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李家人,看着对什么都不上心,其实都是武痴,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哪里痴,哈哈。”
“大人!”一个北斗黑衣人纵马而来,堪堪在沈天枢面前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口中说道,“童大人将那山谷搜遍,未能找到木小乔踪迹,遣我来问大人一声,下一步待要如何?”
沈天枢掀起眼皮说道:“即刻起程,与武曲组在岳阳会合!”
旁边有一位贪狼组的黑衣人听了,忙小心翼翼地提道:“那仇大人那边……”
沈天枢瞥了他一眼,那黑衣人后背一凉,顿时不敢吭声了。
“大人?”沈天枢冷笑了一声,“沈某人与这等货色并称,也难怪是天下闻名地猪狗不如。”
他一句话贬斥禄存,却连自己也没放过,旁边属下们听了,感觉此时若说“大人英明”好像有哪里不对,一时不知怎么接,只好呆若木鸡地面面相觑。
沈天枢一眼扫过这些人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模样,只觉得同僚都是王八蛋,属下一帮废物点心,自己不知为什么还要混在其中挨万人唾骂,一时真是好生憋屈,当下一边抚胸咳嗽,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了。
华容城民巷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屋里,灯花不停地乱跳,也没人管它。明琛正在灯下翻看一本书,只是他一双眼睛虽然是盯着书,却已经半晌没翻过一页了,不是往外张望,就是偏头去看谢允,有些心浮气躁。
谢允一只手撑着额头,坐在旁边,却在不动如山地打着瞌睡。
忽然,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一阵凉如水的夜风乘虚而入——进来的这人正是明琛身边的侍卫甲辰。
明琛“腾”一下站了起来:“怎么样?”
甲辰压低声音回道:“沈天枢带人出城了。”
明琛的嘴角略微绷了一下,片刻后叹道:“三哥所料果然不错。”
“谈不上,瞎猜而已。”谢允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声音有些低哑,他方才不知做了个什么梦,想来是不大愉快的,眉心多了一道褶皱,这让他俊秀得有些轻浮的脸上无端添了三分沉甸甸的正色。谢允想了想,又问道,“出城的几条要道可是都留了人?”
甲辰一板一眼地回道:“属下无能,不敢离他们太近,但确实见那沈天枢点了一拨人留下来了。”
谢允点点头,他站起来推开窗,似乎想舒展一下筋骨,刚露出一些本来的惫懒相,随即又想起身边还有明琛在,只好硬是将伸了一半的懒腰又缩了回去,不情不愿地端起一副人模狗样,问道:“明琛,你的信几时能到霍家堡?”
“这会儿就差不多快到岳阳了,乙巳脚程快,”明琛道,“幸亏三哥早早让我传信,否则以现在这个阵仗,我的人恐怕也出不了城了……三哥怎么知道沈天枢要走?走了还会留人?”
“沈天枢和童开阳深夜突袭木小乔,本以为能打掉霍家堡的一条大腿,然后断其后援,直取岳阳,杀霍连涛。”谢允手指捻着窗棂,缓缓地说道,“不料木小乔那唱小曲的竟不肯乖乖束手就擒,当晚,他老人家魔头风范尽显,眼看打不过,便当机立断烧山炸谷,动静大得连三十里以外的狐狸、兔子都纷纷举家搬迁,何况‘千里眼顺风耳’的霍连涛。霍家堡屹立数代,不说固若金汤吧,一旦霍连涛有所防备,沈天枢怕是也不容易下手。
“霍连涛背后有人这件事,不只是我想得到。”谢允看了明琛一眼,带出几分不动声色的严厉,明琛下意识地低了一下头,便听谢允接着又说道,“木小乔未必就死了,我猜那晚之后,沈天枢和童开阳兵分两路,童开阳在搜捕活人死人山的余孽,沈天枢亲自带着贪狼的人,则是冲着你来的。”
明琛悚然一惊。
谢允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觉得自己面对着这些不知轻重的少年简直能愁得一夜白头……可惜,另一个让他叹气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明琛皱眉道:“我身边的人少而精,就算是一条河沟都藏得住,在此地不少日子了,也没见……”
谢允叹了口气,打断他道:“你也不出门去看看,就没发现华容城中逃难的流民比别处尤其多吗?老百姓们都知道趋利避害,之所以都往这边拥,是因为这一带比别处都太平不少,因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那酒囊饭袋的父母官吗?因为你在这儿,霍连涛肯定特意嘱咐过手下人不要到华容城惹事,你立了这么大一块靶子,还当自己藏得天衣无缝。”
明琛听他训斥,立刻像个闯祸的孩子,低着头不敢吭声。
“好在仇天玑误打误撞救了你一回,”谢允缓了缓,又说道,“禄存追着吴家人到此,闹得满城风雨,打乱了沈天枢满盘的计划,要不然贪狼星站在你跟前,你都不见得认得他——到那时候,你看看再来两个白先生护不护得住你!”
