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你为何不敢相信自己手中这把刀能无坚不摧?”
“都是我老太婆那不成器的儿子,给大当家添麻烦了。”王老夫人颤巍巍地叹了口气,说道,“去年三月,他和我说在寨中待得烦闷,想出去找点事做。正好当时有位贵客将至,要咱们蜀中派人去接,他便请缨前往,六月里来信说是接到了人,十月又来一封信,说是已经到了洞庭的地界,若是赶得上,能回来过年,之后便再无音信。”
“老夫人不要再提‘麻烦’二字,晨飞本就是替我四十八寨办事。”李瑾容说道,接着,她又转向李晟和周翡,说道,“所谓贵客,是忠武将军吴大人的家眷,忠武将军被北贼所害,夫人带着一子一女两个遗孤避走终南,去年因藏身之处遭人泄露,不得已向我求援。我寨中派了十三人前往,都是好手,却至今未归。”
王老夫人低声道:“惭愧。”
“洞庭一带,匪盗横行,本不太好走,带着吴将军的家眷拖慢了行程也未可知,老夫人不必忧心。我想这会儿他们应该也不远了,您若不放心,带人迎他们一段就是。”李瑾容一摆手,又对周翡和李晟说道,“此行本不必带你们两个累赘,是我厚着脸皮求老夫人顺路带你二人出去长长见识,到了外面,凡事不可自作主张,敢给我惹事,回来当心自己的狗腿。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老夫人年事已高,路上多长点眼力见儿,别什么事都等人吩咐——我说你呢,周翡。”
周翡暗暗翻了个白眼,闷声应道:“是。”
李晟忙道:“姑姑放心。”
李瑾容脸色缓和了些,拧着眉想了想,明明有不少话想嘱咐,可是挨个儿扒拉了一番,又觉得哪句说出来都琐碎,没必要,便对李晟说道:“晟儿替我送送王老夫人,阿翡留一会儿。”
等李晟领命扶着王老夫人走了,李瑾容才对周翡说道:“过来。”
周翡有些忐忑,眼巴巴地看了李晟他们的背影一眼,总觉得大当家单独留下她没什么好事——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想法是十分有根据的。
李瑾容却把她带到了平时他们兄妹三人一起练功的小院里,从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把长刀,拿在手里看了看,对周翡问道:“鸣风一派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来往,一年到头大门紧闭。据我所知,他们那边也极少愿意和别人切磋交流,何况鸣风并没有正经刀法,你从哪儿学的?”
周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是了,鱼老也说过,她整天在牵机中混,刀法里都沾了不少鸣风的邪气,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没去过,他们那边不是不让进吗?”周翡便实话实说道,“都是跟牵机学的。”
李瑾容心里有些讶异,因为周翡并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孩子,当年她跟着周以棠念书的时候,想往她脑子里塞点书本知识,像能要人老命,刚教会了,睡一觉又忘了,可是在武学一道,她有种奇异的天赋——她未必能完整地把自己看见过的招式记下来,却往往能挑出最关键的地方,精准地得其中真味,再连猜带蒙地加上新的领悟,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融会贯通。
这本事也不知是像谁。
李瑾容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没有什么赞许的意思,只将话音一转,淡淡地说道:“破雪刀一共九式,是你外公亲手修订的,乃极烈之刀。你们三个的资质或多或少都差了一点,我一直没传你们这套刀法——鱼老早年受过伤,又兼年纪大了,气力略亏了些,所以……”
她话说到这儿,突然一把抽出手中长刀,旋身以双手为撑,骤然发力。那刀风“呜”一声尖啸,凄厉如塞北最暴虐的北风,欺风卷雪,扑面而来——正是周翡在摘花台上使过的那一招。
周翡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感觉自己周身的血仿佛都被冻住了。
李瑾容这才缓缓收招,说道:“真正的‘破雪’,哪怕你手里只有一张铁片,它也不会碎,因为它不是玉石俱焚的功夫。”
周翡脱口问道:“那是什么?”
