见二女公子面有病容,便问:“近来贵体如何?”二女公子并无确切答复,只是神态比往常更加消沉。薰中纳言很可怜她,便像兄妹一般详细教导她种种人情世故,又多方安慰她。二女公子的声音异常肖似乃姐,肖似得奇怪,竟像大女公子本人。薰中纳言如果不怕旁人讥议,很想揭起帘子,走进去和她对面,仔细看看她那忧愁的容颜。他此时恍然省悟:世间无愁的人恐怕是没有的吧。便对二女公子说道:“我自己相信:虽不能像别人那样享受荣华富贵,却很可无忧无虑、明哲保身地度送一世。然而由于自心作祟,遭逢了悲痛之事。又由于自心愚笨,受尽了后悔之苦,弄得万念俱灰,心无宁日。实在太无聊了!别人重视升官发财,因而忧愁悲叹,原是理之当然。比较起他们来,我的忧愁悲叹实在是罪孽深重的啊!”说着,把刚才摘得的朝颜花放在扇子上观赏,但见花瓣渐渐变红,色彩反而更美,便将花塞入帘内,赠二女公子一诗:

欲把朝颜花比汝,

只因与露有深缘。

这并非他故意做作,却是那露水自然地停留在他所持的花上,并不滴落。二女公子看了觉得很有意趣。那花是带着露水而枯萎的。遂答诗曰:

露未消时花已萎,

未消之露更凄凉。

依靠什么呢?”吟声非常轻微,半吞半吐,断断续续地说出。这态度也非常肖似大女公子,就已使薰中纳言悲伤不堪了。

他对二女公子说道:“衰秋天色,令人分外增悲。我为排遣寂寥,前日曾赴宇治察看,但见‘庭空篱倒’,满目荒凉,悲伤之情,难于堪忍。回忆当年六条院先父亡故之后,无论其最后二三年间遁世时所居的嵯峨院,或本邸六条院,凡是过访之人,无不感慨悲伤,不胜怀旧之情,洒了许多眼泪在庭院草木及池塘流水中而归去。在先父身边供职的妇人,不论上下,没有一个不是富于深情的。聚居在院内的诸夫人纷纷离散,各自度送离世出家的生涯去了。身份低微的侍女,更是悲伤叹息,无法慰情,心迷意乱,不顾前后。或远赴山林,或当了庸碌的田舍人,走投无路而徬徨各地者甚多。然而等到院宇悉皆荒芜、旧事尽行遗忘之后,反又好了:夕雾左大臣迁入六条院,明石皇后所生许多皇子也来居住,昔日的繁华又恢复了。当时沉痛无比的悲哀,经过若干年月,自有消释之时。可知悲哀原是有限度的。我虽溯说前事,但那时我年事尚幼,未能痛感丧父之悲哀。惟有最近与令姐诀别之苦痛,正像一个永无醒时的噩梦。同是悲伤人生无常,但此次的悲伤罪过更深,竟使我担心后世之事呢。”说罢泪下如雨,可见其怀着无限深情。即使是对大女公子并无深交的人,看了薰中纳言的悲哀之相,也不能漠然无动于衷。何况二女公子自有伤心失意之事,近来比往常更加悲痛地恋念亡姐的面影。今天听了薰中纳言这一番话,伤心更甚,只是默默不语,眼泪流个不住。两人隔帘相对哀泣。

后来二女公子说道:“古人有‘尘世繁华多苦患……’之诗。我身居山乡之时,并未特地将尘世和山乡两相比较,空过了若干年月。现在我很想到山中去过闲静的岁月,但未能如愿,我很羡慕弁君这老尼姑呢!本月二十过后是亡父三周年忌辰,我很想到那边去听听附近山寺的钟声。今特向你恳求,可否悄悄地带我去走一遭?”薰中纳言答道:“你不欲使故居荒凉,原是一片好意。但山路崎岖,即使是行动便捷的男子,往返亦甚困难。故我虽然常常记挂,而终于隔了许久才去一次。亲王三周年忌辰应有佛事,皆已嘱咐阿阇梨举办。我看山庄房屋,还是捐献与佛寺吧。常去看视而赚得无穷感慨,亦是徒劳之事,不如改作佛寺,倒可抵消罪孽。愚意如此,但不知小姐更有何等高见。无论如何,我必遵命照办,务请依照尊意吩咐可也。万事毫无顾虑地命我办理,这正是我衷心的愿望。”他又讲了种种家常实际事务。二女公子听见薰中纳言已经承办佛事,觉得她自己也应该替亡父做些功德。她的意思,是想以此为借口而赴宇治,就此闭居山中,不复出焉。此意不免在言语中泄露。薰中纳言便劝导她:“此事千万不可。万事平心静气为宜。”

日已高升,侍女群集。薰中纳言深恐居留太久,被人疑心有何隐事,便准备回去。他说:“我无论到何处,总不坐在帘外。今日心情很不自在。虽然如此,今后定当再来访问。”说罢起身告辞。他深知匂亲王的性情,怕他日后知道了,疑心他为何在主人出门期间来访,不大妥当。就召唤这里的家臣长官右京大夫来前,对他说道:“‘我听说亲王昨夜已经回府,所以前来访问。原来尚未归家,实甚遗憾。此刻我将入宫,或可在宫中相见。”右京大夫答道:“今天就要回来的。”薰中纳言说:“那么我傍晚再来吧。”说罢就出去了。

薰中纳言每次看到二女公子的模样,总要想起:“我为什么违反大女公子的意愿而不娶此人呢?真乃太没主意了。”后悔之念与日俱增。既而回心转意,想道:“今日何必后悔!都是我自作自受。”自从大女公子死后,他一直持斋,日夜勤修佛法。母亲三公主至今还很年轻,性情天真烂漫。但她也注意到了儿子这般模样,深恐不吉,甚是担心,对他说道:“‘我身世寿无多日’了!我总希望于在世期间看到你成家立业。我自己身为尼僧,未便阻止你出家离世。但你倘真个出家,我生在这世间毫无意趣,苦痛更多,罪孽也更深了。”薰中纳言诚惶诚恐,自知对不起母亲,便摒除一切哀思,在母亲面前装作无忧无虑的模样。

且说夕雾左大臣把六条院内的东殿装饰得辉煌灿烂,一切布置设备尽善尽美,专等匂亲王来入赘。十六夜的团𪢮明月渐渐上升,而匂亲王杳无消息。左大臣等得心焦了,想道:“匂亲王对此婚事本来不甚热心,难道不肯来么?”心中忐忑不安,便派人去探听消息。使者回来报告:“亲王于今天傍晚从宫中退出,往二条院去了。”左大臣知道他在二条院有情人,心甚不快。设想今夜他如果不来,我将被世人耻笑了。便特派儿子头中将到二条院去迎接,赠诗一首:

天上团𪢮月,清光上我阶。

如何宵过半,不见使君来?

匂亲王想不让二女公子看见他今夜去入赘,怕她看见了心中难过。所以原定从宫中直接赴六条院,只是给她写了一封信去通知一下。但又非常可怜二女公子,不知她的回信中怎么说,所以又悄悄地回到二条院来。他看见二女公子姿色非常可爱,不忍抛舍了她而赴六条院去。知道她心情不快,对她说了许多誓不变心的话。明知“不能慰我情”,也和她一同到窗前观赏月色。头中将正在此时来到。

二女公子近几日来心中愁绪万斛,然而不欲泄露,努力隐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因此听见头中将来到,只当作不知,神色泰然自若,心中实甚痛苦。匂亲王听见头中将来到,心念六女公子毕竟也很可怜,便准备前往,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去一下立刻回来。你一个人‘莫对月明’。我心绪缭乱,实甚痛苦。”他觉得两人相对非常难过,就从荫蔽处走往正殿去。二女公子目送他的背影,努力抑制悲伤之情,然而眼泪纷纷落下,大有‘孤枕漂浮’之感。她自己也很诧异:“原来我也有嫉妒之情,人的心真是不足道啊!”又想:“我姐妹两人自幼身世孤苦,单靠一个遗世独立的父亲抚养成人,在山乡度送了悠长的岁月。当时只觉得一年四季总是凄凉寂寞,却并不知道世间有如此伤心彻骨的忧患。后来连续遭逢了父亲和姐姐的丧事,悲恸无限,片刻也不想生存在世。只因命不该绝,苟且偷生直到今天。最近迁来京都,出乎别人意料之外,也参与了富贵尊荣之列,原也不希望长久。但念只要夫妻团圆,总可受到怜爱,因此悲伤之情渐渐消减,平安无事直到今天。不料此次又发生了这意外之事,使我悲痛无极,眼见得我和他的因缘从此断绝了!我原可作如是想:他毕竟不是像父亲和姐姐那样与我永诀,今后虽然对我冷淡,也总得时时相见。但今夜如此狠心地舍弃了我,使我觉得前尘后事一旦成空,悲恸难忍,不能自已。我好痛苦啊!不过只要生存在世,或许自会……”她终于转过念头,聊以自慰。然而还是一任“舍姨山”的月亮皎皎升空,怀着万斛愁绪左思右想,直到天明。平时听见松风徐徐吹拂,比较起荒僻的宇治山庄来,在这里原是悠闲、平静而可爱的。但二女公子今夜并无此感,只觉得比柯叶的声音更加难听。吟诗云:

山里松风秋瑟瑟,

何曾如此惹人愁?

如此看来,从前在宇治山庄时的哀愁,恐怕她已经忘记了。几个老年侍女说道:“小姐可回里面去了。看月亮是不祥的。啊呀呀!连果物也不吃一点儿,怎么办呢?说出来难听:从前大小姐也不要吃东西,回想起来更觉不祥,真教人担心啊!”青年侍女们都叹息:“世间忧患真多啊!”又相与议论:“啊呀,怎么这样对待夫人啊!总不会就此抛弃了吧。无论如何,从前那么深厚的爱情,难道会一笔勾销!”二女公子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过,但她想:“现在听凭他怎么样,我抱定主意不说一句话。只是冷眼旁观,且看下文如何。”大概她不欲让别人说长道短,想把这怨恨藏在自己一人心中吧?知道前情的侍女互相告道:“可惜啊!薰中纳言大人如此深情厚意,当初何不嫁了他呢?”又说:“二小姐的命运真奇怪!”