明琛嘀咕道:“这不是也没有……”
谢允笑了一声:“也没抓到你?不错,但是他把你困在这儿了,现在进出城门两层把守,就算有办法突围,白先生他们也万万不会让你冒这个险——是不是?”
明琛负手在屋里走了几步,舔了舔嘴唇,又振振有词道:“把我困在这儿有什么用?霍连涛跟我才没有那么过命的交情,别说是困住我,就算活捉了我,霍连涛也不见得有什么触动。三哥方才也说了,霍家堡这会儿肯定是戒备森严,霍家堡这几年将南北洞庭的大小门派、武功好手都给网罗了个遍,连活人死人山都为他们助拳,他们要是事先有了准备,沈天枢带着他的狗腿子亲自出马又有什么用?我看那北斗也是白忙,没什么好怕的——还有,你让我写给霍连涛的那封信也太过危言耸听,霍家不会理会的。”
“他会的。”谢允缓缓说道,“北斗困住你,然后只要放出小道消息,说你在他手里,霍连涛不见得有触动……但周先生自终南撤军后,便将闻煜留下,如今那位飞卿将军就驻扎在南北交界附近,往来此处,快马加鞭不过七八天。他是你最近的救兵,听到这个消息,闻煜就算明知沈天枢使诈,顾忌你爹,也必会有所表现。如今南北虽然短暂休战,但可谓一触即发,闻飞卿有一点风吹草动,沈天枢立刻就有理由借兵,以‘通敌叛国’之罪踏平霍家堡,一举肃清洞庭一带蠢蠢欲动要建什么第二个四十八寨的江湖人。霍连涛不怕三五高手,你说他怕不怕大兵压境?”
明琛半晌说不出话来:“三哥,不至于这样吧……”
谢允顿了顿,忽地一笑道:“不错,也或许不至于,这都是我猜的,不一定准。然而有备无患,要真那样,咱们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话音刚落,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面黄肌瘦、含胸低头,竟是“沈天枢”!
明琛当即吓了一跳,甲辰想也不想便抽剑挡在他和谢允面前。
这时,“沈天枢”开了口,发出来的却是白先生的声音:“公子,三公子,瞧我这扮相怎么样?”
谢允笑道:“足以以假乱真。”
明琛愕然道:“白师父?”
便见那“沈天枢”身上“嘎巴嘎巴”地响了几声,整个人的骨架立刻大了一圈,转眼就从痨病鬼变成了一个修长挺拔的汉子,他伸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抹去,露出白先生那张眉目周正的面孔来。
白先生问道:“三公子,什么时候动手?”
谢允慢悠悠地拢了拢袖子:“今夜就可以出去遛一圈,可是得千万小心。”
白先生朗声一笑,说了声“得令”就出去了,甲辰忙深施一礼,也跟了上去。
谢允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将一边茶盏里的凉水端起来,一口喝净了,才对明琛道:“早点休息,不用太过担心,我也在这儿呢,没事的。”
他边说边要往外走去,明琛却突然在背后叫住他道:“三哥!”
谢允站在门口一回头。
明琛问道:“三哥苦心布置,是为了帮我……还是为了救那位眼下不知藏在哪里的江湖朋友?”
