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知哑奴满心戒备,谁被困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樊笼中不会憎恨世人呢?
苏芷的柔肠百转,总对老者稚童展现。
她踅身,嚷了句沈寒山:“沈廷尉,劳烦你回去喊皇城司亲从上三番指挥使王猛过来,就说是我的口令,命他即刻带十名弟兄来此处,搜寻凶手下落。”
沈寒山迟疑问:“我走了,那你呢?”
“我留下。”
“你就不怕……赤鱬妖女折返此地伤人吗?”
苏芷哂笑一声:“若她有这个能耐伤我,也不至于落荒而逃了。放心吧,论干架,我没输过的。”
她胸有成竹,再质疑下去,也没劲儿了。
沈寒山颔首:“那你一切小心。”
“嗯。”苏芷目送沈寒山离开。
待人走后,苏芷提刀割下宽大衣袍,小心抖开,披至哑奴瘦骨嶙峋的肩臂之上。
好在哑奴身量矮小,看着才八九岁的年纪,足以被她的衣布包裹。
苏芷能感受到她碰上哑奴的一瞬间,小娘子浑身便止不住战栗,抖若筛糠。
她笑说:“你怕男子也就罢了,缘何怕我?”
闻言,哑奴错愕地抬头,看了苏芷一眼,仿佛在疑惑她为何知道这一点。
苏芷为她解惑:“你一见我们两个,目光便落在沈寒山身上,不住往后退步。你同他素未谋面,不可能是忌惮他,故而猜到,你该是怕男子。那么,将你囚在此处的人,或许不是那名赤鱬妖女,而是朱逢?”
听到这里,哑奴没有开腔。她深深垂首,缄默不语,后颈鼓起一颗颗圆润的骨,似神佛掌中的慈悲念珠。
她太瘦了,不知在这里饿了多久。
苏芷知道,要卸下哑奴心防,需废上不少气力,她并不急于一时。
于是,苏芷伸手,把哑奴拦腰抱起来,小小的姑娘,蜷缩入她怀里,不知是惧怕,还是安心,一时也忘记了反抗。
苏芷仍由哑奴靠在肩头,待王猛来后,她吩咐:“劈开院门,朝东西南北四方寻人。这是赤鱬妖女逃生的必经之路,才过去一天,她逃不了多远,仔细盘查看看,任何可疑女子都不要放过。”
至于哑奴,她定然见过凶手,得把人带回去,寻法子撬开小娘子的口。
哑奴吃过不少苦头,苏芷还没残忍到要对一个女孩儿上刑,故而她先一步带小娘子离开,安置进府邸,避免落到旁人手中。
难保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吏为了尽快查出案情始末,对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上什么残酷手段。
苏芷虽不算什么好人,却也不至于为了抢功不择手段。
离开朱家前,苏芷又去问了一次隔壁的女使小香——关于那日进入朱逢家的神秘女子的衣着颜色。她说不过匆匆一瞥,只能确定衣裙大抵是素色,当时小香的目光流连女人帷帽上,至于衣上白色还是粉色倒没瞧那么仔细,也可能领缘袖摆缀有粉色花鸟刺绣。
说了等同没说,苏芷不再纠缠。
哑奴的事,由苏芷这边给官家禀报了消息。
案情有了进展,陛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不少,他命苏芷与沈寒山继续跟进此案,务必从哑奴口中得知更多凶手的样貌讯息,也好由刑部下达海捕文书供衙役和皇城司番营拿人。
沈寒山和苏芷近日因皇命在身,官署的本职差事便转到了辅官手中,不必成日往衙门里跑。
也就是说,一日没寻到真凶,她就得和沈寒山朝夕相处一日?
这是何等的残暴酷刑啊……
好在沈寒山人虽烦腻,人情世故倒通达。
他知她今日里外忙碌,定是精疲力尽,夜里没来叨扰,却派遣府上老奴端来一碗方便睡前克化的胡桃牛乳粥,以表关心。
苏芷望着水绿花绸镶绣折纸花纹锦布桌上的那一碗奶粥,一时不语。
好似她身边的人,从未将她当成小娘子一般关照,寻常府上置办酒肉烧宴,也总寻苏芷登门。
唯有沈寒山时刻记得她是个姑娘家,上阵杀敌的同时,也会爱甜糕小食、珠花绮罗。
苏芷喊来一贯:“把粥端给那名小娘子,再喊婢子烧水、在客房里设浴桶,置办一身僮仆的新衣裙,我亲去给她换洗。”
“是。”一贯不会忤逆苏芷的命令,他敬重苏芷,比苏母更甚。
随后,一贯捧着乳粥退出屋外,伺候那名落魄小娘子进食。
等苏芷莅临客房时,哑奴已然吃完乳粥了。
她下意识放下舀粥的瓷勺,意图逃跑。可看到苏芷的当口,她又坐回了雕花矮凳上,乖巧等人靠近。
比起外人,她不太怕苏芷。
这是个好兆头,苏芷很满意。
她负手,靠近哑奴,问:“乳粥好吃吗?”
