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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死生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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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起死于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剑……不也都是一样吗?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

黎明将至,依附于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浩劫。

打更人正懒洋洋地提灯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人家门口的狗被脚步声惊动,抬头一见是他,又见怪不怪地重新将脑袋搭回前爪上,伸长了舌头打了个哈欠。突然,狗头上软趴趴的一对耳朵警觉地立了起来,它一翻身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望向小路尽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更夫敷衍地敲了几下梆子,随口骂道:“狗东西,发什么……”

他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地下传来越来越逼近的震颤,更夫睁大了眼睛,抻长脖子望去。随即,他手上的纸灯笼“啪”一下落了地——黑衣的铁蹄与噩梦一同降临,潮水似的涌入平静的小镇。

鸡鸣嘶哑,家犬狂吠。

绣着黑鹰与北斗的大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更夫傻愣愣地盯着那面旗子看了一会儿,蓦地激灵了一下,转身便要跑:“黑旗和北斗,伪朝的人打来……”

一柄斩马刀骤然从他身后劈下,将这更夫一分为二。

提刀的男子有四十来岁,双颊消瘦凹陷,剑眉鹰眼,面似寒霜,一条山根险些高破脸皮,睥睨凡尘地坐镇面门正中——只是鼻梁处有一条伤疤,横截左右,面相看着便有些阴冷。

“伪朝,”他一抖手腕,斩马刀上的血珠扑簌簌地落下,这男子轻轻笑了一下,回头冲一个被众多侍卫众星捧月似的护在中间的胖子说道,“这就是王爷说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诛。”

那“王爷”年纪不大,充其量不过二三十岁,一身肥肉却堪称得天独厚,远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长出来的分量。连他那胯下之马都比旁人的壮实许多,饶是这样,依然走得气喘吁吁,随时打算跪下累死。

闻言,胖王爷脸上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千层的下巴随即隐没在行踪成谜的脖子里:“哈哈哈,陆大人,摇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与你相知恨晚!”

小镇中灯火忽然大炽,哭喊声像一根长锥,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陆摇光无声地笑了一下,回道:“多谢王爷赏识。”

说完,他将马刀一摆,下令道:“北斗的先锋们,‘匪寨’当前,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啊,这边的耗子出头更快。”

黑衣人们整齐地顺着他刀锋指向,望向雾气氤氲的长街尽头,只见四五个提着兵刃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他们穿戴各异,有粗布麻衣的贩夫走卒,有像模像样的客栈掌柜,还有那头戴方巾,挽袖子拍惊堂木的说书先生。

陆摇光坐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头,问道:“北斗破军,来者何门何派,报上名来?”

领头人缓缓举起手中长戟:“贩夫走卒,不足挂贵齿。”

陆摇光道:“这话我听见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么时候多了个‘贩夫走卒帮’。”

说完,他面带怜悯地轻轻一挥手,黑衣人们一拥而上,像暗色的浪潮一样淹没了那几个人。

胖王爷只远远扫了一眼,便不再关心这些螳臂当车的大傻子。他扶着两个随从的手,从马背上下来,用马鞭扫开一个滚到眼前的死人,负手抬头,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层层守卫的山上,长老堂中二十年的老墙皮斑驳,数辈青苔死后还生,一眼看去,仍是胜似当年的郁郁葱葱。

林浩站在门口,他是个稳重讲理的年轻人,尽管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无意识地来回捏着自己的关节,神色和语气却仍是十分平静恭敬。他对赵秋生说道:“师叔,咱们山下总共八个暗桩,如今已经有七个与我寨中断了联系。我早已事先传令,让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千万保留实力,目前却无一人遵从。想来不是兄弟们不服调配,实在是身在其中,难以独善其身。”

张博林困兽似的在长老堂中来回溜达,赵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铁青,喝道:“姓张的,你在这儿老驴拉磨似的转什么?”

张博林当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驴,老子是个缩头龟儿子!”

林浩低眉顺目地轻声劝道:“张师叔,有话好好说。”

赵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实木的兽头扶手被他拍了个“头破血流”,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张博林,大当家临走时将寨中大小事宜交到咱们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个门派,上千人,莫说是缩头,就算是断头,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门破,四十八寨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你打算怎么跟大当家交代?”

