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面自干二十年,到此有终。”
谢允大部分时间都吃得香睡得着,极少会做梦。
可是这天,他却在恍惚间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中,拉着一个人的手,正焦急地寻找出口,上下不过三层的客栈,突然好像变成了一个怎么都转不出去的大迷宫,走来走去都是死胡同。
火越烧越大,烟也越来越浓,他能感觉到身后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谢允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气,一掌向面前拦路的墙拍去。石墙应声而碎,大片的天光晃得人头晕眼花,谢允胸口一松,用力一拉身后的人:“我就说我神功盖世……”
手中的重量却不像一个人,他猝然回头,见那人的影子一闪,顷刻被火舌吞了回去,自己手中只有一条断臂。谢允心里忽然好像被人重重地捏了一把,猛地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他发现自己在一间低矮的民房里,破窗纸糊得半遮半露,房梁屋舍都有些年头了,屋里的桌椅床褥却是崭新的。谢允试着动了一下,胸口处传来阵阵闷痛,可能是被禄存星仇天玑那一掌震伤了,他呛咳两声,吃力地坐起来,在床沿上歇了片刻,陡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便要站起来往外走。
这时,木门先是被人轻敲了两下,随后“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少年。来人与谢允目光对上,立刻面露喜色,说道:“三哥,你可算是醒了!”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长身玉立,俊眉秀目,一副好俊的相貌,言语间像是谢允的旧相识。谢允一看见他,倏地愣住:“明琛?”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几乎异口同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允用力掐了掐眉心,往外走去:“算了,你不用告诉我,我还有些事,回来再同你一叙……”
“三哥,”那少年回身轻轻合上门,低声道,“北斗贪狼与禄存现都在华容城中,城里戒备森严,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出去,你且忍耐片刻。”
谢允摇摇头,说道:“我非去不可。”
说来也奇怪,谢公子待谁都是嬉皮笑脸,哪怕是对着陌生女孩子也很能自来熟,然而对这口称“三哥”的明琛态度却十分严肃,几乎有些惜字如金了。
“是为了你客栈中的朋友吗?”明琛以手别住房门,对谢允说道,“你先听我说,我已经叫白师父前去探查了,一有消息,立刻回来告诉你。那客栈现在已经烧得不像样子了,你身上又有伤,倘若白师父都无功而返,你去有什么用?”
谢允想了想,承认这话说得有道理,他虽然嘴上时常吹牛不打草稿,心里却也不是全无自知之明的,知道明琛口中的“白师父”比自己高明不止一点半点,便也没有执意要求出门添乱。
明琛见状松了口气,放开挡在门上的手,走进屋里坐下,问道:“你和谁搅在一起了?要不是青梅认出你,及时将你带回来,今天岂不是悬得很?可吓死我了。”
“说来话长,代我谢谢青梅姑娘。”谢允伸手一探小桌边的茶壶,里面竟是温的,可见服侍的人十分妥帖。他喟叹一声,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给旁边的少年,几次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下去了,终于只是不咸不淡地问道,“小叔近来身体怎么样?”
“父亲很好,多谢。”明琛接过茶杯,顿了顿,又道,“只是你动辄音信全无,我们都很惦记,逢年过节,时常听父亲念叨三哥。”
“嗯,”谢允言语间竟带出几分拘谨来,“是我的不是,今年过年我回去看看他。”
明琛见状,便轻声道:“三哥,回家去吧,外面这么乱,你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谢允眼皮一垂,不动声色道:“我跟家师发过重誓,学艺不成不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好食言而肥?”
明琛无奈道:“那你倒是学啊,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游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我听说你不读书不习武,就学了个什么……铸剑打铁?”
谢允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没搭腔,目光一直盯着门口。这时,外面突然有人敲门道:“少主。”
谢允不等明琛反应过来,便一跃而起,拉开房门。只见门口站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见了谢允,先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三公子。”
“白先生快别客气,”谢允虚扶了那中年人一把,问道,“怎么样了?”