匂亲王一方面对二女公子深感抱歉,但他原是好色之徒,一方面又想尽力讨好正在等他的新人,便兴致勃勃地打扮,浑身薰足了异常馥郁的衣香,姿态之艳丽不可言喻。六条院中等候新婿上门,排场之体面更不待言。匂亲王起初担心:“听说六女公子身体并不小巧纤弱,而是相当壮健的。但不知究竟如何?会不会大模大样、粗心粗思、毫无温柔之情而一味倚势凌人呢?如果这样,倒是煞风景了。”但见面之后,大概他并不觉得如此,所以对她恩爱很重。秋夜虽已较长,但因他来时已经更深,故不久天就亮了。

匂亲王回到二条院,并不立刻到二女公子房中,暂在自己室内休息。一觉醒来,就写慰问信给六女公子。旁边的侍女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看来恩情不浅呢!”又说:“这里的夫人真可怜。即使爱情两方平均,那边威势盛大,这里恐被压倒呢。”这些不是普通侍女,都是贴身服侍匂亲王的人,故对此事深感不满,发了许多牢骚,殿内充满了醋味。匂亲王本想在自己室中等待二条院回信,但昨晚一夜不曾见二女公子,似觉比往常外宿更加挂念,可怜她不知怎么样了,因此连忙来到她房中。二女公子刚刚醒来,容姿异常娇美。她看见匂亲王进来,觉得躺着不好意思,略微抬起身子。匂亲王看见她两眼微肿,红晕满颊,觉得今天比往常更加艳丽,便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他默默地向她注视了一会。二女公子难以为情,低下了头。鬒发如云,冉冉下垂,姿色毕竟独擅其美。匂亲王心虚胆怯,一时说不出殷勤慰藉的话来。大约他想混蒙过去,故意说别的事:“你为什么身体一直不好呢?以前你说是天气炎热之故,我就盼待天凉。现已到了秋天,而你还是不见好转,真气人啊!做了种种祈祷,一点效验也没有,却也奇怪。虽然如此,法事还是继续举行为是。找得到法术灵验的高僧才好!请某僧官来作夜祈祷吧。”说了一篇冠冕堂皇的话。二女公子想:“他在实务方面也能言善辩。”心中颇感不快,但置之不答也不好意思,便对他说:“我的体质向来与他人不一样,现在虽然生病,不久自会痊愈。”匂亲王笑道:“你说得好干脆啊!”他觉得在温柔娇媚这方面,无人能与这位二女公子并比。但心中毕竟恋念六女公子,巴不得早点和她见面。可见他对六女公子的爱情决非浅鲜。虽然如此,但和二女公子对面相晤期间,爱情大约一点也不衰减,所以又对她立下生生世世为夫妇的誓愿,话语滔滔不绝。二女公子听了他的话,答道:“人命实甚短促,在这短促的‘待命期间内’竟也要受到你的冷遇么?那么至少后世不要违背你的誓言,那时我就不怕‘蹈覆辙’,再来追随你吧。”她一向竭力忍耐,然而今天实在忍不住,就哭起来了。近来她心中每有怨恨,总是千方百计地隐忍,不使匂亲王看出。大约现已积集太多,不能再隐忍,所以一经哭出,眼泪便收不住。自己觉得可厌可耻,连忙背过身子。匂亲王硬把她拉转来,对她说道:“我总以为你秉性顺良,定能相信我的誓言。原来你对我也有隔膜!不然,何以只隔一夜就变了心呢?”说着,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拭泪。二女公子脸上略现笑容,答道:“只隔一夜就变了心的,正是你呢!从你的言语中可以察觉到了。”匂亲王说:“啊呀,我的好夫人,你的话何等幼稚啊!其实我胸中并不负疚,故很可放心。无论何等花言巧语,虚伪总是瞒不过的呀!你一向不懂得世间习俗,固然天真可爱,但也使人为难。喂,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我的处境真是所谓‘身不由心’啊!如果我有朝一日得遂青云之志,我对你的爱情一定胜于其他一切女人,这一点我必须教你知道。但此事不可轻易出口,你只须保养身体,静待良机可也。”

正在此时,派赴六条院的使者回来了。他已喝得酩酊大醉,全然忘记了顾忌,公然地走到二女公子住处的正门前。他掮着许多珍贵的犒赏品和服装,身体几乎被埋没。众侍女看见这模样,知道是送慰问信的使者回来了。二女公子想道:“他在什么时候迅速地写这慰问信的?”心中甚是不安。匂亲王虽然并不强欲隐瞒此事,但觉过分公开,使二女公子难堪,希望使者稍稍用心才好,因此心中颇感痛苦;然而现已无可奈何,便命侍女将回信取来。他想:“事已如此,应该尽力表示对她全无隐瞒。”便当二女公子面前把信展开。一看,原来是六女公子的义母落叶公主代笔的,心中稍稍安慰,便把信放下。虽然是代笔,在这里看毕竟很尴尬。信中写道:“越俎代谋,实甚失礼。曾劝小女亲书,但因心绪恶劣,不堪执笔,只得代为作复耳:

朝露摧残何太甚,

女郎花萎减芳容。

此书气品高雅,笔致优美。但匂亲王说:“此诗含有怨恨之意,倒很麻烦了。其实我目前大可安心在此度日,却想不到发生这意外之事!”其实,倘是应守一夫一妻之制的寻常百姓,则丈夫娶了二妻而一妻妒恨,旁人都同情她。但匂亲王不能与常人相提并论。故终于发生此事,亦属理之当然。世人都认为匂亲王在诸皇子中地位特殊,将来有册立太子之望,即使多娶几位夫人,也不致受人讥评。因此他再娶六女公子,无人替二女公子叫屈。反之,匂亲王如此郑重其事地优待她,异乎寻常地宠爱她,人都称道二女公子有福气呢。而二女公子自己心中,只因过去受宠太甚,已成习惯,如今忽然被人分爱,不免悲伤愁叹耳。她以前读古代小说,或听人传说,常怪女子为了男子分爱,何必如此深感苦痛。现在轮到自己身上,方始恍然大悟:此种苦痛确非寻常可比。此时匂亲王对二女公子,态度比往常更加温和诚恳,对她说道:“你一点东西也不吃,实在不行!”便把上好的果物送到她面前,又召唤手段高明的厨师,特地为她烹调肴馔,劝她进用。但二女公子一点也不想吃。匂亲王叹道:“这真是为难了!”此时天色渐暮,到了傍晚,他就回自己的正殿去。晚风送爽,天色清幽可爱。他原是风流潇洒之人,此时神情更见艳丽。但忧愁苦闷的二女公子心中,只觉得无限悲伤,难于忍受。她听到蝉鸣之声,思慕宇治山庄,遂吟诗云:

蝉声不改当年调,

时值衰秋惹恨多。

今夜匂亲王于夜色未深之时即赴六条院。二女公子听见开路喝道之声渐渐远去,但觉“泪比渔人钓浦多”,自己也讨厌自己的妒心。她躺卧着,一面思量,一面倾听。回想起匂亲王最初就使她苦恼的种种情状,竟觉得追悔莫及。她想:“此次怀孕,不知结局如何。自己一族人中多短命者,此次我或许将死于难产,亦未可知。虽然性命无足轻重,但死去毕竟是可悲的。况且因产而死,罪孽深重……”她左思右想,一夜不眠,直到天明。

到了六女公子结婚三朝那一天,明石皇后玉体违和,大家都到宫中问候。但皇后是稍感风寒,并无重症,因此夕雾左大臣昼间就退出了。他邀请薰中纳言同车出宫。今夜的仪式,左大臣打算办得体面隆重,尽善尽美,然而也有限度。他招请薰中纳言参与此会,颇觉难以为情,但在诸亲百眷之中,和他血缘最近的,除了薰中纳言之外更无其他相当的人物。况且薰中纳言在布置仪式等方面,手段特别高明,因此招请了他。薰中纳言今天特别起劲,很早就赴六条院。他并不惋惜六女公子被他人所得,只管和左大臣两人同心协力地照料事务。左大臣心中窃感不快。匂亲王于黄昏过后来到六条院。新婿的席位设在正殿南厢的东面。置办筵席八桌,杯盘照例十分讲究。又有小席二桌,上设雕花脚的盘子,式样非常新颖,是盛三朝饼的。记录此种毫不足珍的琐事,笔者自觉乏味。

左大臣走出来说:“夜色已很深了!”便派侍女去请新郎赴席。匂亲王正和六女公子游戏取乐,并不立刻出来。云居雁夫人的兄弟左卫门督及藤宰相先出来了。过了一会,新郎好容易来到,容姿优美无比。主人头中将向匂亲王敬酒,劝请用菜。接着继续敬酒两三次。薰中纳言劝酒十分殷勤,匂亲王对他微笑。大约是因为他以前曾对薰中纳言说过“左大臣家里严肃刻板”,认为这件亲事不甚相称,现在回想起来,所以对他微笑吧。但薰中纳言似乎不曾注意及此,只管一本正经地照料。他走到东厅去犒赏匂亲王的随从人员。其中身份高贵的殿上人甚多:四位者六人,每人犒赏女装一套,又加长褂一件;五位者十人,每人犒赏三重唐装一套,其裙腰装饰各人不同;六位者四人,每人犒赏绫绸长褂及裙等。犒赏品依照规定数量,似乎还嫌菲薄,因此在配色及质料上特别加工,务求尽善尽美。对于近侍及舍人,犒赏尤为优厚,甚至打破常规。此等繁华热闹之事,原是人人所爱读的,古代小说中首先描述此种情状,大约是为此吧?这里所列举的,恐怕太不详细呢。

薰中纳言的随从中有几个地位不甚高贵的人,夹杂在人丛中暗中观看这盛况,回到三条宫邸之后叹息道:“我们这位大人为何如此老实,不肯去当左大臣家的女婿呢?孤居独处多乏味啊!”他们在中门旁边发牢骚,薰中纳言听到了觉得可笑。大约此时夜色已深,他们都想睡觉,刚才看见匂亲王的随从人等得意扬扬地醉饱了美酒佳肴而躺在一处休息,他们心中不胜羡慕吧。薰中纳言走进自己室中,躺着想道:“当新女婿多难为情啊!本来是至亲至眷,却神气活现地出来坐席,在灯烛辉煌之下举杯敬酒,匂亲王倒对付得彬彬有礼呢。”他赞佩匂亲王态度漂亮。又想:“的确不错,我倘有个心爱的女儿,除了嫁给这匂亲王以外,即使宫中也不愿让她去。世人谁都想把女儿嫁给匂亲王,但他们又说:‘还是源中纳言更好。’这句话已变成常谈。可见世人对我的评判不坏。只是我太乖僻,有些老气横秋。”想到这里,颇有骄矜之感。又想:“今上曾经表示欲将二公主降嫁与我,如果真有此意,我只管如此踌躇不决,如何是好?这虽然是脸上增光的事,但不知究竟如何。又不知二公主相貌生得怎样,如果很像已故的大女公子,我真是不胜欣喜了。”他有这种想法,可知毕竟不是全然无意的。照例不能入睡,寂寞无聊,便走进一个比别人更多怜爱的侍女按察君房中,在那里睡到天明。其实即使睡到日高三丈,也不会有人讥议,他却慌慌张张,急忙起身。按察君颇有不满之色,吟诗云:

身越禁关偷结契,

心忧缘断恶名留。

薰中纳言很可怜她,答道:

关河水面人疑浅,

下有深渊不绝流。

即使说“深”,尚且很不可靠,何况说“水面浅”呢!按察君越发伤心了。薰中纳言打开边门,说道:“我实在是要你起来看看这天空。如此美景,怎么可以不看而睡觉呢?并不是模仿风流人物,只因近来失眠,每觉夜长难晓,思量今世之事,直至后世之事,不胜哀愁之至。”如此搪塞一下,就出去了。他不大对女子说风趣话,然而恐是他相貌生得俊俏可爱,女子们并不当他是无情人。偶尔听到他一句戏言的人,觉得即使只能在他身边看看他的美貌,也是好的。恐是因此之故,有的女子勉强找求关系,定要到三条宫邸去替出家为尼的三公主当侍女。随着各种各样的身份,发生各种各样的悲哀情节。