张博林被他堵得脸红脖子粗。

林浩却说道:“蜀中路难,山下多是贫瘠之地。这二十年,不也是大当家一力经营,方有如今的繁华吗?真要有什么闪失,师叔,咱们就能和大当家交代了吗?”

赵秋生喷了一口粗气。

林浩的语气更加和缓,话却说得越来越重:“师侄一直听家中长辈念叨,说咱们四十八寨当年就是为了收容义士,抵抗暴政方才扯起大旗的——赵师叔是当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详,轮不到我一个后辈提醒——那么如今有敌来犯,当年的义士反而高挂吊桥,不闻不问,岂不是有违当年盟约?”

赵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极深,神色不变地低头一抱拳,沉默地赔了个油盐不进的罪,好像看出了赵秋生的色厉内荏。

赵秋生回身一脚将椅子踹翻:“山间机关重重,岗哨错综复杂,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你不过是仗着这个才勉强退敌,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不知道!你这一点人,就算个个是绝代高手又怎样,能碾过那伪朝大军几颗钉,啊?谁拦着你义气了?谁拦着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别他娘的拖着满山无知妇孺……”

就在这时,长老堂外突然传来马吉利的声音。

马吉利大声冲什么人说道:“阿翡你来……等等,你……你这是做什么?”

这一嗓子短暂地将吵成一团的三个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只见周翡带着一帮年轻弟子,大步闯进了长老堂。进门,周翡视线一扫,先飞快地行了一圈礼,说道:“洗墨江牵机已经重新打开,我留了几个人在那儿看着。岸边有新设的岗哨,就算有敌来袭,一时半会儿也渡不了江,诸位师叔师兄放心。”

然而此时没人听她说话,三位长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进来的担架上——鱼老无声无息地躺在上面,神情舒展,面色隐约带着一丝红润,嘴唇却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好一会儿,赵秋生才率先移开视线,问周翡道:“你把他抬到这儿来干什么?”

周翡面不改色地道:“赵师叔,凶手出逃,大仇未报,我就算合上了鱼太师叔的眼,也难以强行让他瞑目。侄女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抬到长老堂,听师叔师伯们裁决。”

赵秋生刚骂跑了一个脑子有坑的张博林,数落了一个阳奉阴违的林浩,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眼还有个倒霉孩子周翡来添乱。他有种独撑偌大四十八寨,身边都是坑的孤愤感,气得指着周翡半晌说不出话来,差点要吐血。

好在这时候,方才还跟他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张博林等人改弦更张站在了他这边。倘若只是内乱,以周翡的身手,确实有资格当个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围城却未必。

张博林直言道:“阿翡,这里没你的事。”

林浩则稍微委婉一些:“不能那么说,还是有一件要事嘱托给周师妹的,趁这会儿山下正乱着,可否劳动师妹跑趟腿,给大当家送封信?此事事关……”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么客气地打断他,“咱们在外面的暗桩还剩几个能用?林师兄,你知道大当家现在到了哪个山旮旯了吗?”

林浩一时语塞。

周翡接着道:“伪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这消息自己会长腿飞到大当家耳朵里,再滞后也肯定比我没头苍蝇一样满世界找她去得快,这道理林师兄不明白?你自己傻还是我傻?”

林浩:“……”

周翡学着他那恭谨圆滑的样子略一低头,找补道:“师妹出言不逊,失礼。”

赵秋生吹胡子瞪眼道:“周翡,你想干什么?”

“给我一百人。”周翡一点弯也不饶,直言道,“剩下的固守寨门,谨慎戒备,不必担心寨中安全。您放心,伪朝不是有数万大军吗,我有围着山崖的数十村镇,不见得比谁人少,没有怕他们的道理。再者,山下有鸣风,有北斗,还有伪朝的官员,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伙人,我也不信他们亲密无间。给我人和时间,我去摘几颗脑袋回来给大伙下酒。”

最后一句话被她说出来,并没有杀气腾腾,反而有种冷森森的理所当然。不等赵秋生发话,周翡便又道:“赵师叔也不必抬出我娘,和她也好交代——她自己在这儿都管不了我,想必不会苛责诸位。”

在场的几位都听说过周翡在秀山堂从李瑾容手里“摘花”的壮举,一时居然无言以对。

周翡一笑,随后头一次主动提起了自己在外面的经历:“华容城中,我们遭叛徒出卖,晨飞师兄他们被禄存与贪狼暗算在客栈中,只有我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东躲西藏,那时尚且没怕过,何况现在?人不借我也行,我可以自己去。”

她说到这儿,冲林浩一伸手:“林师兄,给吗?”