哑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垂眉敛目,似乎在斟酌要不要听懂苏芷的话。
她不是不懂,而是权衡利弊,考虑装疯卖傻。
苏芷信手捻来帕子,往哑奴唇边凑:“吃得这样不小心,沾满了下巴。”
哑奴任凭眼前这位英气逼人的阿姐替她擦嘴,眼珠子一瞬不瞬,不知在想什么。
苏芷又问了句:“想沐浴吗?我置办了合身的袄裙,你可以换洗后好好睡个觉。”
哑奴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微微点头。
她同意了,也代表她能听懂人话。那么往后盘问她,也就方便了,苏芷松了一口气。
哑奴除了苏芷,不信任何人。
她任由苏芷抱着出屋,走过狭长的廊庑,进入布局雅致的客房。
玄色纱绣直竹纹屏风后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桶,里面烧好了沸水,还撒了几颗香澡豆。
苏芷兑了凉水,指尖试温,觉着大差不差后,她同哑奴道:“我替你更衣,帮你搓澡。”
哑奴攥着单衣领口,犹豫着往后退步,她不想被苏芷触碰。
苏芷留意到,哑奴的手掌很脏,指缝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多少淤泥污渍。
她只着了一件雪白单衣,衣领与袖缘沾了些黑污,衣裤却还算干净的,应当是此前披了一层外衫,如今不翼而飞了。
苏芷咂摸一程子,再次开腔:“浴桶都高至你胸口了,若无人扶你,入水失力,溺亡在池中也有可能。你执意要冒险,那寻死也随便你。只是……你这样不信我,再软的心肠也教你搅和硬了,我也未必会帮你渡过眼前的难关。”
这话看似关切,却也夹杂要挟之意。
要是哑奴信赖苏芷,依靠她,寻求她的庇护,那苏芷自然会照顾一二;若是哑奴不识相,同她作梗,那她也可换一副恶毒嘴脸,刁难哑奴。
哑奴没的选,只得咬唇,点了点头。
苏芷拍了拍她的头,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的小娘子。”
她替哑奴解开单衣,不动声色观察小娘子的四肢。腰上有新鲜抓痕、亦有陈年淤青与伤疤,伤痕密集,均为下.体以及腿脚较为私密处,由此可见,虐待她的人,定是个男子。
女子苛待人,大体在脸与手等上肢做文章。
哑奴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年纪轻轻遭受磨难。
苏芷不打算问这么多,至少不在今晚刁难她。
苏芷装作自己什么都没见到,搀着哑奴入热水,用澡豆替她抿头发、搓脖颈。
待她洗干净了,苏芷还亲手替她烘干长发,又帮她换上一身玫红缎绣花蝶饰袖缘袄裙。衣料质地柔软,夹杂了兔毛内胆,合适和衣入眠。
苏芷给她倒了一杯温茶,离开前,还帮她燃了安神香。
能死里逃生不容易,小娘子就无忧无虑入睡吧。
苏芷心里存了事,晚间是睡不着了。
思来想去,苏芷决定去叨扰沈寒山。
倘若是旁人,苏芷还会顾念一二,轻易不扰人清梦,对于沈寒山,她没想过客气,以“麻烦沈寒山”为悦己之法。
然而,苏芷失策了。
她深夜来寻他,某人只会欣喜若狂。
苏芷同沈家老奴打过招呼,径直步入沈府,踱至沈寒山寝房寻人。
沈寒山不愧是附庸风雅的文人,院中栽着几棵迎霜怒放的腊梅树,外圈宝珠梅花纹瓦当步檐底下悬着煌煌山水灯,烛火映出五瓣寒梅,如月芒星辉落其间,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苏芷没那么多闲心赏花,她抬手,犹豫片刻,还是拍了拍门,问:“沈寒山,你睡了吗?”
不过半炷香,屋内人答:“没有,待我来开门。”
在苏芷来之前,已有奴仆前来通禀。
沈寒山早着好石青绸绣落花流水花蝶纹窄袖袍,在房中等候。
因要见客,他原本倾泻后脊的乌黑如墨长发,用云纹发带松垮束着,比起白日里的齐整着装,临睡前的沈寒山,更添几分多情与慵懒。
苏芷莫名寸寸耳热,攀爬上面颊,她隐隐后悔这样晚来找一名独身郎君叙话。
很,尴尬。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诡异……她何时把沈寒山当成正经郎君来看待了?同他忸怩,真是怪里怪气。
沈寒山不知她心中所思,他只是侧身,请苏芷进屋。
苏芷还是踏入了男人的寝房。
沈寒山的屋舍装潢不错,寝房借花罩一分为二——里间是床榻,外间则摆了桌几与盆景,平素用来看书。苏芷是头一回来沈寒山的屋子,她抬头扫了一眼四周,梁枋绘满卷草风鸟青绿彩画,博古架置满典雅玉器,华美至极。
同沈寒山的为人一样,道貌岸然。
不知情的人以为他两袖清风,勤俭持家,不忘寒门之苦;知情人则知他表里不一,俸禄全花在日常开销与古玩珍品上,私底下就差说他骄奢淫逸了。
苏芷坐到折背花鸟雕花纹样靠椅里,等沈寒山落座。
岂料沈寒山做足了主人家的礼数,他没有立马同苏芷寒暄,而是准备了一些待客的吃食。
沈寒山挪来一竹篮方顶柿与盐官枣,还给苏芷沏了一杯温茶,随后才问:“怎么深夜来寻沈某?难不成是芷芷睡不着,盼我能给你助眠么?”
他这话不知是笑语,还是嘲弄,惹得苏芷长长挑起眉头:“来谈公务,不行吗?”
“如何不行?沈某欢迎之至。”沈寒山挑明了欲熄不熄的炭盆,待猩红炭块又旺盛了,他问,“说吧。何事教你这样烦心?为了能让芷芷休憩好,我定然竭尽全力替你参谋。”
这厮句句都在偏袒苏芷,专程为她着想。
就凭这张甜死人的利嘴,他不在朝野中如鱼得水都不能够!
作者有话要说:不考据,全文非常非常慢热,全是灯灯任性写作风格。
不喜欢的宝贝可以不看,但是不要骂我呜呜,非常玻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