匂亲王在昼间仔细看看六女公子的容颜,觉得实甚美丽,对她的爱情越发深厚了。六女公子身材大小适度,体态窈窕无双,头面与垂发优美可爱,与常人迥不相同。肤色之娇艳令人吃惊,相貌之高贵令人自惭。总之,全身都无缺陷,“佳人”这两个字当之无愧。芳龄大约二十一二,已经不是童年,故身体上毫无不发育之处,一切圆满,正像盛开的花朵。父亲悉心教养,关怀无微不至,故品性上亦毫无缺陷。难怪父母对她如此痴心。只是讲到温柔与娇媚,总要首先想起二条院那位二女公子。六女公子在回答匂亲王问话时,虽然也很怕羞,但并不过分瑟缩,处处表示着多才多艺与聪明干练。她有优良的青年侍女三十人、女童六人,相貌都长得不坏。她们的服装,因为一般的华丽已经看厌,所以另取一种全新的样式,其美观出人意外。六女公子的婚仪,比三条院云居雁夫人所生大女公子入宫当太子妃时更加隆重,或许是为了匂亲王的声望与容姿特别优越之故吧。

自此以后,匂亲王不能自由赴二条院去。只因身份高贵,故昼间未便任意出门,只能在六条院南部从前惯住的地方度日。晚上也不能离开了六女公子而赴二条院去。因此二女公子常常望穿秋水。她想:“这原是意中事,但想不到恩情立刻完全断绝。信乎,若是主意坚定之人,决不会忘却自身之微贱而高攀贵人。”反复思量,觉得当时贸然离开山庄,犹如南柯一梦,追悔莫及,悲伤不已。又想:“还不如想个办法,悄悄地回宇治去吧。并非全然和他断绝,但亦可暂时慰我衷情。只要不同他结怨,原属无妨。”她再三考虑之余,终于不顾羞耻,写了一封信给薰中纳言,信中说道:“前日承为亡父举办法事,曾由阿阇梨传告,均已详悉。若非足下不忘旧谊,热诚追荐,在天之灵何等孤寂!拜受嘉惠,感激不尽。如有机缘,再当面谢。”这信写在陆奥纸上,不拘形式,信笔直书,然亦清秀可爱。已故八亲王三周年忌辰,薰中纳言替他大做功德。二女公子衷心喜慰,向他道谢,虽只寥寥数语,显见真心感激。向例二女公子对薰中纳言来信作答,尚且顾虑多端,不肯放怀详述。此次却主动致书,并且说到“面谢”,薰中纳言看了受宠若惊,欢喜无量,心情大为兴奋。他想起匂亲王近正贪恋新欢,遗忘故人,推量二女公子定多苦痛,对她十分同情。因此这信虽然言词直率,并无风趣,薰中纳言却反复细看,爱不忍释。他的回信中说:“来信拜悉。前日亲王三周忌辰,小生敬怀圣僧之虔诚,前往祭奠。其所以并不奉告而私自前往者,实因小姐有同行之意,而窃以为不宜也。来书谓我‘不忘旧谊’,未免对小生情缘估计太浅,不胜怅恨。余容面陈,惶恐拜复。”这信直率地写在一张坚实的白纸上。

次日傍晚,薰中纳言来到二条院。只因私下恋慕二女公子之情转浓,故今日的打扮煞费苦心。柔软的衣服上浓重地薰足衣香,竟有香气太烈之嫌。外加手持一把惯用的丁香汁染的扇子。全身香气之馥郁不可言喻。二女公子也常常想起当年宇治山庄中那离奇古怪的一夜的光景,虽然看见薰中纳言性情正直无私、斯文一脉、与常人迥不相同,但有时恐怕未免会想起:“索性嫁了此人也好。”她已经不是无知小儿,把那可恨的匂亲王同他一比,显然觉得此人优越得多。因念过去常常和他隔物相会,实在对他不起,又恐被他看做不识情趣的女子。因此今天请他进入帘内,自己则在正屋帘前添设一个帷屏,坐在稍深的地方和他会谈。薰中纳言开言道:“今日虽非小姐特地号唤,但蒙破例许可会面,不胜欣喜,理应立即前来叩访。但闻昨日亲王在府,或恐有所不便,因此延至今日。承于帘内赐坐,减少隔物,可见小生多年以来的愚诚,今已渐蒙谅解,实甚难得啊!”二女公子还是非常怕羞,似觉话也说不出来。好容易答道:“先父三周年忌辰,幸蒙赐祭,不胜感激。倘照向例默志于心,则区区谢忱亦不能奉达,实甚遗憾,故而……”她说时态度十分恭谨,身体逐渐向内退缩,因此言语断断续续,声音隐隐约约。薰中纳言好不心焦,对她说道:“小姐离我太远了!我正想竭诚奉告,并谨聆清教呢。”二女公子觉得果然相距太远了,便稍稍膝行而前。薰中纳言听得她走近来,胸中一阵乱跳,然而立刻镇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想起匂亲王对二女公子感情突然冷淡,便直言指责,又殷勤安慰,轻言细语地就各方面说了许多话。二女公子对匂亲王的怨恨,不便出之于口,她只向他表示“不怨处世难……”的意思,用寥寥数语来岔开话头,然后诚恳地请求他带她往宇治一行。

薰中纳言答道:“这一件事,依愚见看来,是不能效劳的。总须将尊意直率告知亲王,遵照他的指示行事,方为妥善。不然,万一稍有差错,亲王必将怪怨小姐轻率,结果实甚不佳。只要不被亲王误解,则往来迎送之事,小生自应一力担当,岂敢惮劳!小生为人一向正直无私,迥非寻常男子可比,此乃亲王所深悉也。”他口上虽如此说,其实深悔从前将二女公子让与匂亲王,无时或忘。只想如古歌所咏“但愿流光能倒退”,而把二女公子娶了回来。此时他对二女公子隐约吐露此意。谈谈说说,不觉天色渐暗。二女公子觉得不便久留他在帘内,便对他说:“罢了,今天我心绪恶劣,且待稍见好转,再行请教。”说罢即欲退入内室。薰中纳言十分懊丧,连忙说道:“那么,小姐准备几时动身呢?我可吩咐他们将路上蔓草稍稍清除。”他想讨好她。二女公子暂时止步,答道:“本月已将过完,下月初动身吧。只要悄悄地前往就好了,不必郑重其事地求人准许。”薰中纳言觉得这声音非常可爱,便比平时更热烈地回想起往事来。

他忍无可忍,竟从他靠身的柱子旁边的帘子底下探身进去,拉住了二女公子的衣袖。二女公子想道:“原来他不怀好意,真讨厌!”她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向后倒退。薰中纳言紧跟着她,顺水推舟地把半个身子攒进帘内,就在她身边躺下了,说道:“不知我是否记错:小姐曾对我说过‘没人看见是无妨的’。不知我是否听错,所以进来问问。请你不要疏远我!你这态度多么无情啊!”说时不胜怨恨之情。二女公子无心回答,但觉荒唐可恶,气得发昏。终于镇静下来,说道:“你的用心真乃出人意外!侍女们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呢!太无礼了!”她辱骂他,几乎想哭出来。薰中纳言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心中颇感抱歉。然而还是强辩:“我这行为不会受人非难。当年曾有一夜和你如此对晤,你总还记得吧。你姐姐也曾允许我亲近你。你以为我无礼,反而不知趣了。我决没有色情的野心,请你放心可也。”他说时态度从容不迫。但因近来常常追悔前事,苦痛越来越深,便把心事叨叨絮絮地向二女公子诉说,全无准备离去的样子。二女公子毫无办法,此时她的心情,狼狈两字已经不够形容了!她觉得对付此人,比对付全不相识的人更加可耻可恨,只有吞声饮泣。薰中纳言对她说道:“你何必如此呢?太孩子气了。”他看看二女公子,但觉说不出的可怜可爱。而她那含蓄优雅之神态,比那年夜间所见更加圆满成熟。想起了从前自动把此人让与他人,以致今日如此颠倒梦想,后悔不已,竟嘘嘘唏唏地哭了起来。二女公子身边只有两个侍女。她们望见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攒进帘内来,不知有何事情,连忙走近来看。看见这男子是薰中纳言,知道他是一向关怀亲切的熟客人,料想今日或有缘故。她们觉得不好意思留在近旁,便装作不知,退出外边去。二女公子更觉孤寂了。薰中纳言深悔当年失策,苦痛难于忍受,心情一时不易镇静。然而从前对晤一夜,尚且规规矩矩,一心不乱。今日当然不会胡作非为。但此种事情,不须详细叙述了。薰中纳言懊恨此行徒然无益,而外人看了又不成样。左思右想了一会,终于告辞而出。

薰中纳言以为还是夜里,岂知已近破晓。他深恐被人看到,惹起讥议,心中不免烦乱。这也是为了不欲损伤二女公子名誉。他听说二女公子为了怀孕而身体不适,今天看见果然如此。为了遮羞而束在身上的那条腰带,薰中纳言看了也觉得可怜,这也是使他不忍放肆的一个原由。他想:“回想起来,我是屡次错过良机的。然而丧情灭理之事,毕竟违背我的本意;且凭一时冲动而胡行乱为之后,势必心无宁日。偷偷摸摸地追求欢会,实甚苦心劳思,又使得女方也平添忧患。”然而他这种贤明的思想不能扑灭热烈的情火,直到此时他还恋念二女公子,真乃岂有此理。他立志非把二女公子弄到手不可,其用心实甚不良。他只觉得二女公子那比以前稍稍消瘦而依旧风流娴雅的面影,片刻不曾离去,一直随附在他身旁,因此其他一切事情全都不在他心上了。他只是想:“二女公子一心想赴宇治,我可否陪她去呢?只怕匂亲王不允许吧。不过,偷偷地带她去毕竟很不妥便。有何办法可以不受世人非难而成遂这个愿望呢?”他回家时已魂不附体,茫然地躺下了。

清晨天色尚未大亮之时,他就写信给二女公子。照例表面上是冠冕堂皇的文章,附有诗云:

懊恨空归繁露道,

秋容依旧似当年。

蒙君冷遇,使我‘不明事理枉多忧’,此外无言可奉陈也。”二女公子想不复他,又恐向无此例,侍女们要诧怪。左右为难,结果略复数字:“来信拜收。心情异常恶劣,未能详复为歉。”薰中纳言接到回信,殊觉言语太少,甚是扫兴,只管恋恋不舍地回想她那可爱的面影。二女公子想是现已渐通人情世故,所以昨夜对薰中纳言虽然如此严拒痛斥,但并不十分嫌恶,态度非常稳静,且又温和婉转,终于推三托四,巧妙地把他送走。薰中纳言现在回想她那模样,心中又是嫉妒,又是悲伤,百感交集,愁闷不已。他想:“此人比较起从前来,样样都长进了。怕什么呢!将来匂亲王抛弃了她,叫她依靠我就是了。那时我虽然不能公然泰然地和她做夫妻,但可暗中往来。我又别无心爱之人,就叫她做我惟一的终身伴侣吧。”他只管筹划此事,其用心实在太不成样了。此人本来非常聪明正直,然而男子的心原都是可恶的。悲伤大女公子之死,虽然已徒劳无益,但并不像此次之痛苦。而此次呢,愁绪万叠,回肠百转,其苦不可言喻。他听见人说:“今天匂亲王到二条院了。”便忘记了自己是二女公子娘家的后援人,顿时妒火中烧,心痛欲裂。