李瑾容平静地说道:“是‘无坚不摧’。”
周翡睁大了眼睛。
“人上了年纪,凡事会想着留余地,因此你鱼太师叔的刀法中多有回转之处,破雪刀只得其形,未有其意。”李瑾容看了周翡一眼,又道,“而你,你心里明知道这一刀会断,却有恃无恐,因为知道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拖延片刻就能拿到红纸窗花,你这不是破雪刀,是小聪明。”
李瑾容虽然说得不像什么好话,语气里却难得没带斥责——因为她从来都认为小聪明也是聪明,不管怎么样,反正目的能达到,就说明管用:“真等临到阵前,如果你未曾动手,心里就知道刀会断,便不免会动摇——不用争辩,人都怕死,再轻的动摇也是动摇。”
周翡不解道:“可不管我怎么想,那刀也肯定会断啊。”
她就算再在洗墨江里泡三年,也不可能胜过李瑾容,这就好比蚂蚁哪怕学了世上最厉害的功夫,也打不过大象一样。不管相不相信,这就是事实。周翡想:难不成破雪刀是一套教人不自量力的刀法?
李瑾容眉尖微微一动,好像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忽然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她将长刀的刀尖轻轻地戳在地上,说道:“你可知道世上有多少高手?”
周翡不知道这一问从何而来,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好多寨中长辈告诉过她的江湖故事,什么“北斗七星”,各大门派,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还有他们至今都是个传说的大当家。
她便答道:“有很多。”
“不错,很多,”李瑾容道,“山外又有高山,永远没有人敢自称天下第一。但是你要知道,每一座高山都是爹娘生、肉骨做,都牙牙学语过,每个人的起点都是从怎么站起来走路开始,谁也不比你多什么。沙砾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阿翡,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间行走的都是凡人,你为何不敢相信自己手中这把刀能无坚不摧?”
周翡再次愣住了。
李瑾容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要是以后再来问,我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闲工夫了。”
三天后,周翡和李晟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在李妍“水漫金山”的十八里送别中,跟着王老夫人下了山。临行,周翡回头看了一眼当年将她锁在门里的铁门,不知是不是这几年她又长了几寸的缘故,她总觉得那铁门好像没那么高了。
这一行能顺利吗?两三个月能回来吗?会遇到些什么事……能不能听见她爹的消息?前途种种,仿佛都是未卜。
周翡和李晟都是没进过城的乡巴佬,李晟那小子装得目不斜视,其实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也老四处乱瞟,还得努力克制自己,以防露出看什么都新鲜的傻样来。四十八寨外围二十里之内的村镇虽然还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但风物已经与寨中大大不同了。
寨中也是人来人往,但都十分整肃,弟子们起居作息、一日三餐,都定时定点,不像山下,什么人都有,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他们来的时候正好在赶集,人群熙熙攘攘,南腔北调,说什么话的都有,小贩们大声吆喝,泥猴似的小孩一帮一帮地从大人们脚底下钻过去,撞了人也不道歉,叽喳乱叫着又往远处跑去。讨价还价的、争吵谈笑的、招揽生意的……到处都是人声。
周翡一路走过来,不知在东张西望的时候听了多少声“借过”,沿街小贩蛤蟆群似的,七嘴八舌地冲她呱呱。
“姑娘快来看看我家的布比别家鲜亮不鲜亮?”
“姑娘买个镯子回去戴吗?”
