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不知她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布老虎,看起来脏兮兮的,包裹棉絮的布块都染上了黑灰。
玩具从未浆洗过,不像是她珍爱之物。
拿这个,换蜜煎吗?那苏芷要亏大发了。
苏芷摸不着头脑,同沈寒山对视一眼。
她道:“这个对于我来说,没用。”
嘴上这样说,苏芷却还是捻了一颗蜜樱桃递到她唇边:“尝尝。”
哑奴张嘴,迟疑一会儿,小心含住甜果子。
她微启的唇里,拦腰截断的舌根若隐若现,瞧着人心里很是不落忍。
伤疤代表哑奴过往的伤痛,明明是七八岁的稚童,却要承受这样的风雨摧折,苏芷更觉得沈寒山凶悍与伪善——道貌岸然的小人,连柔弱小姑娘都不放过。
沈寒山哪里知道自个儿温文形象崩塌,竟叫苏芷以为他是凶神恶煞的恶人。
他见苏芷再要喂哑奴,忙扬袖拦下。
他朝苏芷使了一个眼神,凉凉追问哑奴:“要你给线索,不是给你喜爱的小玩意儿的。还是说,这只布老虎同朱逢有关?”
这是哑奴第一次这样近同一个男人讲话,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警惕地盯着沈寒山。
许是嘴里还残留一丝淡淡的甜味,哑奴想起苏芷的好,胆子大上不少。
她挣扎了一程子,点了点头。
苏芷讶然:“你是说,这只布老虎就是线索?是朱逢给你的吗?”
哑奴咬了咬唇,再次点头。
她指认了朱逢。
原来那一间阴暗可怖的樊笼主人,是朱逢!
苏芷眸间一沉,朱逢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她的眼皮底子下欺凌弱.小,兴风作浪!
待案结后,她定要焚了他的尸身,把他骨灰也给扬了!
沈寒山适时压制住苏芷的杀意,道:“切莫冲动。这些证言……不过是哑奴一面之词,还需佐证方可定罪。”
苏芷没料到沈寒山冷静如斯,该说他冷情还是全无心肝呢?
苏芷切齿:“你也太冷血了。”
沈寒山被苏芷误会了,他没有立时辩驳,而是垂下纤长乌黑眼睫,低喃一句:“只因她是孩童,便清白无辜吗?芷芷,世事哪有这样简单。”
沈寒山不知,可苏芷是见过哑奴身上密密匝匝的伤疤的。若朱逢是虐童的罪魁祸首,那么哑奴的旧伤便是拜他所赐。
这样的渣滓,沈寒山还要庇护吗?
苏芷想到沈寒山在朝野周旋,游刃有余,他着手此案,或许不是为了还弱小之辈一个公道,而是为了取悦圣心。
而官家主掌权衡之术,一心想要定罪于赤鱬妖女,为无辜枉死的百姓朱逢洗刷冤屈。
朱逢若从毫无瑕疵的善人变成了无恶不作的狂徒,这便不是官家想要的案卷结果。
沈寒山,为了仕途,或许可以顺从君心,改变这一结果。
苏芷把哑奴揽在身后,横眉冷对沈寒山:“你和那些严刑逼供、只求迅速结案交差的酷吏有何不同?为人处世没有半点人情味,官场沉浮之道倒是拿捏得称手。”
不怪苏芷把沈寒山想得太坏,实在是他年纪轻轻便深谙弄权之术,居于高位。
这样的男人,绝非城府浅显的平庸之辈。
苏芷看不透他,故而不敢信他。
她对沈寒山,总留一手。无论在朝为官,或是宅家里外。
也可以说,苏芷从来不认为沈寒山是个好人。
沈寒山怎么不懂呢?
寥寥几句话,他就看到了他与苏芷之间难平的沟壑。
沈寒山苦笑:“我在你眼里,是那等唯利是图的小人吗?”