林浩无言以对,只好屈服。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过后,周翡揣着林浩给的令牌走出长老堂,一抬头,却见吴楚楚正在李妍的陪同下等着她。东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周翡一整宿兵荒马乱,没顾上管她,想来吴楚楚肯定也听见了寇丹那些污蔑吴将军的话,还不知做何感想。

周翡有些愧疚,脚步一顿,向她转过去。

可还不等她开口,吴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将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摘了下来,递给周翡。

周翡一愣。

接着,吴楚楚又摘下了身上的耳坠,手镯——连头上一支素色的小钗都没放过,一股脑儿地塞进周翡怀里。

旁边的李妍吓了一跳,忙道:“吴姑娘,我姐不收保护费,你……”

吴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烧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周翡倏地抬眼——原来吴楚楚心里一直知道仇天玑丧心病狂地搜捕华容镇,是跟她有关!

吴楚楚眼睛里有泪光闪过,但很快又自己憋回去了。

“我没听说过所谓的‘海天一色’,”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知道你现在还有要紧事,不见得愿意帮我保管这些鸡零狗碎的累赘,但我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你。”

李妍不知前因后果,听见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交代,一脑门的茫然。周翡心下却十分了然,她将吴楚楚交给她的东西用细丝绢包了起来,贴身揣进怀中,冲吴楚楚一点头:“多谢,放心,死生不负。”

说完,周翡正要走,身后却又有个人叫住了她:“慢着,阿翡,我同你说几句话!”

她一回头,见是马吉利沉着脸向她走过来,周围几个年轻弟子冲他行礼,这平日里最是笑脸迎人的秀山堂总管居然理都没理。

周翡诧异道:“怎么,马叔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马吉利没接话,有些责备地看着周翡,兀自说道:“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长老既然已经发话,是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了。”马吉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道,“马叔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他说过好多,周翡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没想出是哪一句,便讷讷道:“呃……记得,马叔在秀山堂上说过,‘无愧于天,无愧于……’”

“不是这句,”马吉利皱眉打断她,“我头几天才和你提过我那短命爹的事,这就忘了?”

周翡顿了顿,随即伸手一拢乱发,笑了:“哦,想起来了,‘倘若都是栋梁,谁来做劈柴’那句,对不对?”

身边有人听见了,都不由得停下脚步。

周翡不过才出师,就能在洗墨江边逼退寇丹——别管用的什么刀什么法——如果这都能算劈柴,别人又是什么?马吉利虽然资历老辈分高,可他要是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窝在秀山堂跟一帮半大孩子打交道,他这倚老卖老的一番话说在这里,有点不合时宜了。

周翡倒是颇不以为忤,惊才绝艳的人物她一路见得多了,譬如段九娘和纪云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纵奇才吗?还不是一个个混成那副熊样,真没什么好羡慕的,劈柴就劈柴呗。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场,有顶天立地的,也有火烧连营的,您看,我这不是正要去烧吗?”

马吉利摇摇头:“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于乡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计双绝,却往往陷于‘孤勇’二字,到头来往往为自己的才华所害。我爹,还有当年那些像他一样的人都是这样。阿翡,马叔看着你长大,不忍心见你落得这样的下场,听林长老的,带人速速离开……”

“还有我外祖。”周翡道。

马吉利一怔。

“多谢马叔,您说得对——可若说起死于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剑……不也都是一样吗?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经八百地冲马吉利行了个晚辈礼。

当她从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与困顿中杀出一条血路,决心撇去一身的懒散与任性时,便几乎不再是那个在家和李瑾容冷战怄气的小小少女了。马吉利一时恍惚,竟隐约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旧时南刀李徵的影子。

只有她微微扬眉,挑起嘴角一笑时,依稀还留着少年人固有的桀骜和骄狂,周翡道:“何况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届时倘若有需要山上配合之处,还要劳烦马叔沟通消息了,保重。”

她一番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跟着她的一帮年轻弟子听闻伪朝大军围城,早就热血上头,磨刀霍霍地想冲下山去,一直被赵秋生严令禁止,心里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只是没人敢擅闯长老堂请愿。