“热腾腾的红糖烧饼,尝尝吗?不买没事,掰一块尝尝……”
周翡:“……”
她不知道这些小贩只是顺口招呼,只当别人在跟她说话,总觉得不好不理,可是抬头看见好几十张嘴开开闭闭,又理不过来,简直有些手足无措,幸亏王老夫人命人过来把她拉走了。他们一行在镇上唯一一家当铺落了脚,那正是一处寨中平日里收送信的暗桩。
三日后。
山影幢幢,道阻且长。
方才下了一场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坑坑洼洼的,一辆马车辘辘走过,车轮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弄得车身上也多了几重狼狈,马车前后有几匹高头大马开路随行,一水的练家子,个个目不斜视地赶路。
车里坐着个一脸富贵相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旁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头上扎了一对双平髻,穿一条鹅黄裙,不施粉黛,额上几根碎发下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似乎是老夫人身边的娇俏小丫头。可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少女的坐姿极为端正,任凭马车左右乱晃,她自端坐如钟。她微微闭着眼,不知在凝神细思些什么,眉宇间有种呼之欲出的杀伐之气。实在是梳了丫头髻也不像丫头。
这一行,正是王老夫人和包括周翡、李晟在内的一干弟子。
王老夫人失踪的儿子最后一封信曾说他们到了洞庭附近,此地正有一武林世家,名叫“霍家堡”,在岳阳城里。
霍家老家主霍长风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腿法独步天下。早年四十八寨老寨主活着时,两人曾有八拜之谊。李瑾容之所以叫周翡和李晟随行,也是想借着两家这点薄面,在寻人的时候请霍家堡助一臂之力。
洞庭附近匪盗虽多,但穷乡僻壤,大抵是欺软怕硬之徒,见他们似乎不好惹,也不敢贸然下手。
一离开蜀中的地界,周翡便渐渐对沿途风光失去了兴趣。
越往北,村郭便越是萧条,有时候走上一整天也看不见一户人家。官道上越来越颠簸,沿途驿站都好似鬼宅一般,唯有偶尔经过大城要塞的时候,能多见些人气。可人气也不是好人气,城关小吏往往层层盘剥,行人进出都得反复打点,坐在马车里,常能听见进不得城的百姓与那些城守争执哭闹,一阵阵地叫人心烦。
周翡干脆也不往外看了,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脑子里反复演练那日李瑾容传她的九式破雪刀——这是鱼老教她的,佛家有“闭口禅”,鱼老也给自己这古怪的练功方法起了个名,叫作“闭眼禅”。
鱼老事多如麻,嫌她吵,嫌她笨,嫌她邋遢,嫌她用过的东西不放回原处,还不肯让她在江里舞刀弄枪,说是怕被她笨着,看多了周翡这等庸才,容易伤害他老人家的脑筋……每次周翡碰到瓶颈,被牵机困在江心,鱼老就让她坐在一边闭目冥想,在脑子里反复描摹一招一式。
久而久之,周翡无计可施,只好摒除杂念使劲想。
渐渐地,她发现一个人内外无扰、心无旁骛的时候,会进入一个十分玄妙的境地,真的能思形合一,有时她入了定,竟分不出自己是真的在练功,还是只是在脑子里想。而用闭眼禅修来的招式,试手的时候也能很自然地使出来,并不比真正练的差。刚开始,周翡只有在洗墨江江心这种远近无人打扰的地方才能静心进入这种状态,慢慢习惯了,她已经可以随时分出心神来修这闭眼禅了。
就在她脑子里一片狂风暴雪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叫声,车夫“吁”一声长啸,马车骤停。周翡蓦地睁开眼睛,眉间利刃似的刀光一闪,旋即没入了眉宇中。她回过神来,一伸手将车帘挑起一点,见前面多出了一条拦路的绊马索。
领路的是潇湘派的大师兄邓甄,骑术高超。邓师兄一拽缰绳,还没来得及下马查看,两侧路边便冲出了五六条瘦骨嶙峋的大狼狗,鼓着眼冲他们咆哮,紧接着,后面又跟出了几个村民,大多是青壮年男子,还有两个壮硕的健妇,拎着菜刀木棍,还有一人扛着条长板凳,仇恨地瞪着他们一行人。
双方大眼瞪小眼片刻,邓甄便下马,抱拳道:“我等护卫老夫人回乡,途径贵宝地,不知可是犯了诸位哪条忌讳?”
为首的一个汉子看了看他腰间的佩剑,语气很冲地问道:“老夫人?老夫人有多老?叫出来看看!”
邓甄皱眉道:“你这人好不知礼数!”
那汉子大声道:“我怎知你们不是那些打家劫舍的贼人?”