苏芷不应声,他也懂了。
无论他如何努力亲近苏芷,她对他仍是有所保留。
苏芷宁愿相信以君国为重的大殿下陈风,也不会相信他。
沈寒山心间酸胀,他恍惚想起年前下属送来的节礼点心——春花涩。
是取春末青梅雕成五瓣桃花淋蜜渍成的一道小食。甜腻的糖饴壳子裹挟酸涩的梅心,明明吃下去割嗓子辣喉咙,却大把的人趋之若鹜,来尝这一口委屈。
沈寒山好似明白了自个儿为何如何疯魔,苏芷便是那不讨好的涩心,内里趣味独独他欣赏。
吃力不讨好么?
唯独遭她嫌么?
沈寒山叹气:“我待外人百样算计,却绝不会待你如此。”
苏芷不听:“沈寒山,我乏了,明日再谈吧。”
她送客。
她不信他的话,也不需要信。
自打她成为天子私兵、皇城司使后,注定要和朝堂官员沈寒山划清界限。
是沈寒山这个蛊惑人心的毒郎君,使尽诸般心计接近她,强行同她交好。
那么她狠心斩断两人交情,自此桥归桥路归路,不相往来,也只是归复他们本该保持的距离而已,无甚好在意的。
她早就想这样做了,可她没能狠下心肠。
她看似同沈寒山交恶,实则还是容忍他对她示好。
苏芷的慈悲,如今化为更锐利的刃,将沈寒山刺得体无完肤。
他应当料到这一点,他本该比她清醒。
苏芷不是一般的小娘子,她以事业为重,没有更多的细腻心肝,偏爱沈寒山。
苏芷紧紧握住腰间的刀柄,她面上不流露任何伤憾神色。
如今的沈寒山,只不过是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同僚而已。
即便日后不再交谈,她也不会损失什么。
毕竟,沈寒山于她,可有可无。
晴了一整日,难得又云雾缠绵。
簌簌的碎雪落下,掺在沈寒山鸦青色的发间。
苏芷踏在廊庑的阶梯上,居高临下睥着庭院里欲走的沈寒山。
他的衣下摆卷了一片绒绒的雪,风雪神来一笔,仿佛山水画绣纹样受了仙术点拨,显了像。
他站在清峭寒冷的天里,不发一言。
苏芷莫名想起了她入井湿.透了的那一夜。
沈寒山抱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平缓踏在雪地里。
他的臂弯有力,能撑得起她的、伶仃的女子肉身。
苏芷原以为他无用,那日却也没有小瞧他。
方才,她的话是不是重了呢?
或许沈寒山没那么坏。
苏芷抵在弯刀镂花刀柄上的手,蓦然一松。
可她这次,不能再给自己退路了。
她和他借此事恩断义绝,往后也无瓜葛。
挺好的,对他的仕途,她的前程,都有好处。
苏芷无畏作牺牲者,这是她赠予沈寒山的柔情。
于是,她先走了。
苏芷牵起哑奴入屋,命一贯送沈寒山出府。
一贯姗姗来迟,见沈寒山面容肃然,不知小两口闹了哪门子别扭,不敢贸贸然开腔。
还是领沈寒山出苏家府门的时候,一贯忍不住道了句:“沈郎君,咱家小娘子素来这个脾气,您别往心里去。”
往常,沈寒山都会很有雅量地为苏芷辩护,说两人的赌气,只是玩笑。
单单今日不同。
他没再回话,也没有在奴仆面前尽力遮掩他同苏芷的不和事实。
他认清现实,浅浅笑道:“就送到这儿吧,我先走了。腊月寒冬,更深露重,劳烦一贯时常提点小娘子多添衣了。”
一贯一愣,心道:这是什么道理?需要他提醒苏芷添衣么?
转念一想,他回过味来……沈寒山分明是说,今年冬日,他或许都不会来苏家了。故此,他照看不了苏芷,只得托付给苏家下人多加关照。
完了,坏事了,这是要分道扬镳啊!
一贯怔忪原地,目送沈家郎君走后,他忙马不停蹄奔向苏母的院子,请苏大娘子拿个主意吧!
没错,一贯明面上是苏芷的心腹,实则是苏母安插在闺女院中的眼线!是来给沈寒山和苏芷牵线搭桥的细作!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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