偏偏周翡敢了,还做到了。一帮小青年腰杆不由自主地跟着直了几分,在她身后会聚成了一帮,俨然已经将她当成了领头人。

刚走出不远,周翡便听有人轻笑道:“说得好。”

她一抬头,见谢允那落跑的混账蝙蝠似的将自己从一棵大树上吊了下来,他双臂抱在胸前,正满脸促狭地望着她。

周翡手心里长了痱子一样疯狂地痒了起来。

谢允一翻身从大树上落了下来,步伐缥缈地落在周翡几尺之外,不等周翡开口,便抢先说道:“要摘人头,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净顾着吵架,便趁方才那点工夫绕着四十八寨转了一圈——你们寨中总共三层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处,其中六处昨夜遭袭,一处被破,林长老紧急命人设伏,让伪朝大军吃了闷亏,逼他们仓皇撤退。这三十六处,有的地方适合打伏击,有的地方险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敌军主帅手上有寇丹,对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数,即便是围在山下,也必会有的放矢,咱们可以试着推断一下此人身在何处——怎样,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带路?”

周翡琢磨了一下,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便暂且决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谢某人欠的那顿揍先记了账,问道:“你从洗墨江蹿上去就没影了,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

谢允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说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呗。”

周翡:“……”

刚才那笔账记亏了。

谢允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见周翡的眼神里带出了星星之火,当即在她“燎原”之前摇身一变,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一边走,他一边细细讲起四十八寨的岗哨位置与山下众多小镇的对应关系:“四十八寨的岗哨,以西南方向最为密集,剩下的从西南坡到洗墨江,从密转稀,但如果是我,我会选择西南角为突破点……”

周翡立刻接话道:“因为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堑,密集处地形相对平缓,才会用人手补齐,天堑是人力不能弥补的,他们人多,反而不怕岗哨密集。”

“不错!我就说咱俩心有……”谢允见周翡摸了摸刀柄,忙从善如流地话音一转道,“咱俩那个……英雄所见略同——但是受袭的六个岗哨都靠东边,你猜这又是为什么?是敌军主帅特别蠢吗?”

周翡觉得心跳加快了些,不知为什么,她分明也奔波许久,但谢允一个个问题抛出来,她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反应比平常快了不少。闻声,她略一思索便脱口道:“因为洗墨江地势高,在山崖上能看见西南坡,如果敌军选择西南作为突破口,那北斗与鸣风在洗墨江的调虎离山就玩不转了。”

谢允沉默了下去。

周翡忙问道:“怎么,不对?”

谢允像煞有介事地叹道:“长得好看就算了,还这么聪明,唉!”

周翡明明知道这小子又在撩闲,却一时不知这句话该怎么往下接,当场居然有些窘迫,别无选择,只好“动手不动口”,用长刀在谢允膝窝里戳了一下:“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谢允嬉皮笑脸地闪开,继续道:“不错,既然洗墨江的谷天璇退避,他们第一轮阴谋败露,自然也便不必避开西南坡。如果敌军主帅脑子正常,他会在围山之后从东往西,将山下小镇扫荡一番,然后重整兵力,重兵压上西南坡,就算用人填,也将那寨门砸开。”

周翡忙道:“那我们就去……”

谢允摆摆手打断她,又道:“这不过是些常理的想法,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对不对?”

周翡点点头。

谢允好似怕冷,将双手拢入长袖,边走边说道:“所以不对。天下只有一个四十八寨,来人能驱使两大北斗给他当向导,亲自前往攻打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他会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常人吗?如果真是,那他昨天晚上就不会支使谷天璇他们弄那一出声东击西,直接大兵压境强攻不行吗?”

周翡不是头一次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对付杨瑾那次,她就是暗自将杨瑾的心态揣度得透透彻彻的才侥幸胜了一场。可相比伪朝的敌军主帅,杨瑾那点小心眼简直就像天真的幼儿一样浅显易懂了。

谢允又道:“你再想,此人为何要围攻山下小镇?他难道看不出来山下住的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吗?”

周翡想了想:“为了让功劳看起来大一些?”