邓甄等人虽是江湖人,但潇湘派的特产是竹子和美男子,哪怕迫不得已避世入蜀中,也没丢了自己的风雅,怎么看都像一群公子哥。不料有一天竟会被人当成打家劫舍的,邓甄要被他们气乐了,怀疑这群刁民是专门来讹人的。
周翡回头看了王老夫人一眼,只见她摩挲着拐杖低声道:“此地与岳阳不过一天路程,霍家堡就在附近,怎会有贼盗横行?阿翡,你扶我下去看看。”
几个村民见面前这一群人忽然恭恭敬敬地分开两边,一个小姑娘扶着个老太太缓缓走出来,那姑娘又干净又秀气,雪团似的,叫人看了十分自惭形秽。她目光一扫过来,扛板凳的妇人顿时讪讪地将那瘸腿的长凳放了下来。
老妇人则约莫古稀之年了,长着一张让人想扑到她膝头委屈地哭一场的慈面。她走到那几个村民面前,仿佛还有点喘,问道:“几位乡亲,看老朽像打家劫舍的强人吗?”
半个时辰以后,王老夫人靠脸,带周翡他们一行人平平安安地进了村。
几条大狼狗都被拴了起来,方才那领头的汉子原是村里的里正,后来几经动乱,里正已经不知归谁管了,带着众人勉强度日谋生。
里正边走边苦笑道:“我们现在是草木皆兵,这几天那些贼人来得太勤了,刮地三尺,实在也是没办法。”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哭声,周翡抬头一看,只见一家门口铺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里面裹着一个青年。那人长手长脚,生得人高马大,草席裹不住。他头脚都露在外面,容貌已经看不出了,脑袋被钝器拍得变了形,沾满了干涸的血,一片狼藉。一个老太太一边大声号哭,一边用木盆里的水冲洗死者身上的血迹。
王老夫人这把年纪了还亲自出山,也是因为儿子,见此情景,几乎要触景生情,半晌挪不动脚步,站在旁边跟着抹眼泪。
“光是拿东西,倒也算了,可他们连人也不放过。”里正看着地上的尸体,本想劝慰那老妇人两句,可他心里也知道那老妇人是没什么活着的指望了,说什么都是废话,便把话都咽了,对旁边的邓甄道,“他那媳妇还是我主的婚,成亲不过半年,叫那贼人看上,便要抢,他……唉!这位老夫人,我们耽误了诸位的行程,现在天色已晚,再往前也未必有可落脚的地方,不如先在我们这里歇一宿,明日再起程,傍晚就能进岳阳了。”
王老夫人没什么意见,让弟子给了他们这一帮人食宿的钱,里正接了,嘴里说太多,不好就这么收下,手上却又不舍得放。村里人实在是太穷,死了的连口薄棺材也买不起,他哪里还有力气讲什么志气?里正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想想自己这样人穷志短,不由得羞愧交加,悲从中来,站在那儿便掉下眼泪来。
周翡他们当晚在村里住下,晚上草草吃了点东西,一众弟子都聚在了王老夫人屋里。邓甄大师兄说道:“师娘,我看这事有些古怪,那青年的尸体您瞧见了吗?人头上有骨头,又不是面瓜,哪有那么容易烂?寻常人力未必能将他的脑袋拍成那样,必得是练家子才行,还不是一般的练家子。真有这么一伙武艺高强的歹人在卧榻之侧,那霍家堡为什么不管?”
王老夫人一双苍老的手放在小火盆上,借一点火光烤着手,闻言缓缓点了下头,又见李晟欲言又止,便问道:“晟儿想说什么?”
李晟道:“我在想,咱们这些人,再怎么风尘仆仆,也不至于被错认成拦路打劫的吧?为什么他们刚开始那样戒备?”
周翡其实也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当出头鸟的习惯,别人不提,便也没吭声,这会儿听李晟说了,才略微跟着点了一下头。
王老夫人温声对李晟道:“不妨,你接着说。”
“我看那村民大多步履沉重,气息虚浮,说话间悲愤的神色也不似作伪,”李晟想了想,又道,“要不是他们扯谎,那些所谓的‘贼盗’会不会……不是普通的强盗,会不会跟我们有相似之处?”