匂亲王好多天不回二条院,自己也感到可恨,这一天忽然回来。二女公子觉得事到如今,何必再恨他呢,故对他绝不表示疏远之色。她请托薰中纳言带她回宇治山庄,薰中纳言也淡然不肯相助。如此一想,便觉世间实甚狭窄,使她无地容身,只有自叹命薄。她打定主意:“我只索在‘命未消’期间,听天由命,泰然度日。”便和颜悦色、真心诚意地招待匂亲王。因此匂亲王更加怜爱她,用千言万语来表达他久不回家的歉忱。二女公子腹部已稍稍膨大,身上束着那可羞的腹带,样子越发可怜。匂亲王不曾近看过怀孕的人,竟觉得稀罕。他在严肃刻板的六条院左大臣家住惯了,一朝回到二条院自邸,但觉一切都很舒服,都很可爱,便向二女公子重申山盟海誓,言语滔滔不绝。二女公子听了想道:“世间男子大都是会花言巧语的吧。”便联想起昨夜那个肆无忌惮的人的模样来。她想:“多年以来一向以为此人循规蹈矩,岂知碰到色情之事,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如此想来,眼前这个人的山盟海誓,也是不可靠的。”但又觉得匂亲王的话略有几句可听。她又想起薰中纳言:“哎呀,乘我不备而闯进帘内,毕竟是荒唐的啊!他说和我姐姐始终保持清白关系,确是很难得的。然而还是不可不防。”于是对薰中纳言更加警惕了。但念今后匂亲王势必又有久不还家之时,这期间很可担心,却又未便说出。此次二女公子对待匂亲王比以前殷勤得多,所以匂亲王非常怜爱她。忽然他闻得二女公子衣服上有薰中纳言身上的香气。这香气和寻常世间的香气不同,显然是此人所特有。何况匂亲王对于此道是富有研究的人。因此他觉得奇怪,便向二女公子盘问:“到底有何事情?”又察看她的气色。二女公子原知事出有因,一句话也不能回答,但觉非常痛苦。匂亲王想:“果然不出所料。此乃必然之事。我早就疑心他不会不转念头的。”他心中非常懊恼。二女公子也曾防到此事,所以昨夜连贴身单衣都换过。然而奇怪得很,想不到连身上都染着他的香气。匂亲王对她说道:“香气如此浓重,可见你对他已经毫无间隔了。”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二女公子痛苦之极,但觉置身无所。匂亲王又说:“我对你关怀特别深切,你却‘我先遗忘人’。如此背叛丈夫,乃身份卑贱之人所为。我又不曾和你阔别经年,如何你就变心?你的无情真乃出我意料之外!”此外痛恨之言甚多,笔者不能尽行记录。二女公子只是一言不答。匂亲王越发妒恨了,吟诗曰:

汝有新欢香染袖,

我怀旧谊恨缠身。

二女公子被他如此痛骂,无言可以辩解,只是说道:“哪有此事!”便答诗曰:

既有常同衾枕谊,

岂因细故便分离?

吟罢嘤嘤啜泣,那模样无限可怜。匂亲王看了想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会牵惹那人的心。”妒火越发炽盛起来,自己也不禁纷纷落泪。真是个色情狂啊!二女公子姿色实在非常可爱可怜,即使真个犯了重大过失,对方也不忍全然疏远她。因此不久匂亲王的妒恨渐渐消失,不再责备,反而好言抚慰她了。

次日,匂亲王与二女公子从容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就在二女公子房中盥洗,吃早粥。匂亲王在左大臣家看惯了高丽、唐土舶来的金碧辉煌的绫罗锦绣,现在看到自邸的装饰,觉得虽是寻常世间之物,却也十分可亲。侍女们的服装也有穿旧了的,这环境给人沉静之感。二女公子身穿柔软的淡紫色衫子,上罩暗红面子蓝里子的褂子。那随意不拘的姿态,比较起六女公子的全般簇新、富丽堂皇的服饰来,并不觉得逊色。她的温柔妩媚的姿色,对匂亲王的深恩重爱受之无愧。她的面庞本来丰肥圆满,近来稍稍清减,颜色越发白嫩,更显得高尚优雅了。原来匂亲王以前不曾发现这种香气时,早就担心:二女公子的容貌比其他女子优越得多,设想倘有非嫡亲兄弟的男子接近她,偶有机会听到她的声音,窥见她的相貌,岂能漠然无动于衷,势必对她发生恋慕之情。他根据自己的好色之心如此推测,所以常常留心察看,往往装作无意的样子,查看二女公子身边的橱子和小柜子,里面有否可作证据的书信。然而一点也找不出来,只找到些寥寥数语的寻常信件,偶然夹杂在其他物件之中。他觉得奇怪,常常疑心两人的关系总不会如此简单。所以今天发现了香气而如此猜忌,原是理之当然。他想:“薰中纳言的丰采,凡是懂得风情的女子,看见了必然爱慕,哪里会坚决拒绝呢?这两人才貌相当,多分是互相爱上了。”因此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又是嫉妒。他对二女公子总是放心不了,所以这一天不曾出门,写了两三封信送六条院去。几个老年侍女便私下讥议:“分别了才多久,积得这许多话!”

且说薰中纳言闻知匂亲王闭居在二条院,甚是担心。他想:“真不该啊!我的用心何等愚蠢恶劣!我本该作为她娘家的后援人去照顾她,岂可忽萌邪念?”便努力扭转自己的心情,推想匂亲王即使宠爱六女公子,也决不会抛舍二女公子。于是替二女公子庆幸。他想起二女公子身边的侍女所穿衣服已经陈旧,便走到三公主那里,问道:“母亲这里有没有现成的女装?我有个用处,想要几套呢。”三公主说:“下个月做法事用的白色服装,大概已经做好了。但染色的此刻还未置备。你有用处,立刻叫他们缝制吧。”薰中纳言说:“那又何必呢!并不是重要用处,只须现成的就好了。”便吩咐裁缝所的侍女,叫她们拿出几套女装来,又添几件漂亮的褂子,这些都是现成的。此外又取了些不曾染色的绫绢。还有给二女公子本人做衣服的,是薰中纳言自己备用的红色砑光绢,又添上许多白绫。没有做女裙用的衣料,怎么办呢?便加了一条腰带,在带上系一首诗:

心怜罗带好,物已属他人。

何必萦怀抱,徒劳诉恨情?

薰中纳言派使者把这些衣物送交二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大辅君。这侍女年龄较长,是二女公子所亲信的。使者口头传言:“奉上之衣物,系匆匆置办,毫不足观,尚请善为处置。”赠二女公子的衣料,力求不要显目,装进盒子,但包装特别讲究。大辅君并不拿去给二女公子看。只因薰中纳言此种馈赠,乃以前常有之事,大家早已见惯,不须谦让答谢、你推我辞,所以大辅君绝不觉得难于处置,就把衣料分送诸人,众侍女各自拿去缝衣服了。贴身服侍的青年侍女,服饰原应该特别讲究。那些下级侍女呢,平时惯穿粗布衣服的,如今穿了薰中纳言所赐的白色夹衫,虽然不甚惹目,倒也显得清爽。

实在,二女公子这里,能关心万事、照料一切的,除了薰中纳言而外更有何人呢?匂亲王对二女公子的宠爱原也异乎寻常,其关怀照顾也很周到。然而生活上琐屑之事,他哪能注意到呢?这位皇子生长深宫,养尊处优,不知世间疾苦为何物,原是当然之事。他经常度着风流艳雅的生活,玩弄花露还怕指冷呢。同他比较起来,像薰中纳言那样为了所爱之人而随时用心,一草一木也照顾到,实在是难能可贵。因此二女公子的乳母等人往往讥讽匂亲王:“他的照顾算了吧!”女童中有几个人衣衫不整,二女公子看了颇觉羞耻,有时不免私下叹苦:“住在这华厦里反而出丑了。”何况此时六条院左大臣家排场之奢华天下闻名,匂亲王的随从人等看到这里的状况,安得不见笑呢?因此二女公子更加不快,常常悲叹。薰中纳言很会推察她的心事,所以送这些衣物来。倘对交情疏阔之人,送这些琐屑之物太不成样,有失礼貌。但送二女公子,并无轻侮之嫌,有何不可呢?如果送她隆重的礼物,反而引起旁人讥议,被认为过分讨好。薰中纳言顾虑及此,所以只送些现成品。另外他又命人缝制种种美丽的衣服,又织造一些礼服,连同许多绫罗衣料一并送去。原来这位中纳言也是从小在锦绣丛中长大起来的,其养尊处优并不亚于匂亲王。心性异常骄矜,处世目空一切,真是个佼佼不群的超人。然而自从看到了已故八亲王宇治山庄的光景以来,始知失势之人,原来生涯如此悬殊,实甚可怜。于是推想广大世间种种情况,常常寄与深切的同情。可知这是一番沉痛的经验。

自此以后,薰中纳言总想摒除邪念,光明正大地照顾二女公子。然而力不从心,恋慕之情非常痛苦。因此写给二女公子的信,比以前详细了,动辄透露难于忍受的恋情。二女公子看了,自恨罪孽缠身,悲叹不已。她想:“倘是素不相识之人,可以骂他一声‘何其痴狂!’要拒绝他也很容易。可是此人不同,自昔早有交往,互相信赖。如果今天忽然和他决绝,反而引起别人疑怪。他那竭诚尽忠的心情与态度,我并非不知感激。但倘要我为此而开诚解怀地对待他,我实在颇多顾虑。究竟如何是好呢?”她左思右想,心绪缭乱。她身边的侍女之中,稍明事理而可与共话的青年人,都是新进来的,未便和她们深谈。一向熟悉的人,只是从宇治山乡带来的几个老侍女,同她们也没商量。志同道合而可与罄谈心事的人,简直没有。因此无时不怀念已故的姐姐。她想:“如果姐姐在世,此人不会对我发生这种不良之心吧。”心中悲伤不堪。匂亲王的薄幸固已可悲,但薰中纳言之事使她更觉痛苦。

薰中纳言忍受不住了,照例于某日沉静的傍晚到二条院访问。二女公子立刻叫人送出坐垫去,并命侍女传言:“今日心绪甚恶,未能晤谈为歉。”薰中纳言听到这话,心中非常悲伤,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恐被侍女看见了不好意思,便努力忍住,答道:“患病之时,素不相识的僧人都要住在近旁呢。就请把我当作医师,许我进入帘内吧。如此传言问答,我这访问全无意趣了。”众侍女看见他的神色非常痛苦,想起那天夜间闯入帘内之事,对二女公子说:“如此招待,确是太简慢了。”便把正殿的帘子放下,请薰中纳言进入守夜僧人所居的厢屋内。二女公子心中实在非常懊恼。但侍女既已如此说了,如果公然表示坚拒,深恐反而教人怀疑,因此只得忧心忡忡地稍稍膝行而前,和客人对晤。二女公子有时说几句话,然而声音非常轻微。薰中纳言听了,猛然想起大女公子患病初期的样子,觉得不祥。心中一阵悲伤,便觉眼前一片黑暗,一时说不出话来,支吾了好一会。他痛恨二女公子坐的地方太进深,便从帘下伸手进去,把那帷屏稍稍推开,照例顺水推舟地挨身进去。二女公子非常担心,无可奈何,只得召唤她的贴身侍女少将君,对她说道:“我胸中疼痛,你且替我按一下。”薰中纳言听见了,说道:“胸中疼痛,按住了越发难过吧。”他叹一口气,坐一坐端正,但心中讨厌这侍女在座,十分焦灼。又对二女公子说道:“你为什么身体常是如此不适呢?我曾问过怀孕的人,据说起初确有一个时期身体不适,但不久就会复健。你大约是年纪太轻,过分担心之故吧。”二女公子非常羞愧,答道:“胸痛之病,我是早已有的。亡姐也患此病。据说患此病者寿命都不长呢。”薰中纳言想起世间谁也没有“青松千年寿”,很替二女公子担心,非常可怜她。便顾不得少将君在座,把自昔以来对二女公子的爱慕之情一一诉说,但把刺耳难闻的话删去,措词非常文雅,只叫二女公子听了心领神会,而别人听了不觉得异样。少将君听了,觉得此人的好意实在深可感谢。