这白先生一低头,说道:“三公子还请放宽心。”
谢允的心微微一沉。
白先生也不废话,详细地给他描述了前因后果,道:“北斗贪狼与禄存本是冲着岳阳霍家堡去的,半路突然不知得到了什么消息,与大队人马分开,临时改道华容,直奔那家客栈,进去后不由分说便要抓人,客栈中当时有不少好手,然而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倘若当时就强行突围也就算了,可据说是随行之人中有弱质妇孺,为了保护他们,这些朋友不得已暂时撤入客栈中,本想派人出去寻求救援,不料仇天玑早有准备,见他们撤进客栈,立刻命手下将那里团团围住,架起上百条毒水杆,直接封死路,又放了火……客栈后面有个酒窖,当时火着得太快了,谁也没办法。”
谢允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致,整个人似乎晃了一下。
明琛叫道:“三哥,你……”
“不对,”下一刻,谢允却忽然一抬眼,飞快地说道,“北斗的人现在还在城中‘巡逻’吗?贪狼不是这么有闲心的人,他们不走,必不是为了多蹭几顿饭,肯定是有人逃脱了,是不是?”
满城都是抓捕者与被抓捕者,泛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焦躁,华容的百姓们人心惶惶,街巷间明显更萧条了,这种时候,也就只剩下府衙的后院尚有些许平静。
本地父母官清贵逼人的后宅中,有个特别的小院,孤零零地占着一角,颇有离群索居之意。院中种着一棵树,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种,该是有些年头了,绿荫落到地头,又伸展到墙角,连着一大片泼墨似的幽幽青苔,因人迹罕至,青苔很是郁郁,倒是自顾自地圈地建了“国”。
院里挂满了彩绸与花布,都是旧料子裁的,约莫半尺宽,树上、房上,到处都是,要不是都已经旧得褪了色,倒颇有些隋炀帝“彩绸挂树”的大手笔。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将食盒重重地放在门口,大模大样地用力拍了拍门,十分无礼地嚷嚷道:“送饭了送饭了!吃不吃了?”
食盒盖应声滑开,里面滚出了半个馒头,那玩意儿简直像个“前朝遗作”,宛然能够就地化石成精,顽强地从地上滚了出去,配菜更是死气沉沉地坨在盘子里,一点热气也没有。送饭的面露不耐烦,又用力拍了一下院门,嘴里不干不净道:“叫你们自己去领饭,不去;背地里又跟大少爷说三道四,给你们送来还不接。天生的贱种,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夫人啊?”
这时,从屋里跑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手中举着把扫帚,杀气腾腾地便要打将出来。那小厮见了,倒也不吃眼前亏,口中叫着“母夜叉”,拔腿便走。仆妇叉着腰,梗着脖子,宝塔似的立在门口,一口气骂出了祖宗八代,直骂得那送饭的小子不见了踪影,才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旧食盒,重重地“呸”了一声,继而又无可奈何地提起来往里走。
她刚一转身就吓了一跳,只见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双黑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的。那仆妇拍了拍胸口,方才要咬人一般的凶悍之色退去,嘀咕道:“吓死我了,夫人准是属猫的,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走,进屋去,咱们吃饭。”
女人呆呆的没什么反应,但十分乖巧,老老实实地跟着那仆妇往屋里走。穿过院中低垂的长绸,她伸出枯瘦的手,温柔地抚过那些布条,痴痴呆呆的眼波好像灵动了一会儿,木然的脸上居然多了几分姿色,脚下仿佛是踏着某种轻盈的舞步,走两步还转了一圈,疯疯癫癫地哼着不知哪里的小调,然后倏地一停,摆了个半掩面的姿势,冲着一个方向抛了个媚眼。
这院中住的原来是个疯女人。
那仆妇见她又犯病,连忙老母鸡似的赶上来:“哎哟,快走吧,留神再摔了您!快别看了,小库房有什么好看的?早就被那些杀千刀的狗崽子搬空了,里面除了一窝耗子什么都没有。”
疯女人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仍是呆呆地盯着那放杂物的屋子笑,被仆妇半拉半拽地扯进了屋里。等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那“养耗子”的小库房里居然真的发出一声动静。周翡从窗户里钻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纸包,递给站在门口的吴楚楚,见她正紧张地扒着门缝往外望,便问道:“你看什么呢?”