谢允面不改色道:“吴费将军的家人乃忠烈之士,又与我同行一场,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搭救。你是我的亲人,哪怕捅了天大的娄子,我也得出来替你收拾。既然有两全之策,为什么不用?你又不是漂亮姑娘,下次不要再问我这么没意思的话。”
明琛被他不客气的话说得脸色有点难看,十分沮丧道:“对不住,给三哥惹事了。”
谢允端详了他片刻,叹道:“明琛,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这些年不敢说十分了解你,也大概知道一点皮毛……所以不要跟我表演‘示弱撒娇’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明琛先是一愣,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再抬起头,他那闯了祸的熊孩子神色便一扫而空了,说道:“三哥,在江湖中整日吃没好吃、喝没好喝地胡混,有什么好处?‘家里’这些年实在一言难尽,其他兄弟跟我不是一条心,父亲也越发……只有你能帮我,只要你肯,将来就算让我拱手相让……”
谢允一抬手打断他:“明琛公子,慎言。”
明琛不甘心地追问道:“三哥,你看着半壁江山沦陷,难道就没有想法吗?这本该是自家河山,现如今我们兄弟二人在此地出门都要乔装,说话都要小心,你就甘心吗?”
谢允似乎本想说句什么,后来又咽回去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明琛一眼,转身走了。
随着沈天枢离开,华容城中气氛非但没有松快些,反而越来越紧张。宵禁后开始有大批的官兵和黑衣人四下巡逻,时有时无的月光扫过这些执锐者身上森冷的铁器,乍一看,就像《山海经》《淮南子》中讲的怪物,普通百姓正常进出城门都被禁止,几日下来,物资渐渐吃紧,四下人心惶惶。只是乱世中人,大多顺从,但凡一息尚存,哪怕半死不活也比暴尸荒野强,因此并没有人闹事,反而显出一种训练有素似的太平来。
而此时,周翡只能憋在疯婆子的小院里。
段九娘那日被周翡一句话刺激得不轻,仿佛更神神道道了。她这小破院虽然不大,但架不住活口只有三个半,大部分时间都空荡荡的——周翡连伤,再被她雪上加霜一回,大部分时间都在躺着,正拼命养精蓄锐,因此只能算半个。
空荡荡的院里,段九娘便神出鬼没了起来,白天黑夜的也不知躲到了哪个老鼠洞里,院中挂在树上的彩绸被几场大风一吹,就跟一地残花败柳似的“横尸”满院,也没人管,这小院越发像鬼宅。
周翡撑着面子,其实里子里半个主意都没有,唯恐吴楚楚三言两语问出她的底细,每天只好捧着老道士给她的《道德经》翻来覆去地看,做出一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散笃定的样子。
可惜,老道士恐怕是看错她了,对一些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来说,“书读百遍”,依然能“雁过无痕”。书上的字从她眼皮底下掠过,就好比那过眼云烟,周翡将每个字都“看”了“看”,百无聊赖地品头论足一番,得出了一个“这字写的什么玩意儿,还不如我写得好看”的结论。
至于每个字连在一起说了些什么玩意儿,那就全然不知了。
《道德经》几千字,要仔细研究,可以研究数年,以“不求甚解”的读法走马观花,半个时辰看得完……至于用“周氏不求解”的读法,三两下就能翻完了。
周翡假装看书的时候,心里在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心道:没武功就算了,我连钱也没有,想雇个镖局把我们俩押送回去都不成。
最关键的是她还不认识路。
周翡用正结痂的手指卷着书页,漫无边际地异想天开,忽然问吴楚楚道:“听说古字画都很值钱是吗?”
吴楚楚跟老仆妇借了针线,正在缝一块撕开的裙角,闻言回道:“有些是千金难求的。”
周翡便将自己撑起来,举起自己手里那本没用的破书,问道:“你看这纸,黄得跟贪狼那痨病鬼的板牙似的,想必也有些年头了,能值几个钱……嗯,狗爬体的字有人买吗?”
这本手抄的《道德经》字也并不是很丑,只是非常不整齐,写得里出外进,行不成行列不成列,前几页所有的“点”和“短竖”都扭曲得非同寻常,恨不能飘逸到别的字上,豁牙露齿地东零西落。
吴楚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起年幼时也曾见过不少珍奇古董、名家字画,念及现如今的窘境,又笑不出了。
周翡本来就是苦闷中强行找乐子,翻开那破书的第一页,忽略了小册子上的其他部分,只单单看那顿点和短竖两种飘来飘去的笔画,发现它们居然能连成一条线,构成了一个鬼画符。
吴楚楚见她将书翻过来调过去,一会儿正拿一会儿反拿,实在不明白这是在“参悟”什么,便说道:“道家经典,我小时候也读过一些,只是浅尝辄止,很多都不明白,你看了这么多天,有什么心得给我讲讲吗?”