李晟说得已经很委婉,可他一句话落下,众弟子还是一时鸦雀无声——不是普通的强盗,还跟他们有相似之处,那便是江湖门派了。这一带,方圆百里,霍家堡一枝独秀。
霍家堡与李老寨主是八拜之交,李晟的怀疑其实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只是不好当着李晟和周翡的面提,此时被他主动说破,才纷纷附和。
王老夫人手指蜷了蜷,低声道:“我想想吧,你们连日赶路,早点休息,只是夜间要警醒些。”
众弟子正要应是,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个人问道:“小周姑娘睡了吗?”
周翡忙推门迎了出去,见来人是里正娘子——就是一开始扛着长板凳劫道的那位女中豪杰。她原来并非看上去那么凶神恶煞般,见周翡一个小女孩,一直跟在老婆婆身边也不怎么说话,觉得她怪可怜的,晚间特意给她找了一床干净的厚被子送来。
周翡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特殊照顾,有点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忙冲她道谢。
这村里,连小孩都是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里正娘子难得见个模样齐整的女孩子,心里十分喜欢,临走还伸手在周翡脸上摸了一把,笑道:“好孩子。”
夜幕铺在破败的小村上,周翡盖着里正娘子给她的被子,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她突然觉得山外一点也不好,同时又有些困惑,不明白这里时时有强人经过,穷得叮当响,怎么人还不肯迁往别处呢?正在她胡思乱想时,窗外突然传来大声喧哗,狗叫声与人声一同响起来,周翡翻身坐起,轻声道:“王婆婆?”
与她同屋的王老夫人尚未言语,喧哗声已经越来越近,紧接着,那屋门被人一把推开,里正娘子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说道:“那些强人又来了,你们快躲一躲!”
说完,她目光往周翡脸上一扫,胡乱拿起一件男人的破旧外衫,从头到脚将她裹在里头:“小妹不要露脸,那些畜……”
她这句话没说完,背后一左一右地闯进两个蒙面人,口中叫道:“那马车就是停在这个院的,人必然在这里!”
王老夫人他们一路走过来,沿途都是无惊无险,偶尔有个把宵小尾随,随便一两个弟子出手也就料理了。谁知靠近了岳阳,强盗们的胆子反而越发肥了。
里正娘子捡起一把秃毛的扫把横在身前,她常年辛劳,想必挑水打柴、种地赶畜的内外活计全都一把抓,久而久之,磨砺得很是粗壮泼辣。见那两个蒙面劫匪,她情知躲不过去,也不肯示弱乞怜,“呸”了一口怒道:“就是剃羊毛、割野菜,也没有见天来的,你们人也杀了,钱也拿了,还他娘的想怎么样?”
那蒙面的强盗低笑了一声,刻意压着嗓子道:“割秃了一茬旧的,这不是又来一茬新的?这位娘子啊,你别欺负哥哥不识货,后院停的那些马匹匹膘肥体壮,可比你金贵。今夜看来是吉星高照,合该我们发财,此事要给你们村记一功,日后再将那些不长眼的过路羊诓来几群,咱们兄弟吃肉,也能管得了你们喝汤!”
里正娘子听他三言两语,居然把一干村民诬陷成与他们同流合污,顿时大怒,将腰一叉,拿出了一身绝技,信口骂了个天昏地暗……以周翡初出茅庐的修为,堪堪也就能连蒙带猜地听懂一小半。
那蒙面强盗岂能容她这样放肆,其中一个提刀便要上前,就在这时,一条大黄狗猝不及防地从墙头上扑了下来,直扑向他的咽喉。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潜伏在那儿的,一纵一扑,煞是利落,堪称狗中之王。
那蒙面人反应奇快,电光石火间脚下一滑,人已在两尺之外。大黄狗一下扑了个空,被那人一脚扫了出去。
村里穷,狗王也得跟着一天三顿地喝野菜粥,好威风的一条大狗,活活瘦成了一把排骨,它哀叫一声飞了出去。另一蒙面人手中寒光一闪,抽出一把剑来,当场便要将那狗头斩下来。周翡一把抄起屋里的破碗掷了出去,裂口的破碗横着撞上了蒙面人的长剑,长剑猛烈地一哆嗦,当即走偏,破碗“当啷”一声落地,在地上晃悠几下,愣是没碎。
随即,周翡探身摸到枕侧藏在包裹里的长刀,迈步从屋里出来:“夜里打劫还蒙面,好像你们真要脸似的,脱裤子放屁吗?”