薰中纳言常常睹物怀人,时刻不忘大女公子,故对二女公子说道:“我从小厌恶尘世,常想清心寡欲地度此一生。然而恐是前世因缘注定之故,我虽常受令姐冷遇,而对她刻骨相思难忘。因此之故,本来的道心终于逐渐消失。为欲慰情,我也常想结识几个女子,看看她们的模样,或可排遣哀思。然而别的女子更无一人可以使我倾慕。经过万般苦思之后,确信世间没有一个女子能牵惹我心。所以如果有人把我当作好色之徒,我心甚觉可耻。今我对你如果稍有半点不良之心,自不足道。然而仅乎如此对晤,常把我心所思之事奉告,或者倾听你的谈话,彼此开诚畅谈,谁复能责咎呢?我心与众不同,一向正直无私,世间无人能非难我,还请你信任我吧。”他满怀怨恨,啼啼哭哭地说这番话。二女公子答道:“我如果不信任你,怎么会不顾旁人疑怪,如此接近地招待你呢?多年以来蒙你种种照拂,深感厚意。因此我把你看做特别可靠之人,此次曾经主动写信给你呢。”薰中纳言说:“你几时主动写信给我,我根本记不起来了。你的话说得多甜蜜啊!大约是指:为了准备赴宇治山乡,才写信来召唤我吧?我也确是蒙你信任,我心岂不感激?”他说时还是满怀怨恨。但因旁边有人听见,未便任情罄谈。他向窗外凝神眺望,但见天色渐渐幽暗,虫声历历可闻。庭中假山只见黑影,此外景色都已不能分辨。帘内的二女公子见他只管悄然不动地靠柱坐着,心中十分着急。薰中纳言低声吟诵古歌“人世恋情原有限……”,接着说道:“苦痛忍受不住了!我很想到‘无音乡’去呢。至少,到宇治山乡去,即使不特建寺院,也要依照故人面影雕一个肖像,绘一幅画像,当作佛像,礼拜诵念。”二女公子说:“你发这个心愿,真正令人感动!不过说起雕像,教人联想起放入“洗手川”里的偶像,反而对不起亡姐了。至于画像呢,世间有看黄金多少而定容貌美丑的画师,所以也是不放心的。”薰中纳言说:“对啊!这雕匠和画师,怎能依照我的意思而造像呢!听说近世有一个雕匠,所雕的佛像真个能使天花乱坠。但愿有这等神工鬼斧才好。”讲来讲去,总忘不了大女公子。神色如此悲伤,显见其富于深情。

二女公子看他可怜,将身稍稍靠近他些,对他说道:“说起雕像,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只是怪不好意思告诉你。”说时态度比以前亲切了些。薰中纳言喜出望外,连忙问道:“什么事呢?”同时从帷屏底下伸进手去,握住了二女公子的手。二女公子觉得很讨厌。但她正想设法制止他的恋情,以便放心地和他对话。而且如果声张起来,近旁的侍女看了也不成样。因此装作若无其事,对他说道:“有一个多年以来生死不明的人,今年夏天从远方来到京都,说要来访问我。我想这个人和我关系不疏,然而素未谋面,要立刻和她亲热恐也不能。前些时果然来了,一看,她的面貌和姐姐肖似得奇怪,我就立刻感到她很可亲。你常说我是亡姐的遗念,其实据侍女们说,我虽然和姐姐同胞,但在各方面都和姐姐大不相像。这个人同姐姐关系疏远,不知怎的反而如此毕肖。”薰中纳言听了,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他说:“一定是有缘分,才会如此亲密。但不知何以不曾听说过。”二女公子说:“唉,什么缘分,我也弄不清楚。父亲在世之时,常常担心自己死后,遗下的女儿孤苦无依,身世飘零。只在我一人身上,他已十分担心。如果再有此种事情,外间传说开去,更将惹人耻笑了。”薰中纳言从这话中察知:大约八亲王有一个私通的妇人,生下这个女儿,不知在哪里养育起来的。二女公子说她相貌酷肖大女公子,这句话攒进他耳朵里去,他就追问:“只有这几句话,使我不得要领。你既然对我说了,就请详细告诉我吧。”二女公子终觉不好意思,不肯对他详说,只是答道:“你倘要去寻访,我可把地址告诉你。至于详细情形,我也不甚明白。说得太详细了,只怕使你扫兴。”薰中纳言说:“为了寻访亡魂在处,即使是海上仙山,亦当全力以赴。我对此人的恋慕虽未若是其甚,但与其如此魂思梦想,无法慰情,还不如前往寻访。只要能胜如令姐的雕像,便供奉她为宇治山乡的本尊,有何不可?还请你详细指示。”

二女公子见他如此坚决要求,说道:“这便怎么好呢!父亲不承认她为女儿,我却随口泄漏出去,实在太多嘴了。但我听见你说,要找神工鬼斧来替姐姐雕像,我心十分感动,因此说出这个人来。”便告诉他:“此人多年来住在很远的乡间。她的母亲可怜她,定要她和我通信交往。我未便置之不理,便时时给她回信。前些时她就来访我了。也许是灯光之下看不清吧,但见其人浑身上下无论哪一点,都比我所预想的漂亮得多。她的母亲正在担心她的前程。倘能蒙你供奉她为宇治山乡的本尊佛菩萨,真是她的无上幸福了。但恐这是盼不到的吧。”薰中纳言猜想:二女公子表面上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是讨厌他的罗唣,想设法打发他。因此他心中颇感不快。然而想起那个肖似大女公子的人,毕竟有些眷恋。他想:“她虽然深恶痛绝我那不应有的恋情,但表面上不做出使我难堪的行为来,可见她颇能体谅我的心意。”便觉心情异常兴奋。此时夜已很深。帘内的二女公子深恐侍女们看了不成体统,便趁薰中纳言不防之时悄悄地退入内室。薰中纳言左右寻思,觉得二女公子的退避是应该的。然而心中还是不胜怨恨惋惜,情思无法镇静。眼泪即将夺眶而出,又恐被人讥笑,只得努力忍住。百感交集,方寸恼乱。但他明白:不顾一切地胡行乱为,为人为己两皆不利,毕竟是使不得的。于是竭力忍耐,起身告辞而出,愁叹之声比往日更苦。

他在归途上想:“我只管如此愁恨,将来如何是好呢?真痛苦啊!有什么办法可使我不受世人讥评而又如意称心呢?”想是由于对恋爱一道缺乏经验之故吧,他往往无端地替自己又替别人考虑未来可忧之事,通夜不眠直到天明。他想:“二女公子说那人酷肖大女公子,但不知是否真实,总得看一看才好。她的母亲身份不高,则求爱想必不难。但倘那人不能使我称心,倒叫我麻烦了。”因此对这女子并不十分向往。

薰中纳言久不访问宇治八亲王旧邸,似觉亡人面影日渐疏远,心甚悲伤,便于九月二十日过后来至山庄。但觉山中秋风甚厉,木叶乱飞。守护这山庄的,只是凄凉骚乱的宇治川水声,难得看到人影。薰中纳言一见便觉黯然销魂,伤心无极。他召唤老尼姑弁君,弁君走到纸隔扇门口,站在一个深青色帷屏后面,告道:“恕我失礼了!年纪一大,颜面丑陋可怕,见不得人了。”便不走出帷屏外面来。薰中纳言对她说道:“我推想你在这里何等寂寞啊!除你以外,我更无知心之人,所以特来和你谈谈。不知不觉之间,又过了许多时光!”说时泪盈于睫,那老尼姑更是流泪不止。薰中纳言又说:“回想起来,大小姐为二小姐的终身大事操心,正是去年这个时节。悲伤无时或已,就中秋风逼人之时更甚。大小姐所忧虑的果然不错,我隐约闻知二小姐与匂亲王的姻缘的确不甚美满呢。思想起来,事事都可痛心啊!”又说:“不过不论情形这样或那样,只要活在世上,将来或有否极泰来之日。只是大小姐怀着这忧虑而死去,我总觉得是我的过失,想起了不胜悲伤。最近左大臣家的事情,其实不必担心,这是世间常有之事。匂亲王虽然又娶了六女公子,但对二小姐绝无疏远之色。说来说去,可悲的正是那个化作灰烬的人!死,原是谁也不能逃避之事,然而或先或后,总是使人悲伤难堪的啊!”说罢又哭泣起来。

随后派人去召请阿阇梨到山庄来,托他举办大女公子周年忌辰的佛事。又对他说:“我想,我常常到这里来,回想不可挽回之事而伤心,亦属徒劳无益。因此想把这山庄拆毁,在你那山寺旁边建造一所佛殿。反正一定要造,不如早日动工。”就把几间佛堂、若干回廊及僧房,以及其他应有房室都画出来,同阿阇梨商谈。阿阇梨大为赞善,说这是功德无量。薰中纳言又说:“不过这是八亲王当年用心设计建造的住宅,我把它拆毁,似乎太无情义。但我推想他的本意,原是想在佛事上面做功德的,只因顾念身后还有两位女公子,所以不曾建造寺院。惟现在这是匂亲王夫人的产业,应归匂亲王所有。如此说来,未便把它改作寺院。我也不该任意处置。然而这地方太近河岸,过分显露,还不如把它拆毁,改造佛寺,另行建造庄屋。”阿阇梨说:“此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来,都是莫大功德。从前曾有一人,悲伤儿子死亡,把尸体包好了挂在颈上,挂了许多年。后来受了佛法感化,把尸囊舍弃,终于进入佛道。如今大人看到这山庄,便触景生情,实甚不利于修行。若能改作寺院,则对后世有劝修之功德,理应早日动工。即请宣召阴阳博士,选定吉日。并雇用技术高明之工匠二三人,计划工事。其他细节,按照佛教宗门定规布置可也。”薰中纳言便就各项事宜规定办法。又召集附近领地内庄屋中人员,吩咐他们:“此次建造寺院,一切工事均须遵照阿阇梨指示。”转瞬之间日色已暮,是夜就在山庄泊宿。