周翡眯着眼,十分认真地盯着书页道:“像只大山羊……”
吴楚楚:“……”
这见解有点高深!
周翡便有些吃力地爬起来,用手将乱七八糟的笔画一点一点遮住,只顺着短竖和顿点往下画,对吴楚楚道:“你看这里,这一圈画下来,像不像一只噘嘴的山羊?”
吴楚楚被她的不学无术惊呆了。
周翡方才看出了她面带忧虑,有心逗她,便又翻到第二页,比画道:“这页像一片叶子,这页好像是一个人皱巴巴的脸,这页……”
她话音忽然一顿,隐约觉得第四页的图形有种诡异的亲切感。
吴楚楚捂着嘴问道:“这页是什么?”
周翡:“一只单腿站着的鸡。”
吴楚楚终于笑了起来。
周翡达到目的,也跟着弯了弯嘴角,但她心里觉得很古怪——她又不是黄鼠狼,断然没有看见一个缥缈的鸡影就激动的毛病,为什么方才会有一闪而过的亲切感?她来不及细想,突然,院里传来一声脆响,老仆妇手里端的一个铜盆不小心掉了,她“啊”了一声。
吴楚楚吃了一惊,立刻闭嘴,忙偷偷从窗户上张望,见院门口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祝宝山作为祝老爷的长子,是一盏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的“大眼灯”。不过性情却与其父天差地别,非但没有继承那一身拈花惹草的本领,还很有些猫嫌狗不待见的落魄——因为他是外面来的妾生的,而且该妾非但不受宠,还是个享不了福的疯婆子。
祝宝山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爬回娘胎再生一次。倘若真有那么个机会,他砸锅卖铁也要认准肚子,哪怕变成一条狗,也要托在祝夫人肚子里。
祝大少爷从小到大兢兢业业地给祝夫人做儿子,恨不能忘了世上还有亲娘这一号人,然而祝夫人吃斋念佛,是远近闻名的女菩萨,女菩萨自然不肯让庶子做出抛弃亲娘的混账事,隔三岔五就要提醒他去给他亲娘请安。所以祝宝山每月初一,都得忍辱负重前去探望他的疯子亲娘,否则就是忘恩负义,就是不孝。他无可奈何,只好日夜盼着那疯娘赶紧死了。
这月又到初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了人来,提醒他要去给亲娘请安。祝宝山有时候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既然一心惦记着那疯子,为什么每天下人给那院送一堆凉掉的剩饭,她从来都视而不见?
也许女菩萨是怕疯子不知饥饱,吃多了积食?
祝宝山捏着鼻子,一脸晦气地来到小偏院,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以往初一,因为知道他要来,那老仆妇都会早早将院门打开迎着他,他则一般不进去,只在门口例行公事似的喊一嗓子“给娘请安”就行了。
可是这一日,院门是关着的。
祝宝山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心道:奇怪,莫不是佛祖显灵,那疯婆子终于蹬腿翘辫子了?
此地年久失修,屋子都时常漏雨,门也早让虫子啃得乱七八糟,闩不严实。那祝宝山便满怀期盼,轻轻一推,将木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往里窥视。他没看见那疯婆子,只见院中乱七八糟的布条都收拾干净了,一间房门半开着,里头隐约传来了几道年轻女孩的笑声。
这院常年冷冷清清,连耗子都稀少,哪里来的陌生女孩?
总不能是树上结的吧?
祝宝山心里惊疑不定,正要看个仔细,不料偏巧赶上那笨手笨脚的老仆妇端着个铜盆出来,一见了他,她手中铜盆失手落地,“咣当”一声巨响,屋里本就很轻的笑声戛然而止。祝宝山当时不知怎么来了一股急智,撒腿就跑,跑出老远,他后背被冷汗湿了一层,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祝宝山这个节外生出的枝闹得段九娘小院里人心惶惶。
“是大少爷。”老仆妇焦虑地在院里转圈,“唉,怪我老糊涂了,忘了今天初一,大少爷是要来请安的,这可怎么好?”
吴楚楚六神无主,没有主意,忙去看周翡,却见周翡微微皱着眉头,仿佛痴了似的盯着那本“奇趣动物话本”的旧书,全然不理会外面天塌地陷。
这时,两道人影突然出现在院中,好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段九娘落在树下,手中还拎着个晕过去的祝大少爷。
老仆妇“啊哟”一声,急忙上前。
段九娘松了手,把人放在地上,歪头端详了他片刻,忽然对老仆妇说道:“这个是宝山吗?”
