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拿细竹签挑了挑朱逢的指缝,剔出一些皮屑与勾丝的粉白衣线。
苏芷了然,道:“刺杀朱逢的人,应当是女子。”
沈寒山捧场发问:“哦?苏司使可是寻到了罪证?”
苏芷拿木镊子捻清那几根衣线,同沈寒山道:“你看朱逢生前的衣裳是白底招财进宝纹襦裤,而他指尖掐下的皮肉却是带着粉白丝线的。没有官身的平民郎子日常惯着黑白两色或浅色衣裤,若非年节,不会穿他色。而娘子们却不受官阶衣色管束,蓝黄粉绿等布色均可上身,而坊间近日时兴的女子成衣大多是粉罗绸缎。由此可见,来寻朱逢的人,很有可能是个女子,还是个年轻女子。”
闻言,老钱满意地点头:“苏司使推断得不错,朱逢死时衣裤大敞开,仰倒至榻上,观其□□能断定此人乃行房事中途遇害。”
说到这里,苏芷同几人再次踏入朱逢遇刺的寝房,核对案发细节。
苏芷扫了一眼屋内人血溅射的范畴,成滩的血迹濡满榻上罗绸,人血自被褥飞溅上床架帷幔,地上只余星点血花。
可见,朱逢死时确实是在榻上行不轨之事。
苏芷道:“起先我疑惑朱逢为何背部没有撞伤后血液坠积的尸斑,如今一看是床榻上遇害,也就能解释这一疑处了。朱逢本就是俯身行房事,遇害后往旁侧一翻身,跌在柔软的被褥之上,故而不会碰撞受伤,也就不会形成大片淤血尸斑。”
她又扫了一眼门闩,红木干净,没有染上任何一丁点人血。再看一眼盆架上的铜盆,蓄满了淡粉色的水。
苏芷明白一二,对沈寒山说:“凶手杀了人后,还在室内清理了血迹。故而水盆里有淡淡血色,而门闩上没有人血残留。”
沈寒山莫名勾起唇角,道:“何等坚毅心志的小娘子,才会杀人后气定神闲梳妆、整理襦裙,再堂而皇之离开朱家?若她是遭受朱逢欺辱,这才不得已杀人,不该神色慌乱,匆忙逃窜吗?”
“就凭她事先准备了毒器伤人,而后又留下鱼鳞扮作赤鱬,就能判断此女是有意谋害,并非临时起意。”苏芷看了一眼室内陈设,“屋内也没有打斗痕迹,或许是朱逢的老熟人。”
这就能说明女人如何能顺理成章亲近朱逢,将其刺杀了。
是谁呢?会是朱逢的老情人吗?
苏芷发下令去:“张押司何在?”
“苏司使,下官在这儿!”追随苏芷来的皇城押司官张进忙踏入屋内,垂眉敛目应答。
“你将案情进展记录于案牍之上,呈于大殿下审阅,再请大殿下任命林押队,批许他领三十名长行逻卒深入外城,查探朱逢身边的亲近人。重点搜罗同他有私交的女子,包括妓栏!”
“是,下官领命。”张进并没有即刻启程离去,而是很有眼力见儿的端来温水铜盆,递到苏芷跟前,请她净手与面。
苏芷触过血迹与死者尸身,应当清洗手与脸,以免尸气侵体。
他这般谄媚,看得大理评事赵楚之连连蹙眉,心道皇城司果然是个腌臜去处,胥役没个胥役样子,只知一昧阿谀奉承。
而张进也是伶俐人,怎么不知旁人如何瞧他呢?
他才不管这些,心里也压根儿不觉得自个儿殷勤讨好的行径丢人。
别看他做小伏低,学内侍勾当很不体面,实则内里都是生意。
皇城司的吏胥升迁调补与朝官磨勘考课有所不同,很看上司对他们的眼熟程度。毕竟大功劳都是干办皇城公事们手里捏着,他们这些小逻卒哪里能分得一杯羹?若无喜人政绩,又如何升官发财?