吴楚楚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吓死我了,刚才还以为被主人发现了。”
周翡闻言立刻往外看了一眼,手掌按在腰间的刀上,警惕道:“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头天晚上她们俩混进来的时候,府衙内正好空虚,但周翡觉得,府衙重地,不可能老空虚,等那帮黑衣人反应过来,很快能把这地方围成个铁桶,因此周翡在吴楚楚这个正经官小姐的指点下,找到了地方官那帮妻妾住的地方——毕竟士大夫不是江湖草莽,贪狼和禄存不大可能放肆到大人后院来。
不料小小一个华容县的县官,家中竟然富贵逼人,内外宅院俨然,往来仆从甚众,周翡差点被晃瞎一双穷酸的狗眼。她从小听长辈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之类,向来是左耳听右耳冒,颇不以为然,如今才算知道,闹了半天她从没见识过什么叫“富贵”。这后院中人多规矩大,两人不敢打草惊蛇,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天,才找到了最偏的一处院落,在一处空房子里暂避。
“应该是我草木皆兵了。”吴楚楚说道,她打开油纸包,见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几块肉丁烧饼,比这里的正牌主人的残羹冷炙好了不知多少倍,便叹了口气道,“我看这院的主人应当是个不受宠的姬妾,已经疯了,想必是生育过儿女,这才一直关在府里养着,也就是保她不死罢了。”
周翡不知从哪里拖出两个沾满了灰尘的小墩子,推给吴楚楚一个,两人一起坐了下来,风卷残云似的便吃完了一个纸包的肉馅烧饼。烧饼吃太快要掉渣,一不留神将小库房中的耗子一家招出来了,此地的耗子不知整天去哪儿偷吃,一个个油光水滑,也不怕人,窸窸窣窣地便到了近前,把吴楚楚吓得一哆嗦。
周翡伸出脚尖,轻轻挑起耗子的肚子,将领头的大耗子凌空踢了出去,大耗子“啪”一下拍在墙上晕过去了。其他小耗子见状,“好汉”不吃眼前亏,争先恐后地撤回了自己的老窝。
周翡好奇道:“你不怕死人,怕耗子?”
吴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的境遇,无端鼻头一酸,眼圈红了。她觉得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未免心里别扭,便拼命忍回去了,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只好试着找周翡搭话。
周翡其实不太主动,遇到活泼的人,她就会相对活泼一点,遇到沉默寡言的,她也会跟着沉默寡言。这会儿她心事重重,眉间几乎能看见一道浅浅的阴影,吴楚楚怀疑自己如果不主动跟她搭话,她能这么皱着眉面壁一整天。
“那个……阿翡。”
周翡回过神来,转向吴楚楚,见那女孩面露紧张,好像生怕自己叫得唐突她不应一样,便“嗯”了一声。
吴楚楚想了半天,想不出跟周翡能聊些什么,只好就事论事地问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躲几天,”周翡道,“北斗今天灭这个满门,明天灭那个满门,应该忙得很,不大可能总在这里待着,我们躲过这一阵子就行。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奔南边,放心吧,越往南越安全。”
吴楚楚点点头,又问道:“四十八寨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翡没听出她想引着自己多说几句话,只道她是没了母亲和弟弟,一个孤女心里没底,便道:“四十八寨其实是四十八个门派,你要是怕生,可以先住我那儿,我不在的时候还可以跟我妹妹一起。”
吴楚楚好不容易抓到个话头,忙问道:“你还有妹妹?肯定是很美很厉害的!”