老仆妇一听,差点哭了。这位夫人不知怎么回事,以前还好一阵歹一阵的,近来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神志每况愈下,亲外甥都不认识了,忙道:“可不是,夫人怎么连他也不认得了?”
段九娘愣了一会儿,满脸茫然地问道:“宝山这是十几了?”
老仆妇道:“虚岁都十九了,快娶媳妇了,想必祝老爷正给张罗着呢。”
段九娘“哦”了一声,好一会儿,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些年,她过得浑浑噩噩,饥一顿饱一顿,又疏于保养,脸颊早就饱经风霜,摸起来和老树皮差不多。她好像直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近二十年的光阴已经悄然而过,青春年华就好似雪地里的一杯热水,热气散了,青春也烟消云散了。她如同一场大梦初醒,人还是蒙的,也不管晕过去的那位,失魂落魄地绕着大树来回转圈。
老仆妇见她无端“拉起磨”来,别无他法,只好自己吃力地将这大小伙子拖起来,放进周翡她们一开始藏身的小库房里,又扛来一张小榻,将他舒舒服服地绑在上面,还给垫了个枕头,最后锁死了门窗,出来对吴楚楚道:“姑娘,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了。”
吴楚楚人不傻眼不瞎,自然知道,但是眼下周翡行动不便,她怎么走?
周翡不知被什么玩意儿开了窍,突然对那本旧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外面这么大动静,她居然头也没抬一次,吴楚楚正要进去跟她说话,面前突然横过来一只手,将她拦了下来。吴楚楚抬头一见是段九娘,立刻小心地戒备了起来,唯恐她又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嘘——”段九娘将门拉上,把吴楚楚关在门外,对她说道,“不要吵她。”
吴楚楚:“啊?”
段九娘自顾自地轻声说道:“当年李大哥也是这样,随便在哪个荒郊野外就能闭目入定,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内功有心法,刀功其实也有‘心法’,‘刀不离手’,一日不锤炼就要变钝,所以他在练刀。我不信,吵着要试,可是每次坐在那儿,不是不由自主地练起自己的内功,就是开始胡思乱想,有一次还干脆睡着了。”
吴楚楚踮起脚,往窗户内张望了一眼,见周翡几日没有仔细打理的长发随意地绑成一束,从她消瘦的肩上垂下来,伤痕累累的手指搭在古旧的书页间,半天一动不动,无论是苍白的侧脸,还是略微有些无力的坐姿,都显不出哪里高深来。
段九娘恍恍惚惚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点稀薄的笑意,悄悄说道:“他们李家人,看着对什么都不上心,其实都是武痴,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哪里痴,哈哈。”
吴楚楚不想“哈哈”,也不想跟她探讨痴不痴的问题,她有些焦躁地看了旁边门窗紧闭的小库房一眼,说道:“前辈,我们非得走不可了,既然人人都知道祝公子到夫人这里来了,等会儿找不着人,他们必然要起疑心,总扣着祝公子也不是办法,我们在这儿已经给前辈添了不少麻烦了……”
段九娘冷冷地说道:“什么麻烦?”
吴楚楚还道她又忘了事,只好叹了口气,从头解释道:“北斗的人还在外面搜捕我们……”
段九娘哂道:“北斗那七条狗到齐了?”
吴楚楚道:“那倒不至于。”
“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段九娘一甩袖子,说道,“我不怕麻烦,我就是麻烦,谁要来找?我段九娘随时恭候大驾。”
吴楚楚:“……”
段九娘说完就走了,坐在树下,一边哼歌,一边以五指为拢子,梳起头来。吴楚楚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别无他法,只好忧愁地坐在又脏又旧的门槛上。她心想:这些江湖人,正也好,邪也好,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一个比一个能捅娄子,闭眼喝酒,睁眼杀人,一个个无法无天的,“以武犯禁”说得一点也不错,真是一帮好不麻烦的家伙。
可她此时恨不能自己是个贫苦出身的流浪女,被哪个门派捡了去,在深山中十年磨一剑,然后携霜刃与无双绝技入世。倘若世道安乐,她便千里独行,看遍天涯海角;倘若世道不好,便杀出一条血路,留下一句“我且恭候君自来”,飘然遁世而去……那该有多么潇洒快意?