皇城司里除了大殿下,底下最位高权重的三名干办便是皇城司使苏芷、赵都知、柳押班,他能抱住苏芷的大腿都算不错了,哪里还管得上香的臭的。
那些内侍嘴上笑话他对苏芷点头哈腰,实则还不是艳羡他能伺候苏芷的福分。故而,张进的姿态摆得很低,他知本分,也惜福,苏芷也是看他识时务,这才事事都领他在边上,当个能帮衬着开路的随从。
苏芷思忖案情,一时想窄了,没捋上臂弯的袖口浸没入水中,濡湿了一片。
张进见状,忙小心提点:“苏司使,仔细您的袖缘。”
闻言,苏芷回魂,笑了声:“哦,一时没注意。”
“苏司使稍待片刻,下官替您擦干。”张进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条锦帕,给苏芷拧干袖口的水渍。
这一幕,落到沈寒山眼中,令他高高挑起了眉头。
沈寒山总是噙着意味深长的笑,脸上恼与不恼时常是一个脸色,教人分辨不出清明。
待张进伺候完苏芷,领口信儿回承天门里寻大殿下以及另外两名干办主事官后,沈寒山同苏芷耳语:“你麾下的人,倒是知进退,机敏得很。”
苏芷不习惯同沈寒山靠这样近,不过她察觉沈寒山话中的敏.感处,不得已和他归为一伙儿人商讨。
苏芷低喃一句:“手别太长,管到我官司上头来。”
沈寒山笑一声:“芷芷,你为了庇护张进,同我高声么?”
他这语气,很有拈酸吃醋的意味,教苏芷很是不适。
苏芷咬牙:“沈寒山,各司管各府,你不觉得你闲事忒多了吗?”
沈寒山叹息:“可怜沈某方才还因门下佐官赵楚之冒犯你,替你讨回公道。原来,芷芷一直将我视作外人,连张进都比你我亲近。”
苏芷这才回过神来,方才赵楚之不过一个转身的空当,待她态度就变得恭敬许多,原是沈寒山帮她打了一回“家犬”。
苏芷理亏,难得多解释一句:“张进此人虽有小心思,办事却还算手脚伶俐。我用人,只看差遣效用,不论品性。”
她把心事说给沈寒山听,这已经是掏心窝子的御下之道了。
能说这话,代表她同沈寒山的关系还是超乎寻常的亲昵。
沈寒山满意,饶过她这回,道:“既朱逢死因已查明,合该去向街坊邻里打听事发当日朱家的动向,保不准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他没有歪缠旁的事,而是尽职尽责先追凶查案。
苏芷松了一口气,和沈寒山联袂出了朱家门。
这回,只她和沈寒山二人出面问话。仵作老钱的职责已经完成,赵楚之请他过大理寺官署叙话,也好协助他记录朱逢伤情与死因,方便日后交由大理寺少卿冯正、大理寺正与推丞等上峰知悉,推进办案进度。
苏芷先敲响了朱家隔壁左侧那户人的房门。住在此处的都是西市开染院、磨坊的商户,虽不说家中多有钱,好歹也有点殷实家底,故而也聘得起僮仆女使来奴役。
开门的女使似乎早料到苏芷会来问话,门环刚砸动,她就袅袅婷婷踱来。
许是天生畏惧官吏,女使小心探出头,发问:“两位官爷可有事吩咐?”
苏芷没心思做善人状,厉声道:“敞开门来讲话,莫要鬼鬼祟祟见人。”
“是!”女使被吓得浑身一颤,忙拉开门,眼角已然蓄满了一包泪。
宅院主子原本想着苏芷问话,女使打前锋就尽够了,岂料来了个刺头。
他们也不敢龟缩在正房里不作声,忙笑脸相迎,凑到苏芷面前:“官爷远道而来,真是令小人的屋舍蓬荜生辉。”
苏芷冷道:“少在本司使面前装蒜,我同你也没什么好攀亲寒暄的交情。我只问你,昨日朱逢遇难,你们可曾看见了什么人进入他的家宅?”
