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沈寒山太了解苏芷,还是他擅于察言观色的缘故,他总能在她即将持刀伤人的当口,出言制止她的冲动。
苏芷也不是蠢人,论官阶,她低上沈寒山许多,她敢对他放肆,全然是秉持两人自幼相识这一场关系。
这样讲起来,显得她同沈寒山有多相熟一般,什么若有似无的小情绪被她自个儿撞破了。苏芷没了底气,一时间连话都不想说了。
沈寒山不知苏芷为何忽然静默,只当她沉得住气,正等他开腔。
再戏弄小娘子,惹恼了她也失了趣,沈寒山弯唇,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微翘嘴角。
他同她道:“相传赤鱬乃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人面鱼身的精怪,声似鸳鸯,食之可祛除百病。沈某头一次听见赤鱬一事,乃是从冯少廷尉那处得来的消息,西市有一座荒废多年的民宅近日闹了鬼,有勾栏的舞拍赶趁人没钱住客邸,专程翻进这些无人居住的民宅里过夜,节省房钱。也就是那一夜……”
月黑风高时,舞拍赶趁人一爬入宅院,就见到庭院里一处空荡水井被月光照得砖面发白。
他中了蛊似的朝井口靠近,一寸又一寸碾动鞋履,朝前挪近。
有什么在勾引他的神魂……是月色吗?还是这恼人的寒风?好似山精野怪在荒院里呜咽一般,此消彼长。
明明什么都该没有的。
可是赶趁人却着迷一般,把头伸入井里……
“呜——”曼妙的歌声自黑黝黝的井口中传出,吓得赶趁人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那井里翻涌出一团又一团乌黑油亮的发,最后探出一个头颅——微笑的眼眸,低垂的柳叶眉,樱桃似的血唇。
她浑身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中,最终攀上井沿。
夜风萧瑟,那样冷的天,女人却赤身.裸.体。
她周身俱是濡水的鱼鳞,就连黑发都被井水浸成一络一络的,紧贴骨珠圆润的脊。
是精怪!是赤鱬!
赶趁人被吓得尿了一襦裤,屁滚尿流逃离此地。
……
“呵。”沈寒山忽的凑近苏芷,在她耳边低叹一声,引得苏芷毛骨悚然。
苏芷搓了搓手臂,怒瞪沈寒山一眼:“你装神弄鬼做什么?”
沈寒山眨眨眼,话语间颇有几分无辜:“不过是想让芷芷身临其境,更明晰此等怪力乱神之事罢了。”
他总有理,话术一套接一套!
苏芷没闲心同他扯嘴皮子,只问了句:“那荒宅住址,你知晓么?”
“你要去一探究竟?”
“当然。”
“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这世上并无鬼神之说。”
“是吗?”沈寒山玩味一笑,“芷芷若是前去捉妖,好歹稍带我一程。”
苏芷没想到他也要凑这热闹,皱眉,问:“你跟去做什么?”
“若你捉妖有功,沈某为你提供紧要线索,总要揽一份酬劳来;若你不幸身丧妖口,有旁人在侧,也能帮着打点后事,传话给家宅,收一收尸。”
“……”苏芷呼吸一窒,“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不必这样咒害我吧?”
听得这话,沈寒山沉吟一声:“你是要从我这位青梅竹马长大的郎君这儿筹谋些好处去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沈某知道,地府底下亦有孤魂野鬼欺善怕恶,许是会欺辱无人庇护的新鬼。”
“你想说什么?”
“倘若芷芷当真要我为你考虑,那不如在你被妖怪害死之前同我婚配。这样一来,好歹入地府时,你还能狐假虎威说一句,你上头有人。”沈寒山抬指,戳了戳天,示意他便是她尚存于世可祈求的佛子。
苏芷听懂了他话里的戏谑之意——他是想说,他作为她阳间的夫婿,可不就算(地)上有人,能罩着她么?
配阴婚,不晦气吗?亏他能想出来!
沈寒山说的笑话实在是太瘆人了,饶是苏芷这样全然不怕鬼神的铁胆娘子,也一时没忍住置办了一些纸钱火烛以及桃木剑狗血黄符纸来辟邪。
大庆都城分三大域——大内宫阙以及内外两城。
自宫城朱雀门以外是内城,地皮金贵,寸土寸金。能在内城盘下铺席①与院落者,非富即贵。品阶低的官吏即便家中有钱,也不敢肆意居住于内城,生怕日常起居冲撞到上峰,抑或是家人仆役不知变通,犯了达官贵人哪处忌讳。
苏芷心道,平日里那些小官小吏,在宫中低声下气讨好上司便喝了一肚水饱的气,若是下值后还要同街坊邻里赔笑脸,从早到晚做小伏低,这日子哪里过得顺心呢?倒不如去外城购置一处宅院,地皮价低一些,铺张奢靡一些,也无人管束,周边住户俱是白身平民,就他一个高官,小日子美哉。
当然,也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商贾斥重金买下内城宅院,就为了让门下商籍子弟也濡一濡书香气,好应举入仕。君主仁慈,改了科举制度,如今商人子女也可参考科举,光耀门楣了。
而沈寒山说的西市便是在外城最边际处,那是较为鱼龙混杂的地界,贩货的流民与胡族时常带货来瓦舍售卖,内里还设有表演傀儡戏与杂技的勾栏与乐棚。因无人管束,那处也是流言蜚语流通最快的地界,苏芷时常乔装打扮成普通客人探听检察民生。
西市热闹归热闹,却不合适高门贵女前去一探究竟,以免盘卖②与担货郎放浪形骸,冲撞了贵人。
说起这一桩,苏芷曾经就出手救过殿中侍御史家的小娘子。
这位小娘子胆大妄为,借了表兄的新衣,扮作郎君,带上婢子,偷跑到西市上耍。
她一个女儿郎,眉眼都不知用烟墨画粗,那些流民人间摸爬滚打多年练就一双火眼,怎瞧不出来她真身呢?
流民们知小娘子俏丽,自然起了歹心。
好在苏芷日常便是奉皇命监管坊间事,骑马过道时,施以援手,解救了小娘子。
许是苏芷那日着飒爽窄袖骑装,蛊惑了小娘子的心。
贵女一回家里,非要以身相许,同父亲哭着喊着嫁她这位恩公。
只可惜,小娘子芳心错付,又没盼到恩公来家中,终日郁郁寡欢,对外声称若是不能嫁苏指挥使,便绝食一月。
事件的结局倒也不甚新鲜,这位贵女娇生惯养,才没饿上两顿,就被猪脚煨笋的香味吸引,放弃辟谷,重回人间。
这趣事儿被刘副指挥学来给苏芷听,她思忖半天才记起那位得她扶危救困的贵女是哪号人。
苏芷一时语塞,心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俩没成好事,是因她乃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①铺席:商店
②盘卖,小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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