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自认同沈寒山没那样深的交情,他不至于冒着妄议天子的罪,提点她到这个份上。
然而沈寒山说的利害关系,确是货真价实。
苏芷手间生热汗,滑腻一片,连筷子都握不稳。
还没等苏芷想回什么话,沈寒山已然轻笑一声,断了这一场肃穆交谈。
他转而问苏芷:“我记得黥卒都要往脸上或是臂上刺字,以证身份与番号,为何你身上却没有一点墨迹雕青?”
沈寒山说这话时,眼眸清亮,他难得喝酒,许是吃醉了,眼角微微潮红。
他其实生得俊美无俦,一双凤眼勾人,如今染上一星樱桃红晕,似山林妖魅,更显阴柔妩媚。
苏芷受其父武臣影响,平日里最嫌没有男子风骨气概的文人,可今时今日,她竟遭了沈寒山蛊惑,目光流连至他细微挪动的喉结上,动弹不得。
皇城司的将领与军士独得官家优待,可以在“髀间雕青”,即为大腿刺青,如此这般,便可着常服当差,也算是给了个体面。
苏芷仍记得她是小娘子身份,初次上承天门事职,是柳押班替她雕青。
屋里烧着地炉,柳押班还给她拿了一壶梅花酒壮胆暖身。
她帮苏芷褪下袴裙,手执刺具,同苏芷道:“你想好了吗?真要雕青吗?小娘子不比郎君,身上多了雕青纹样,不是‘英武’象征,而是讨人嫌了。往后嫁了人,夫家也会嫌。”
苏芷哂笑:“多谢柳押班提点,可惜卑职一根筋,还是要入皇城司。若是婚嫁不畅,往后也不必再嫁人了。”
她决心步父亲老路,为天子肝脑涂地。
这样一来,她仿佛同苏父的志向一致,就能离苏父更近一步了。
苏芷没和任何人说,即便她不记得父亲模样,她也很想念父亲。
而这一点,同苏父素未谋面的沈寒山,永远不会懂的。
他只是一个外人,不配同她交心家事。
苏芷默不作声,她总不能说,她的番号在腿间吧?
苏芷也没大胆到在沈寒山面前宽衣解带。
可是,沈寒山不懂这点。
他是真醉了,缠人得紧,一昧追问:“难不成你没有吗?”
“怎么可能没有?那可是欺君之罪。”
“既如此,为何不让沈某瞧一瞧?难道这也是皇城司的机密么?你同我的秘密……可太多了。”
“沈寒山,你醉了。”
“唔。”他不答话,只注视苏芷,幽深如春潭的黑眸一瞬不瞬。
苏芷说不好,是沈寒山不知这一实情,还是故意拿话调戏她?
他谦谦君子,浸渍腌臜官场多年,竟也学坏了吗?
好在,沈寒山的烦人仅在那一刻钟。
很快,他就昏睡过去,没有逼迫苏芷道出真相。
沈寒山自己吃多了酒,苏母非要怪她存心劝酒,嘴上数落:“沈家郎君多好的人,你成日里欺负他做什么?!”
苏芷没说——娘是识人不清,你闺女差点被他拿孟浪话戏弄了。
谁都不信沈寒山是个小人。
苏芷懒得争辩。
还好沈府奴仆及时提灯寻来,这才将沈寒山顺利搀回屋里休憩,也堵住了苏母喋喋不休的训斥。
苏芷忙到半宿,总算在一更天的时候躺到榻上。
她沐浴更衣,看着腿上的那一道雕青,心里五味杂陈。
柳押班问她后悔吗?选了这样一条荆棘途。幸而苏芷,从未后悔过。
翌日一大早,苏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婢子心急如火敢来苏芷屋里通禀:“小娘子,你快出来,府上来客了!是大殿下。”
苏芷一听,忙出面相迎。
苏芷习惯在人前做男装打扮,柔顺的长发用玉簪束成小冠,身穿云纹青竹直裰,外披一件鹤氅。她畏寒,这是轻便又保暖的打扮。
苏芷哪里敢让顶头上司多等,待她来到待客厅堂时,大皇子陈风才刚刚托住沏了沸茶汤的建盏。
大庆国姓是“陈”,而大皇子的名字温雅好听。他人如其名,样貌亦是俊逸清朗。
陈风很欣赏苏芷这个聪明能干的下属,欲将其栽培为自个儿心腹。
他起身,客套搀起行礼的苏芷,道:“今儿本是休沐日,我却扰你清梦,实在不该。”
陈风很擅御下,举手投足间尽显亲和温良。他是君王的嫡长子,自小得官家偏爱,故而官家登基后,特赐华拱殿供大郎君起居入住,自此在人前,陈风也属“一殿之主”了。
苏芷恭敬地答:“大殿下言重了,想必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您才会专程寻到卑职府上?”
“不错。”陈风颔首,“过两月是上元节,官家欲设国宴,普天同庆。奈何昨夜刘副指挥来报,说是坊间传出‘赤鱬作祟’一事,闹得人心惶惶。我唯恐兹事体大,波及国宴举办,特来知会你一声。望你能即刻寻出流言源头,平定民心。”
大庆建国才十多年,局势刚稳。官家登基后,为获民心,年年置办佳节国宴,实行仁政,还设立了皇城司为天子近臣。
他们这些察子,看似护卫民生,实则是皇帝眼线,专程伺察民事,安定人心,佐治都城,亦防止“逆反妖书妖言”流传天下,构陷新君,诽谤皇权。
至少君民需和睦,国宴其乐融融,方能体现新国之昌盛。
故而“妖鬼出没”一事,可大可小,祸国乱世才出妖魔,而官家英明神武,大庆绝不可能出邪祟。
苏芷是官家以及储君手上最利的刃,无需陈风点拨,也知该怎么办差事。
她作揖领命:“是,定不负大殿下与官家厚望。”
陈风满意地笑,吩咐完差事,却没即刻离开苏府,反倒是气定神闲,又品茗起一盏茶来。
苏芷不蠢,深谙官场之道,她也没催,只静坐下首,等陈风再说后话。
陈风击掌,底下随架而来的内侍小厮便从廊庑底下鱼贯而入,将几箱制冬衣的上等皮草掮入竹骨照壁屏风内,遮掩了大半。从那毛尖出锋的程度便可瞧出,俱是上品。
苏芷自然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要是当好了差事,得陈风封赏,那理所应当,事情还没办,上峰的赏赐便撂下了,无疑是斩断了她的退路。
苏芷重重皱起眉头,正要推诿:“无功不受禄,大殿下这礼……”
陈风知她误会了,忙道:“不必烦忧,不过是见你这几月一直操办要事,没用过授衣假。今年隆冬严寒,唯恐你受冻,特地替你劳心了一回。只是些库房陈货,你留着吧。不早了,我还需回宫中见父君,先行一步。”
“大殿下慢走。”苏芷还是相送了一段路,待她回府上,仔细翻检这些昂贵兽皮后才觉察出哪处不对——她记得这一条毛色光润的银狐皮,是皇帝在秋狩时特地赏赐给大殿下的,明明属眼下最时兴的货色,怎可能是压仓陈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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