她身上还裹着里正娘子胡乱套的旧衣服,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见,下面却露出一角裙子。
拿剑的蒙面人眯了一下眼,不用细看也知道这是个姑娘,而且年纪肯定不大。他含着些讥诮,目光在周翡手中的长刀上扫了一圈,见那刀平平无奇,好似没开刃的模样,便也不将她放在眼里,低声笑道:“哦?有点功夫?”
周翡冷笑了一声,一句“宰了你炖汤是足够了”刚要出口,一只鸡爪似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王老夫人扶着门框从屋里出来,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丫头啊,人在外面,头一件事,就是得学会和气,你得讲道理、守规矩,不要动不动就热血上头,惹出祸端来。”
周翡满腹行将脱口而出的火气,被她一下按了回去,噎得差点咽气。王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周翡这才勉强想起临出门时李瑾容的吩咐,不甘不愿地道:“是。”
王老夫人扶着她的手,拐杖敲敲打打地走到门口,迈门槛就迈了半天。可不知为什么,那两个蒙面人彼此对视一眼,反而对她有些戒备。
这时,四下传来兵戈交叠声与喊杀声,大概是邓甄等人已经与趁夜偷袭的这伙强盗动上了手。王老夫人侧耳听了听,吃力地提着衣摆从台阶上下来,客客气气地说道:“二位侠士,我一个老太婆,家里无官无爵,又没房没地,不过带着几个子侄回乡等死,实在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诸位权当行行好,日行一善吧。”
蒙面人不答,王老夫人便又道:“不如这样,我身上有几件金器,尚且值些银两,跟着我入土也是可惜,二位侠士且拿去,当个酒钱也好。”
周翡:“……”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王老夫人哆哆嗦嗦地把头上的金钗摘下来,塞到她手里道:“丫头,拿去给人家。”
周翡直挺挺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王老夫人见支使不动她,便叹了口气,又回身递给里正娘子,絮絮叨叨地说道:“宠坏了,女娃子娇气得很,叫我宠坏了。”
老夫人的金钗在里正娘子手中一闪,周翡眉头倏地一皱,她注意到那钗尾上刻着一截竹子,心里瞬间明白过来——王老夫人怀疑这几个蒙面强盗和霍家堡有关系,用这隐晦的法子自报家门,想让他们心照不宣地退去。可是明白归明白,她心里一时更不舒服了。四十八寨“奉旨落草”,尚且没干过劫掠百姓的事,霍家堡这武林正统倒是好大的脸!
周翡盯着那摇摇晃晃的小斑竹,心里打自己的主意,想道:就算他们撤走,我也非得追上去领教领教不可。
一个蒙面匪上前一步,劈手夺过里正娘子手中的金钗,低头看了一眼,目光似乎微微闪动,然后他与同伴对视一眼,冲王老夫人道:“人年纪大了些,总归是不愿意多生干戈的。”
王老夫人丝毫不以为忤地点头称是。
谁知那蒙面匪下一刻话音一转,说道:“既然您老人家这么通情达理,不如干脆将盘缠与车马也舍了给我们吧,哪处黄土不埋人呢,干什么非得回家乡?”
这就不像人话了。
王老夫人微微闭了一下眼,仍是低声下气道:“老身奔波千里,就为了回乡见我那儿子一面,落叶归根,便没别的心愿了,车马实在给不得,求二位壮士垂怜。”
蒙面匪狞笑道:“那可由不得您老了!”