周翡在老仆妇铜盆落地的一瞬间,蓦地想起那旧书上熟悉的第四页是什么东西——那正是当日在山谷中,老道士冲霄子提点她的蜉蝣阵步法!
书上的顿点与短竖分别代表向前和向后,笔画有的锋利如出鞘之剑,有的圆润如回旋之雪,包含了千万般变化。那一战周翡印象极深,她是怎么被围住,怎么冲出包围圈,怎么绕石而走、以一敌多,顷刻历历在目地在脑子里闪了一遍。
周翡顾不上去追究老仆妇砸了个什么锅碗瓢盆,也顾不上抬头看谁来谁走,迫不及待地往后翻,因为有了亲自演练过的基础,后面的阵法极容易看懂,她一路翻了半本过去,不由得深陷其中,自动比照着那日山谷的对手,在脑子里演练起来。
蜉蝣阵一共八页,正对应太极八卦,而第八页之后的字迹简直不能看了,除了顿点和短竖,连长短横也跟着上蹿下跳。
蜉蝣阵只有八段,后面半本显然不是了。那么这是刀法,剑法,还是拳掌?
蜉蝣阵只是一套阵法,虽然万变有宗,但使破雪刀的人和使枯荣手的人,即便用同一套“蜉蝣阵”,无论效果还是方法肯定都不一样,里头千种变化,不必都写在纸面,靠修习者自己领悟,一点一竖提纲挈领地画一画足够了。但阵法可以写意,招式可就很难用几条横道来说清楚了。
那么……
周翡心道:难不成是某种内功?
如果是内功,长短横竖很可能代表经脉走向,那么顿点很可能代表穴位。奇经八脉周身大穴等,都是入门的时候就要背熟的,周翡念头一闪,便已经认出头一张图上画的像“风府”经“灵台”入“命关”一线,后面怎样,待她要看时,发现缺了一块,不知是不是被虫啃了。
周翡微微一愣,登时从方才近乎入定的状态里脱离出来,随后出了一身冷汗——她一直陷在酣畅淋漓的蜉蝣阵里,太过全神贯注,刚才下意识地照着那图谱调动了本不该妄动的真气。可不知是不是段九娘加在她身上的禁制松了,周翡居然感觉到了一点微弱的内息,但很奇怪的是,这一点真气没头没尾地流过去,并不疼,反而对她一身的内伤有一点舒缓作用似的。
倘若此地有一个靠谱的长辈,周翡肯定会就此停下,先请教明白再说……可惜这里最靠谱的就是她本人。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左思右想了半晌,想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便暗暗提醒自己:谨慎一点,弄错了不是玩的,千万不能冲动,千万不能……我就小小地试一试能怎么样?反正照这么下去,不是被困死在华容,就是为了活命被那疯婆子废了武功,不可能再严重了。
周翡只用了三言两语,对自己的规劝就宣告失败。她在牵机线中长大,骨子里就有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闯祸精潜质,只是大部分情况下,勉强还能用理智权衡一下大局,以免祸及他人。眼下,大局小局都成了死局,她便干脆破罐破摔。
手上这本神秘的旧书越发成了吊着毛驴的胡萝卜,周翡胆大起来能包天,一旦下了决心,便放下顾忌,全心全意地翻阅起后半部分藏在《道德经》里的图谱。
奇怪的是,每一页行至最后,不是被虫蛀去一块,就是写书的人写错字,用一团墨迹勾去,而真气在经脉中运行流动,本是个循环,中断或走岔都是十分危险的,可按照这书上的古怪功法,中断后,那一点微弱的真气好似小溪流水,温润无声地散入四肢百骸,一遍一遍地冲刷着她身上的明伤暗伤。
书页间的中断竟也是整套心法的一部分!
周翡心中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不小心沉浸了进去,被段九娘封住的气海“抽丝”似的不断将微弱的真气往外抽去,潜移默化地将她身上原本掐成一团的两股真气都化成了温水,敌我不辨地一并蚕食鲸吞。这过程漫长得很,吴楚楚险些将窗棂扒掉了,周翡却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周身的关节好像锈住了,眼看一天一宿过去,平素无人问津的小院来了两次人,问大少爷走了没有,都被老仆妇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