薰中纳言想起:今天是最后一次看到这山庄了,便向各处巡视。但见佛像皆已迁入寺中,剩下的只是尼姑弁君使用的器具。设想她那孤寂的生涯,十分可怜,不知今后如何度日,便对她说:“这邸宅应当改造了。在尚未竣工之前,你可住在那边的廊房中。倘有物件欲送京中二小姐,可唤庄屋内人员来此,妥为办理。”又叮嘱她种种细事。倘是别的侍女,则如此老朽之人,不会受薰中纳言青睐。但此人与众不同,薰中纳言许她晚上睡在近旁,叫她述说往事。旁边并无他人,说话可以放心,故弁君也谈到薰中纳言的生父已故柏木权大纳言之事。她说:“权大纳言临终之时,渴望看看大人在襁褓中的姿态,那情状我至今还记得起来。我想不到活到今日,能拜见大人升官晋爵,定是当年勤恳服侍权大纳言而得来的善报。想起了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又念我这苦命人老而不死,看到了许多逆事,便觉可耻而又可恨。二小姐屡次对我说:‘你常常到京中来看看我吧。只管闭居在山中,把我完全抛弃了!’然而我这不祥之身,除了阿弥陀佛之外,不想拜见别人。”便娓娓不倦地叙述大女公子生前情状:什么时候曾说什么话;欣赏樱花、红叶之时曾咏什么诗歌……虽然声音发抖,倒也说得像模像样。薰中纳言听了,设想大女公子为人像小孩一般不多说话,而性情风流优雅。他听了弁君的话,恋慕之情越发增添,想道:“匂亲王夫人比她姐姐稍稍富有现代风味。她对于性情不相投合之人,态度很冷淡。只有对我深抱同情,愿意和我永结友谊。”他在心中如此比较两女公子的性行。

薰中纳言在谈话之中提起二女公子所说的那个可以代替大女公子的人。弁君答道:“此人现在是否在京,我不知道。关于她的情况,我都是听人传说的:已故八亲王尚未迁居山庄之前,夫人病故。不久,亲王和一个上等侍女私通。这侍女名叫中将君,品貌还不坏。但亲王和她交往时间甚短,别人都不知道。后来这中将君生了一个女儿。亲王原知此女儿是自己所生,但因嫌其烦累,此后不再和她交往。又为此事痛自惩诫,就此皈依佛法,度送僧侣一般的生涯。中将君失去依靠,只得辞职,后来嫁与一个陆奥守为妻,跟着他赴陆奥任地去了。过了几年,中将君返京,辗转央人向亲王示意:女儿抚养在家,平安无恙。亲王听到了,说道:‘此事不须向我通报。’表示不肯收留。中将君不胜懊丧。后来她丈夫当了常陆介,又带了她赴任地去。此后久无音信。今年春天这位小姐到匂亲王府访问二小姐之事,我亦略有所闻。这位小姐今年大约二十岁。前些时她母亲曾有来信,说‘小姐长得非常美丽,十分可怜’,信中叙述甚详呢。”薰中纳言听了她的详细说明,想道:“如此看来,二女公子说她酷肖其姐,多半是真的了。”他盼望一见,便吩咐弁君:“只要其人略有几分肖似大小姐,即使住在他乡异国,我也要去寻找。八亲王虽然不认她为女儿,但毕竟是血统很近的人。你也不必特地去通知,只要在音问往还之时,乘便把我的意思告诉她。”弁君说:“她的母亲中将君是已故亲王夫人的侄女,和我是姑表姐妹关系。中将君在亲王家供职时,我住在外地,所以和她不甚熟悉。前些时二小姐的侍女大辅君从京中来信,说这位小姐希望到亲王坟上祭扫,叫我有所准备。但至今还不曾到这里来过。既蒙吩咐,等她来时我定当将尊意转达。”夜色已近黎明,薰中纳言准备回京。他就把昨夜黄昏后京中送来的绢帛等物赠送阿阇梨,又赏赐弁君。阿阇梨寺中诸法师及弁君的仆役,也都受赐布匹等物。这住处实甚荒寂,但因薰中纳言常常来访,多方照拂,故以弁君的身份而论,生涯过得十分安乐,她可以从容自在地修行佛法。

朔风异常凛冽,令人难于禁受。枝上红叶尽行脱落,狼藉满地,而全无人足践踏的痕迹。薰中纳言看了这景象,徘徊不忍遽去。有些寄生的常春藤附缠在姿态优美的深山古木上,还毫不褪色地活着。薰中纳言命人从其中摘取一些红叶,拟带回去送给二女公子。独自吟诗曰:

当年曾追随,犹似寄生草。

若无此旧谊,旅宿太孤悄。

弁君答道:

当年寄生处,荒凉剩朽木。

今日重来访,哀哉此旅宿!

此诗虽是十足的古风,但亦不无风趣,薰中纳言听了觉得聊可慰情。

薰中纳言遣人将红叶送给二女公子时,正值匂亲王在家。侍女漠不关心地送进去,说道:“这是南邸送来的。”二女公子以为照例是谈情的信,非常担心,然而此时岂能隐藏。匂亲王含有意义似地说道:“好漂亮的红叶啊!”便取过来看。但见薰中纳言的信中写道:“尊处近日想必平安无事。小生前日曾赴宇治山乡,山中朝雾困人,更增伤感。详情他日面罄。该地山庄改造佛殿之事,已嘱咐阿阇梨照办。曾蒙金诺,故敢将庄屋移建他处。应有事宜,即请吩咐老尼弁君可也。”匂亲王看罢说道:“这封信写得好堂皇啊!大约他知道我在这里吧。”薰中纳言或许多少确有几分此种心理,二女公子看见信中并无别事,心中正在欣慰,听见匂亲王说这种猜疑的话,认为冤枉太甚,不胜怨恨,那娇嗔之相非常可爱。即使有万种罪状,也不怕人不容赦了。匂亲王对她说:“你写回信吧。我不看就是了。”便背转身子向着别处。二女公子觉得过分撒娇坚不肯写,教人看做古怪,便执笔写道:“闻君走访山乡,令人不胜欣羡!该地庄屋改造佛殿,诚属至善。将来我身出家,不须另觅岩穴,自有归宿之处。而旧居亦不致日渐荒芜。多承美意,无任感戴。”照这回信看来,两人交谊纯属普通友爱,无可指责之处。但匂亲王生性好色,以己度人,大概认为两人之间定有异乎寻常的关系而很不放心吧。

庭中秋草皆已枯萎,只有芒草与众不同,仿佛伸出了手,向人招徕,颇有风趣。更有尚未生穗的芒草,也像穿着露珠的丝线,细弱无力地望风披靡。此景虽属寻常,但当此晚风萧瑟之时,亦足催人哀思。匂亲王吟诗曰:

玉露频频来润泽,

幼芒哪得不知情?

他身穿平日惯穿的衣服,上面只加一件便袍,此时拿起琵琶来弹奏。他把琵琶合着黄钟调,弹出非常哀愁的曲子。二女公子原是喜爱音乐之人,听了这琵琶之声,心中怨恨顿时消释,把身子靠在矮几上,从小帷屏旁边稍稍探出头来,那姿态非常可爱。答诗曰:

吹到芒花风力弱,

可知秋色已凋零。

悲秋虽非我一人之事,但……”说罢泪下如雨,毕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以扇遮面。匂亲王推量她的心情,也觉得很可怜。但猜疑终是不释,他想:“正因为此人如此惹人怜爱,只恐那人不会放弃她呢。”便觉妒火中烧,不胜痛恨。

白菊尚未全然变紫。其中特别用心栽培的,变紫反而更迟。但不知怎的,只有一枝已经变成非常美丽的紫色。匂亲王命人将这一枝折取过来,口中诵着“不是花中偏爱菊”的古诗。对二女公子说道:“从前有一位亲王,傍晚时吟着此诗而观赏菊花,忽然一位古代天人从空中翱翔而来,把琵琶秘曲教给他。但今世万事都浅薄了,实甚可叹。”便停止弹奏,放下了琵琶。二女公子觉得遗憾,说道:“只是人心变得浅薄罢了,古代传下来的技术怎么会变呢?”她似乎想听一听自己已经荒疏了的古传手法。匂亲王说:“那么,我一人弹奏太单调,你来和我合奏吧。”便命侍女把筝取来,叫二女公子弹奏。二女公子说道:“从前也曾有人教过我来,但现在都已记不清楚了。”她似乎有所顾虑,手也不触筝琴。匂亲王说:“这一点点小事,你也要对我见外,实在太无情了!我最近逢到的那个人,虽然相处日子不多,尚未熟悉,但连幼稚的、生疏的事情也不隐瞒我。大凡女子,总须柔顺而天真才好,那位薰中纳言也曾做这样的定评。你对此君不是十分信任、非常亲睦的么?”他认真地怨恨起来。二女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拿起筝来,略弹一曲。弦线已弛,所以这一回弹南吕调。二女公子弹筝的爪音清朗悦耳。匂亲王唱催马乐《伊势海》,嗓音高尚优美。众侍女躲在近边的隐蔽地方窃听,大家笑逐颜开。有几个老侍女相与议论:“亲王另有所爱,原是遗憾。然而身份高贵的人,三妻四妾也是理之当然。我们的小姐毕竟是有福之人。从前孤居在宇治山乡之时,做梦也想不到能交这样的好运。现在她说要重归山乡,真是荒唐的想法!”她们喋喋不休,年轻的侍女都来制止:“静些!”

匂亲王为了教二女公子弹琴,在二条院居住了三四天。他以日子不好、不宜出行为借口,不到六条院去,六条院里的人就怨恨起来。这一天夕雾左大臣从宫中退出,亲自来到二条院。匂亲王闻之,咕哝地说:“如此大张旗鼓地到这里来做什么呢?”便走出房间,到正殿里迎接。夕雾说道:“只因无甚要事,久不到这里来了。今日睹物思人,不胜感慨呢!”谈了些二条院的旧事之后,便带着匂亲王回六条院去了。随从的有夕雾的诸公子、高官贵族、殿上人等,冠盖如云,气势盛大。二条院里的人看了,都觉万难和他家并比,不免心情颓丧。众侍女都来窥看左大臣,也有人说:“这位大臣真漂亮啊!他的公子也是如此,个个正当盛年,相貌堂堂,不过没有一人赶得上父亲。哎呀,真是个美男子啊!”然而似乎也有人说:“如此身份高贵的人,特地亲自来接女婿,未免太过分了!这世间不成样子。”二女公子本人呢,回想自己过去的生涯,但觉终不能和这声势煊赫的人家相并肩,只是相形见绌。从此心情越发颓丧,更加痛切地希望:“还不如无忧无虑地闲居在山乡中,最为安稳。”不知不觉之间,这一年又告终了。

到了正月底,二女公子产期临近,身体不适。匂亲王不曾见过这种状态,看了非常着急,不知如何是好。安产祈祷早已在许多寺院内举行,此时又开始增添了几处。二女公子身上非常痛苦,因此明石皇后也派人来慰问。二女公子同匂亲王结婚,至今已有三年。其间只有匂亲王一人真心宠爱她,世间一般人对她都不重视。现在闻知明石皇后也来慰问,大家吃惊,各方面都来探望。薰中纳言的担心不亚于匂亲王,常常忧愁叹息,计虑后果如何。但也只能作适度的问候,未便过分亲昵地表示关怀。他偷偷地替二女公子举办安产祈祷。

二公主的着裳仪式正在此时举行,举国臣民都为此事奔忙。一切准备工作,均由今上一人亲自筹划。故二公主虽然没有外戚作后援,着裳仪式的排场反而体面。她母亲已故藤壶女御生前预先替她置备着的东西自不必说,此外又命宫中作物所新制许多用具。几个国守也从外地进贡种种物品。这仪式盛大无比。今上原定:二公主举行着裳式后即招薰中纳言为驸马。故此时男方也应该有所准备。然而薰中纳言照例脾气古怪,全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他只管为二女公子生产之事担心。