女使和主子面面相觑,迟疑着摇了摇头。
苏芷猜到,这是怕惹祸上身,因此选择三缄其口。
商人最怕的是什么?是盘问税赋,是同官署扯上关系!保不准他们对朱逢之死没有半点同情,反倒暗地里埋怨朱逢死的阵仗太大,连累他们也要被官人盘查。
沈寒山见状,温声笑道:“两位莫怕,苏司使话重了些,心地却是极好。我俩来家中问话,是想了解凶案线索,不是来为难人的。苏司使这样讲话,也是一番苦心。若日后往下查探,寻到邻里欺瞒官司、知情不报的境况,便是本官念两位无要紧过错,私心庇护一二,怕是也不能够了。”
这话里话外都在提点女使和家主莫要犯浑,要是隐瞒线索,那压下颅顶的,可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就是沈寒山也保不住他们。
沈寒山一派亲民姿仪,将自个儿拉到黎民百姓的阵营,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
本是无罪之人,隐瞒了案件端倪,倒成了重罪。
实在划不来。
家主不蠢,只得老老实实交待:“其实昨日,小香看到一名头戴黑色厚毡帷帽的小娘子进入了朱家。是朱逢亲自来开的门。将人迎进去后,朱逢似乎怕人瞧见,还左顾右盼一阵,见没人瞧见,才将院门关得严丝合缝,进屋里去了。”
小香应该就是这个女使的名字。
苏芷问:“不过是来了个娇客,值当你们记得这样清楚?”
小香同家主对视一眼,奓着胆子,道:“官爷有所不知,一般小娘子上街戴帷帽,为了遮掩容貌,总用薄纱,这样也方便行路,哪里像那天的小娘子,用密不透风的厚毡布,把脸挡得严严实实,这不妨碍行路么?她这样隐蔽遮面,怕是有鬼呢!再说了,朱员外是鳏夫,没有妻女治家镇宅,便是同女子交际,也无人管束,何必鬼鬼祟祟成那样?”
可见小香是家主跟前的宠人,在主子面前絮絮叨叨一堆野闻,家主也没有打断之意,反倒习惯她多嘴多舌。
沈寒山笑问:“你留了个心眼,企图一探那女子的真容是么?”
小香的心思被俊朗的郎君揭穿,羞赧一笑:“回官爷的话,是这样。奈何奴家在门前顾了几个时辰,朱家都没开门。奴家实在是等不了,便让门房看顾一二,要是那小娘子出了朱家,速来报我。”
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又落到的门房身上。
门房哪里见过这场面,忙打着哆嗦,道:“小人听了小香姐的吩咐,真坐在门槛上蹲人了。可是都到了夜半,也没人出去。还是朱家和雇的婆子探亲归来当差,这才发现了朱员外的尸体!那婆子被吓得昏死过去,还是小人帮忙报了官呢!”
说起这个,门房就觉得晦气,他不过一个下人,惹上官司,已经被衙役们盘问过一轮了,该说的都说了,如今还来发问,真是胆子都要被吓得细小了。
听到这里,苏芷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那名小娘子进入朱家,就没出来过?她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是啊!”门房想到就毛骨悚然,“不是赤鱬妖女,还是什么呢?!小人真没发现谁进出朱家!要是她攀墙离去或是从正门离开,那小人是铁定能瞧见的。而朱家后门,昨夜也有官爷问过沿街摆摊的货郎了,真就没看见有人出来过啊。”
这算密室杀人吗?凶手入了宅院,竟没再出来过了!
沈寒山噙笑,对苏芷道:“芷芷,你瞧。这不是妖怪杀人,还能是什么呢?”
一个能凭空消失的女子。
一个能勾得鳏夫急不可耐行房事的美丽女子。
一个杀人毫不手软、事后还能淡然擦拭手间血迹的神秘女子。
说她不是妖精,都没人会信了。
偏偏苏芷不信邪,她抿唇,深思一番,道:“既不是翻墙,也不是前后门出去……那一个人想离开朱家,必有他法。也就是说,朱家很可能藏着一条通往别处的暗道!”
作者有话要说:沈郎君一心想谈恋爱,苏司使一心想摆脱恋爱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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