李妍的形象在周翡心里一闪而过,她顺口说道:“长得一般吧,也不厉害,是个二百五。”
吴楚楚:“……”
真是没法好好聊下去了!
吴楚楚自己尴尬了好一会儿,结果一看周翡十分无辜的表情,尴尬之余,又觉得有点好笑。她这一笑,周翡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让人没法接,就想往回找补,然而她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好,只好干巴巴地没话找话道:“你脖子上挂的是长命锁吗?”
一般只有小孩才戴长命锁,据说是可以戴到成年,但是少年长到十一二岁,多半就自以为是个大人,开始嫌这玩意儿幼稚了,很少看见吴楚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戴这东西。吴楚楚闻言,低头摸了摸颈上的项圈,神色黯淡了下去:“我爹给我戴上的,我小时候,他找人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命薄,须得有东西压一压,这个要出阁的时候才能取下。”
周翡道:“我们大当家说你爹是个英雄。”
吴楚楚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爹吗?”
周翡摇摇头,说道:“我头一次下山。”
“嗯,”吴楚楚非常理解地点点头,又道,“你要是早个三五年下山,就不觉得我爹是英雄了,那时候他们都叫他‘叛党贰臣’。当年北朝皇帝篡位夺了权,十二臣送旧皇族南下,朝中没走的,也有气节使然,不愿侍奉二主的,那些人早年间被北帝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剩下的不是逃亡到别处,就是被迫变了节,我爹就是当年‘变节’之人,北朝皇帝封他做了‘忠武将军’,‘忠武’二字一度成了个笑话,任是谁提起,都要啐上一口。”
周翡听李瑾容提起“忠武将军”,却没想到这是大当家的老对头北朝皇帝封的,不由得呆住了。
“不怕你笑话,其实直到前年,我都以为他是这样的人。”吴楚楚说道,“谁知有一天,他突然匆匆回来,将我们母子三人送走,就是终南隐居的那个地方——那里穷乡僻壤,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娘整日里抹泪。很久以后,才听人说,当年送幼帝南下的时候,他们一起商量过,要留下一人,在朝中做内应,背这个千古骂名。他们那些年内外并肩,拼命给南朝留下回旋余地,这才建了南朝。可是几次三番,做得再天衣无缝,曹仲昆也要怀疑。三年前那次装病,是为了设局绞杀多方江湖势力,也是为了试探他。
“我爹知道自己这回就算勉强过关,帝王也已经起疑,忠心不贰的尚且难过猜忌关,何况他本就有二心,便写了封信给我娘,只说‘唾面自干二十年,到此有终’,然后他临阵倒戈,与甘棠先生里应外合,连下三城,杀廉贞星。他也……算是殉了国。”
周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奇异的是,她并没有产生什么“这是一条英雄好汉”的感慨,反而从吴费将军给夫人的信里听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却忍不了辱。她随着吴楚楚的话想了一想,只觉得稍稍代入一点,就愤懑难平,恨不能玉石俱焚地一死才能昭雪。
“二十年。”周翡轻声道。
吴楚楚“嗯”了一声——对两个还不知道二十岁是个什么光景的姑娘来说,二十年听起来,差不多有一生一世那么长了。
吴楚楚道:“我爹说,当年程婴与公孙杵臼一舍儿、一舍命,世人都当程婴是卖友求荣,苟且偷生,而他虽也受千夫所指,好歹未曾连累妻儿,比之先人境遇,已经不知强了多少,因此心满意足,不敢郁愤。”
周翡摇头道:“这道理我不是很明白。”
一个人要忍辱负重到何等地步,才能唾面自干、自我解嘲呢?
周翡这时说不明白,可她万万没想到,这话说完才不过两日光景,她就不得不明白了。沈天枢与仇天玑如她所料,确实不可能在华容逗留太久,这几天之内,北斗将华容县城搜了个底朝天,连只耗子也没抓出来。周翡知道,只要拖到两个北斗带着他们的狗离开,她就算赢了,这道理沈天枢和仇天玑当然也明白,因此他们出了个损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