二月初,宫中举行临时任官式,薰中纳言升任权大纳言,又兼右大将之职。这是因为红梅右大臣辞去了他所兼任的左大将之职,原来的右大将升任为左大将,因此命薰君兼任了右大将。薰君升官后赴各处拜客,匂亲王处也必须一到。匂亲王为了二女公子患病,此时住在二条院,薰大将就来到二条院。匂亲王闻得他来,吃了一惊,说道:“这里有许多僧人作祈祷,应酬很不方便呢。”只得换上新的衬衣和常礼服,整饰仪容,下阶来答拜。两人的姿态都很优美。薰大将向匂亲王启请:“今夜即将犒赏卫府僚属,特设飨宴,务请光临。”匂亲王为了二女公子患病,能否出席,犹豫未决。这飨宴悉照夕雾左大臣以前的排场,在六条院举行。随从的诸亲王及高官贵族,云集殿上,其喧哗热闹不亚于夕雾升任左大臣时的飨宴。匂亲王终于也来出席,但因心挂两头,未曾终宴,匆匆告退。这里的六女公子听到了,说道:“太失礼了,这算什么样子呢!”这并非为了二女公子身份低微,只是因为左大臣声势煊赫,这女儿骄傲成性,便目空一切,惟我独尊了。

次日早晨,二女公子好容易分娩,生下一个男孩儿。匂亲王的操心不曾白费,非常高兴。薰大将在升官之喜上又添了这一件喜事。为了答谢他昨夜出席飨宴,又兼庆贺他弄璋之喜,立刻亲到二条院来,站着应酬了一会。因为匂亲王闭居在二条院中,所以没有一人不到这里来贺喜。致送产后礼物、第三日的祝贺,照例只是匂亲王家内私人参加。第五日晚上,薰大将致送屯食五十客、赌棋用的钱、盛在碗里的饭——这些都照世间常例。另有赠与产母的,是叠层方形食品盒三十具、婴儿衣服五套以及襁褓等物。这些礼物装潢并不华丽,以免旁人注目。但细看起来,件件非常精致,显见薰大将用心异常周到。还有赠与匂亲王的,是十二具嫩沉香木制的方几,高脚木盘上盛着点心。赏赐二女公子的侍女的,叠层方形食品盒自不必说,还有桧木制食品盒三十具,内盛各种各样的食物。但都不特地装潢,以免旁人注目。第七日晚上,明石皇后为之举行祝贺仪式,前来参加的人非常众多,自中宫大夫以至殿上人及高官贵族,不可胜数。今上闻知匂亲王生了儿子,说道:“匂皇子初次做父亲,我岂可不庆祝!”便御赐佩刀一具。第九日晚上是夕雾左大臣的祝仪。夕雾对二女公子虽然没有好感,但恐匂亲王心中不欢,所以也派诸公子前来道喜。此时二条院内无忧无虑,喜气洋洋。二女公子几月以来心多愁闷,身患病苦,一直忧伤烦恼。如今连日喜庆,脸上增光,心情也该稍稍宽慰了。薰大将想道:“二女公子做了母亲,今后对我势必更加疏远。而匂亲王对她的宠爱势必更深了。”他心中甚是遗憾。但念这原是自己当初的愿望,则又觉不胜欣慰。

且说二月二十日过后,藤壶公主举行着裳仪式。次日薰大将即入赘,这一晚的事是不公开的。世间也有讥评此事的人,他们说:“天下闻名、宠爱无比的皇女,招赘一个臣下为女婿,毕竟是很不相称而又委屈的。即使今上已将公主许嫁薰大将,也不必如此匆匆成婚。”但今上的个性,凡事一经决定,必须赶快实行。今既招赘薰大将为驸马,便一心一意爱护这女婿,恩遇之深,古来竟无其例。入帝王家当女婿的,古往今来,不乏其人。但今上现正春秋鼎盛,而迫不及待地招赘一个类似臣下的人为婿,却是少有其例的事。所以夕雾左大臣对落叶公主说:“薰大将如此深蒙圣眷,乃世间罕有之事,定是宿世因缘。六条院先父,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将近出家之时,才娶得薰大将的母亲三公主呢。我更不必说了,只在别人反对声中拾得了你这位公主。”落叶公主觉得确是如此,但因怕羞,默默不答。

结婚第三日之夜,自二公主的母舅大藏卿开始,以至向来照拂二公主的许多人,都受封赠为家臣。又非公开地犒赏薰大将的前驱、随身、车副、舍人等。此种细节,均照普通臣民人家办法。自此以后,薰大将每天悄悄地到二公主房中住宿。但他心中,还是时刻想念那个难于忘却的宇治大女公子。他白天在私邸内或起或卧,无时不沉思冥想。到了日暮,没精打采地赴藤壶院去。他不习惯此种生涯,颇感苦痛,便计划将二公主接到私邸来住。母亲三公主闻之,不胜欣喜,情愿将自己所住正殿让与二公主住。薰大将答道:“如此决不敢当!”便在西面新筑殿宇,造一走廊通向佛堂,意欲请母亲转居西面。东所前年失火之后,早已重建,富丽堂皇,轩敞宜人。此次更添修饰,详加设备。薰大将这计划,今上也闻知了。他想:“结婚未久,就毫无顾虑地移居私邸,是否妥当?”然而,虽曰帝皇,父母爱子之心的昏蒙,原是同众人一样的。他遣使送给三公主的信上,所谈的净是二公主之事。已故朱雀院曾把这位尼僧三公主郑重托咐今上照拂。所以三公主虽已出家为尼,威望并不衰减,万事都同从前一样。凡三公主有所奏请,今上无不准许,可知圣眷深重。薰大将身受这两位尊贵人物的无限宠爱,可谓荣幸之至了。然而不知怎的,他心中并不特别欣喜,还是动辄沉思冥想。他只管操心于宇治建造佛寺的工事,盼望其早日落成。

薰大将屈指计算二女公子所生小公子的五十朝,用心准备庆祝的饼。连盛食物的箱笼盘盒都亲自设计。不用世间普通的东西,而全用沉香、紫檀、白银、黄金为材料。他召集各行各业的许多工匠,叫他们制造。这些工匠便各显身手,争工竞巧,造出种种珍品来。他自己呢,照例选匂亲王不在家的一天,亲赴二条院访问二女公子。恐是心理作用所使然:二条院里的人觉得他的模样比前更加神气,增添了高贵的风度。二女公子想道:“现在他已娶了二公主,总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情迷色恋,向我缠绕不休了吧。”便放心地出来和他会面。岂知他的态度依然如故,一见就落下泪来,说道:“我这婚事其实非出心愿,如今更觉世事都不称意,心情越发迷乱了!”便诉说他的愁思。二女公子对他说道:“呀,你这话岂有此理!被人听见了会泄漏出去呢!”但她想道:“此人交了这般好运,毫无快慰之色,而还是不忘记故人,真乃深于情者。”她很可怜他,确信此人与众不同。又可惜姐姐早死了。如果在世,岂不甚好?但她又想:“姐姐即使在世而嫁了他,结果也与我同样命运,两人都成了苦命之身。总之,家道衰微的人,决不能参与荣华之列。”如此一想,更觉姐姐决心不嫁而以此长终,真乃高明之见。

薰大将恳切要求看看新生的小公子。二女公子觉得怕羞,但她想道:“如今何必拒绝他呢?此人只有无理求爱这一事是可恨的。除此以外,岂可拒绝他的要求?”她自己并不作答,但教乳母抱小公子出去给他看。将门之子,当然不会丑陋。这小公子长得异常白胖而美貌,声音洪亮,似乎已想说话。脸上时时露出笑容。薰大将看了心中艳羡,恨不得这孩子变了自己的儿子。可见他还是难于舍弃尘世的。他只是想:“我那不可挽回的故人,生前倘能和我做了夫妻,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多么好呢。”但他绝不企望最近新娶的那个荣华的二公主何日早生贵子,其心情也太怪僻了。笔者把此君描写成一个如此儿女之态的痴人,其实对他不起。如果他真是一个不通道理的怪人,皇上不会特别亲近他而赘他为驸马。推想起来,此人在朝廷政治方面定是才能出众的吧。薰大将看见二女公子肯将如此娇小的新生儿抱出来给他看,心甚感激,便比往常更亲切地和她谈话,不觉日色已暮。今日未便放心地在此逗留到深夜,心甚痛苦,只得连声叹气地告辞。他出去之后,也有几个饶舌的侍女说道:“此人留下的衣香多么芬芳啊!真如古歌所谓‘折得梅花香满袖’,黄莺会来寻访呢。”

宫中推算:到了夏天,赴三条宫邸的方向不利。因此决定在四月初,未交立夏以前,叫二公主迁居三条宫邸。迁居的前一天,今上来到藤壶院,举行一个送别的藤花宴。南面厢屋的帘子一律卷上,其中设置今上的御座。此宴会不由藤壶院的主人二公主做主,而是皇上举办的公宴。故公卿王侯及殿上人的飨宴,均由宫中御厨供应。参与宴会的有夕雾左大臣、按察大纳言、已故髭黑大臣之子藤中纳言及其弟左兵卫督。亲王之中有三皇子及其弟常陆亲王。殿上人的座位设在南庭的藤花下面。宣召一班乐队,把他们安排在后凉殿东面。到了日暮,命乐人奏双调,殿上管弦之会就此开始。二公主命人取出种种琴和笛来,从夕雾左大臣开始,诸公卿顺次将乐器奉献御前。已故六条院主亲笔书写而交付尼僧三公主的两卷琴谱,插上一枝五叶松,由薰大将呈上。夕雾左大臣接了,奉献御前。接着顺次奉上琴、筝、琵琶、和琴等,都是朱雀院的遗物。笛是夕雾梦中得柏木告语而转赠与薰君的纪念物。今上曾经赞赏此笛,说是“音色之美无比”。薰大将想:“除了今日的盛大宴会之外,何时更有良机呢?”因此取出这支笛来。于是夕雾左大臣奏和琴,三皇子奏琵琶,此外分赐诸人,开始演奏。薰大将的笛,今日尽情地吹出盖世无双的美音。殿上人中,几个善歌的人也都应召而出,演唱非常美妙的歌曲。二公主命人取点心,盛在四只沉香木制的食盒里,载在紫檀木制的高脚木盘上。衬布染成紫藤色,深浅有致,上面绣着藤花折枝。白银的酒器、琉璃的杯子、深蓝琉璃的瓶子,概由左兵卫督一手置办。今上赐酒一杯,夕雾左大臣受赐已多,今日不好意思接受。而亲王之中又无适当之人可以转让,便转让给薰大将。薰大将意欲辞退,但恐今上不悦,便接了酒杯,唱一声警跸。其声音与姿态,原与普通仪式中无异,然而似觉特别优美,与众不同。大约由于今日他是天之骄子,所以看来更增光彩吧。薰大将把酒倾入另一瓷杯,怀藏了天子所赐的酒杯,然后喝干了酒,归还了瓷杯,下阶拜舞谢恩。其姿态优美无比。地位尊贵的亲王及大臣蒙天子赐酒,尚且引为莫大之荣幸,何况薰大将以驸马身份受此恩宠,实乃世间稀有之珍闻。然而地位高下毕竟都有规定,薰大将拜舞之后只得退归末座,旁人看来实在委屈了他。