他话音未落,与那同伴默契地同时猱身而上,一刀一剑配合极为默契,直扑向王老夫人。
这时,有一人呼啸而至,喝道:“你敢!”
来人正是李晟,短剑在他掌中转了个圈,便挑向那拿剑的人,两人瞬息间过了七八招,而后同时退了一步,各自暗暗为对方身手吃了一惊。
周翡打架的事不需要别人吩咐,横刀截住那使刀的蒙面人,两刀一上一下地相抵,那蒙面人料想她一个小女孩,内功想必也就练了一个瓶子底,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刀下劈,狞笑着往下压周翡手中的刀。劲力吹开了她头上的破布,露出周翡的脸来,那蒙面人笑道:“哎哟,这里还有个……”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道极亮的刀光晃了眼,那蒙面人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只觉一股凉意擦着鼻尖而过,周翡的长刀在空中不可思议地转了个角度,横切过来,两刀快得仿佛并作了一起,当头砸下。蒙面人慌忙往后一躲,还没站稳,就觉得脚下厉风袭来,他一跃而起,尚来不及还手,闪电似的刀光便又到了眼前。
蒙面匪被逼出了脾气,强提一口气横刀接招,大喝一声别住周翡手中窄背的长刀。谁知那窄背刀竟然去势不减,只稍一停顿,蒙面人便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力量从不过四指宽的刀身上压了过来,睥睨无双地直取他前胸。
被一脚踢飞的大黄狗好不容易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刚准备叫,就跟里正娘子一起惊呆了。
蒙面人大惊,脱口道:“破……”
王老夫人却忽然咳嗽了两声,轻而易举地打断了那蒙面匪要道破周翡刀法的话。她扶着拐杖在刀剑起落的小院中说道:“丫头啊,方才婆婆告诉你,闯荡江湖要和气讲道理,还要守人家的规矩,可若是碰见不讲道理、不守规矩的人,那也没办法。”
里正娘子先前只当老太婆是普通的老太婆,见她想息事宁人,也很理解。此时见那王老夫人手下,连个小丫鬟都身怀绝技,她却还在絮叨什么“道理”“规矩”,活像个披坚执锐的受气包,顿时火冒三丈,就要开口理论:“你这……”
谁知王老夫人停顿了一下后,快断气似的接着说道:“唉,只好杀了。”
里正娘子:“……”
黄狗“呜”了一声,夹着尾巴站好了。
周翡和李晟是名门之后,功夫自然是上乘——否则李瑾容也不会放心把他们放出来,可毕竟刚下山,没见过血,逞勇斗狠或许可以,一招定生死的时候却多有犹豫,方才周翡那一刀倘若再上去一寸,那蒙面人早就血溅三尺了,根本不容他再蹦跶。
果然,老夫人话音刚落,与李晟缠斗的那蒙面人见势不妙,大喝一声,竟刺出了要同归于尽似的一剑。李晟本能地退了,仅就半步,那蒙面人猛地从他身边冲了出去,纵身跃向屋顶,眼看要离开小院。而他前脚刚刚腾空,整个人便仿佛断了线的风筝,毫无意识地横飞了出去,一头撞上茅屋屋顶,缓缓地滑落——李晟抽了口气,只见那蒙面人背后插了一把巴掌长的小剑,露在外面的柄上刻着一截小竹。
那是二十年没在江湖上出现的“潇湘矢”。
王老夫人默默地收回手,捻了捻鬓角,轻声道:“阿翡!怎么还耽搁?走了贼人,这村里的人往后还有命在吗?”
周翡听到后半句,脸色登时一变,窄背长刀忽然倒了个手,她骤然一改方才的大开大合,身形如鬼魅似的在原地旋了半圈,而后双手扣住刀柄,借着这绝佳的位置,全力将她在脑子里锤炼了一路的破雪刀推了出去。
墙头碎瓦“啪”一下掉落,那蒙面人被她从下巴往上掀了盖,面纱飞到了一边,露出一张尚且难以置信的脸。
这是破雪刀重出江湖后,其刃下第一道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