按察大纳言看了不胜妒羡,希望自己能交这等鸿运才好。这是因为:他从前曾经倾心恋慕二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女御入宫之后,犹不断念,常常送情书去。最后又想娶得她所生的二公主,曾经托人向女御示意,要做二公主的保护人。但女御终于不曾将此意转告皇上。因此之故,按察大纳言心甚不快,他说:“薰大将的人品果然佼佼不群,但今上在位之时,岂可如此隆重地优待一个女婿?九重之内,御座之旁,让一个臣下任意出入,甚至举办飨宴,大张旗鼓地招待他,真是史无前例的啊!”他愤愤不平,讥讽得很凶。然而总想看看这个宴会,所以也来出席,心中却在生气。

殿上燃起纸烛,大家奉献祝歌。走近文台来呈献歌稿的人,个个脸上得意扬扬。然而这些诗歌,想必照例是稀奇古怪的陈腔滥调,所以笔者并不特地向人探询而一一记录。几位地位高贵的王侯,所咏的诗歌并不特别优秀。为欲纪念这个盛会,探询得一二首在此。这一首大约是薰大将走下庭中来折取藤花、奉献皇上饰冠时所咏的歌吧:

欲为君王添冕饰,

高抬罗袖摘藤花。

诗中得意之色,未免可厌。今上答诗云:

藤花万世长鲜艳,

今日贪看无餍时。

还有两首,不知是谁所作:

此花原为君王摘,

饰冕鲜明胜紫云。

移植九重深苑内,

藤花香色不寻常。

这最后一首,似乎是那位生气的按察大纳言所咏。此种诗歌之中,或许有笔者误听之处。总之,皆非特别优秀之作。

夜色渐深,管弦之声更增佳趣。薰大将唱催马乐《安名尊》的嗓音美妙极了。按察大纳言昔年擅长唱歌,至今不曾荒疏,此时也神气十足地起来和薰大将合唱。夕雾左大臣的第七位公子,还是个幼童,已能吹笙,吹得非常美妙。今上赏赐他御衣一袭。他的父亲便下阶拜舞谢恩。今上于天色近晓之时还宫。犒赏物品,公卿及亲王等由今上颁赐;殿上人及乐人则由二公主赏赐,品类甚多。

是晚二公主从宫中迁居三条院,仪式非常盛大。皇上的侍女全部护送。二公主乘的是有庇的辇车。此外有无庇丝饰车三辆,黄金饰的槟榔毛车六辆,普通槟榔毛车二十辆,竹舆车二辆。陪送的侍女共三十人,女童及仆役八人。薰大将方面来迎接的车有十二辆,是三条院本邸的侍女们所乘的。犒赏公卿及殿上人的物品,精美无以复加。

迁居既毕,薰大将在本邸中从容细看二公主,但见她的容姿非常可爱。身材小巧,态度高尚优雅,毫无缺陷。他觉得自己命运不坏,心中颇感骄矜,希望因此而忘记了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然而终于不能忘记,还是时刻恋慕。他想:“这相思之苦在现世恐怕无法慰藉了。直须等到我死去成佛之后,明白了这段异常痛苦的因缘是何种恶业的果报,方始可以忘怀吧。”他专心料理宇治山庄改造佛寺的工事。

贺茂祭的忙碌过了之后二十几日的某天,薰大将照例访问宇治。他检阅了佛寺的建筑工事,作了些应有的指示之后,思量如果不去探望那个“朽木”,似觉对她不起,便往她的住处走去。忽见一辆不甚华丽的女车,由许多腰间带着箭壶的雄赳赳的东国武士簇拥着,又带着许多仆人,正在驶过宇治桥来,样子颇有威势。薰大将看了想道:“这是乡下地方来的。”便走进新建的山庄去。他的随从人等还在纷忙不定的时候,那辆女车也向着山庄这边过来了。随从人等喧哗起来,薰大将制止了他们,叫他们去问:“这车中是谁人?”一个操方言的男子答道:“是前常陆守大人家的浮舟小姐,赴初濑进香回来,顺路到此借宿一宵。”薰大将听了,记起以前二女公子和弁君的话,想道:“对了,正是以前听说过的那个人。”便叫随从人等退避一旁,又遣人去对那方面的人说:“请你们赶快把车子赶进来吧。这里另有一位客人借宿,但他是住在北面的,这南面空着。”薰大将的随从人等都穿便服,姿态并不堂皇,但从神色上看得出是高贵的人家,因此那方面的人有些狼狈,把马退避一旁表示谦让。那女车进入邸内,停在走廊西端。这山庄是新造的,帘子还未挂上,格子窗都关着。薰大将走进室中,就从南北两室中间隔着的纸门上的洞隙中偷窥。罩袍窸窣有声,他便把它脱去,只穿便袍和裙子。

车中人并不立刻下车,先叫人向老尼弁君探问情况:“听说有一位贵人住在这里,不知是谁。”薰大将刚才闻知车中是此人之后,就预先告诫众人:“决不可告诉他们我住在这里!”因此侍女们都会意,答道:“请小姐快快下车吧。这里原有一位客人,但他是住在那边的。”同乘的一个青年侍女先下了车,把车上的帘子揭起。这青年侍女不像那些随从人的乡村气,看上去很顺眼。又有一个年纪较大的侍女下车,对车中人说:“请快下车。”车中人答道:“这里似乎有人看见的。”这声音微弱而文雅。那年纪较大的侍女用老练的口气说:“您总是说这样的话。这里一向是关上窗子的。这种地方,哪里有人看见呢?”车中人便小心翼翼地走下车来。但见其人头面和身材都很小巧优雅,薰大将一看就回想起大女公子来。她用扇子遮住脸,薰大将看不见她的颜貌,很焦急。他一边注视着,一边心头扑通扑通地乱跳。车子很高,而下车的地方很低。两个侍女若无其事地跨了下来,但这位女主人下车时颇感困难,她东看西看,许久才下了车,立刻膝行进入室内去了。她身穿深红色褂子,外罩暗红面蓝里子的常礼服和浅绿色的小礼服。她室中的纸隔扇边立着一个四尺高的屏风。但薰大将窥探的那个洞隙位在高处,所以完全看得清楚。这位浮舟小姐担心邻室有人窥看,把脸向着那边,斜倚着躺在那里。两个侍女毫无疲劳之色,相与谈话:“小姐今天累得很了!木津川中的渡船,二月里水浅的时候很平稳,但今天水涨,的确很可怕。不过其实算得了什么呢!想想我们东国的旅行,这里哪有可怕的地方!”小姐一言不发,默默地躺着。她露出的手臂,圆肥可爱。此人全不像是身份低微的常陆守的女儿,实在是一位高贵的千金小姐。

薰大将站着窥看,渐渐腰痛起来。但是,为欲使那边不觉得此地有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但见那青年侍女吃惊地说:“好香啊!这种香气太美妙了!大约是那老尼姑在薰香吧。”那老侍女说:“的确,这种香气真好闻啊!京里的人到底风雅时髦。我们夫人在这方面算是天下闻名的能手,但在东国调制不出这种香料。这里的老尼姑生活虽然极其简朴,服装倒很讲究,尽管是灰色的、青色的,样子也很漂亮呢。”她如此称赞弁君。此时那边廊下走进一个女童来,说道:“请吃些茶点。”便接连地送过几盘食物来。侍女把果物送到小姐身边,叫她起来:“请小姐吃些果物吧。”但小姐不起来吃。两个侍女就拿些果物,大约是栗子吧,喀啦喀啦地嚼着吃。薰大将听不惯这种声音,颇感不快,便离开洞隙,退后几步。但一离开就想念那人,立刻又走过去窥看。比这女子身份高贵的人,自明石皇后开始,相貌漂亮的、人品温良的,他至今见过很多。除非十分优越的,总不能牵惹他的心目。所以别人都批评他过分老实。然而只有此次,这女子并无何等特别优美之处,他却贪看得不肯离去,真是一种怪僻的心理。

老尼姑弁君想,薰大将处也得去探望一下,便走过去。薰大将的随从人等机敏地回报她道:“大人身体有些不适,此刻正在休息。”弁君想道:“他以前说过要找寻这个人,大约今天想乘此机会和她会面,所以在那里等待日暮吧。”她不知他正在洞隙里窥看呢。薰大将领地中庄院里的人,照例送些装盒子的食品来,弁君那里也有一份。弁君想请东国来的人们也吃些,以表示招待,便整理一下衣饰,来到客人室中。那老侍女所称赞的装束,果然非常整洁,相貌也很端正清秀。弁君开言道:“我道小姐昨天可到,等候了多时。为什么到今天这么晚的时候才来呢?”那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途中疲劳得很,昨天在木津川那边泊宿了一宵。今天早晨是否可以登程,也踌躇了好久,所以到得晚了。”便催小姐起身。小姐好容易坐了起来,看见了这老尼姑,觉得难为情,把脸转向一旁。从薰大将这边望去,正好看得清楚。但见她的眉目与垂发的确非常优雅。薰大将对已故的大女公子的相貌虽然不曾仔细端详过,但一见此人,便觉完全肖似,回忆前尘,不禁又掉下泪来。小姐对弁君答话,声音很轻,然而很像匂亲王夫人的声音。薰大将想道:“唉,多么可爱的人啊!世间有这等肖似的人,而我一向不知,实在太荒唐了。只要是与大女公子有关的人,即使身份比此人更低,倘如此酷肖乃姊,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何况此人虽然不蒙八亲王认领,到底确是他的亲生女儿。”这样一想,便觉无限可爱,无限可喜。又想:“我恨不得现在就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道:‘原来你还活在世间!’这才可慰我心。玄宗皇帝叫方士寻到了蓬莱岛上,只取得些钗钿回来,毕竟是不满意的吧。此人虽然不是大女公子本人,然而非常肖似,可慰我心。”大约他和此人宿缘甚深。老尼姑略谈一会,不久就告辞回内室去。两侍女闻到香气,弁君明知是薰大将在近处窥看之故。大约因此她不再多谈,就退出了。

日色渐暮,薰大将才离开洞隙,穿好衣服,照例召唤弁君到那纸隔扇边,向她探问情况。他说:“我来得正好,却是可喜。托你的事怎么样了?”老尼姑答道:“自从大人吩咐之后,我就静候适当机会。去年匆匆过去了。今年二月小姐赴初濑进香,道经此地,我始得和她见面。那时我就把大人的意思隐约告知她母亲。她母亲说:‘叫她代替大女公子,实在是诚惶诚恐,不敢当的。’但那时候我闻知大人很忙,未便谈及此事,所以不曾把她这话转达。本月小姐又去进香,今日方才回来。她归途中到此泊宿,和我亲昵,也只是为了怀念旧日情缘之故。但此次她母亲有事未便同行,只有小姐一人出门,所以我没有告诉她大人在此。”薰大将说:“我也不愿叫乡下人看见我这便服微行的姿态,所以诫告随从人等不可说出。然而很难说,那些底下人未见得会隐瞒到底吧。今天该怎么办呢?小姐一个人来,反而容易对付。你可向小姐传言:‘我俩不期而遇,定有宿世深缘。’”弁君笑道:“真稀奇啊!你们这宿缘是几时结成的呀?”接着又说:“那么,我就向小姐传言吧。”说着回到室内去了。薰大将自言自语地吟诗曰:

好鸟似相识,鸣声亦惯听。

分开榛莽路,跋涉远来寻。

弁君就到浮舟室中去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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