“不止,”谢允几乎带了些许严厉,丁点提示都不给,只是道,“再想。”

周翡皱了皱眉,完全弄不清谢允到底是怎么在“讨人嫌地撩闲”和“正经八百地指导”中变换自如的。

谢允敛去笑容,正色道:“世间有机心万千,就算别人掰开揉碎了告诉你,你也只会当成猎奇的危言耸听,新鲜片刻,听过就忘。非得自己细细揣度过,才能了解其中幽微之处。”

周翡走江湖的时候,可谓是心粗如棍,连来路都懒得记。她性格中有种浑然天成的迷糊和与世无争,然而此时,她却没有“为什么我要挖空心思揣度这些龌龊的人”这种天真的问题,反而十分服气地顺着谢允的话音沉下心,来回思忖半晌。

“因为……”好一会儿,周翡才有一点不自信地说道,“我好像记得九娘说过,当年是贪狼、巨门、破军与廉贞等人暗算了我外公,但终于还是无功而返。这回带兵的人不是沈天枢,巨门和破军两个人只能算是个领路的,攻打四十八寨并非北斗主导。如果他办到了沈天枢当年没有办到的事,一定会显得北斗非常无能,那么谷天璇和那个破军不见得愿意受他差遣……”

谢允面带鼓励地冲她点点头。

周翡又道:“所以他围攻山下小镇,栽赃镇上百姓都是匪党,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我们并不是一伙隐居深山的江湖人,而是一队自封为王的造反私兵,有数万大军,囤粮积锐的造反势力?这样一来就变成‘平叛’了。当年北朝正与南朝对抗,大军无暇他顾,只派了几个北斗黑衣人,在此处受挫是理所当然的。”

谢允转开视线,没去看她,只是露出一点吊儿郎当的笑容,死没正经地道:“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周翡被他打断思路,没好气地道:“憋着。”

“敌军这位主帅明显又想拉拢北斗,又想自己争功邀宠。”谢允缓缓地说道,“因此如果他直接动用重兵压境,北斗就真只剩下一个带路的功劳了。如果我是敌军主帅,用兵计划中必然会重用北斗,尽可能做到‘兵不血刃’,这样一来,不但北斗会承我的情,我自己也会落下一个‘用兵如神’的名号,岂非名利双收吗?”

谢允停下脚步,不知不觉中,众人已经悄悄顺着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下了山,山下那些一宿间就变得乌烟瘴气的蜀中小镇已经近在咫尺。

“我会让随行的北斗黑衣人去打西南坡的头阵,反正破军与巨门不会吝惜人手。四十八寨与北斗从来是宿敌,见他们卷土重来,必定如临大敌,整个寨中防务会倾向西南坡,然后我带人故技重施……”谢允指着四十八寨东南角上不起眼的小镇,对周翡说道,“在他们争斗正酣的时候养精蓄锐,在双方都已经疲惫的时候,带我的人重新从昨夜轻易败退之处二上蜀山。”

周翡与一干支着耳朵的四十八寨弟子全都一震——是了,这里比别处格外安静些,可是昨夜敌军撤退后下山,此地不应该是首当其冲受其祸害吗?本不该这么消停!

莫非他们这位向导格外神通,所料处处不错,敌军主帅就藏身这镇上?

“啊……黑鹰。”谢允眯起眼望向小镇上空亮出的好几面北斗黑鹰旗,喃喃道,“我知道来人是谁了。”

周翡忙问:“谁?”

“曹仲昆的次子,北朝的那位‘端’王爷,曹宁。”

虽然周翡在谢允的引导下,口头上明白了这些达官贵人坑坑洼洼的心计,可等她亲眼看见的时候,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拔刀砍人的冲动。小镇上远看平静,走近才知道,已经是处处闭户、人心惶惶,空寂的街道上只剩下三五成列的北朝兵将,四分五裂的酒旗落在地面、树梢,石板路上偶尔掠过触目惊心的血迹和残骸。

这场景对周翡来说太熟悉了——因为“外面”就是这样的。

小时候,周以棠也曾经给她念过“哀民生之多艰……”,不过都是对牛弹琴。周翡他们兄妹三人听了,都困得东倒西歪,因此她从没明白过那些书生“为民立命”的情怀。

可她曾经那么喜欢山下的一方小小世界。

她第一次满怀好奇地离开四十八寨山门时,是山下小镇的热闹和美好,给了她一个惊喜的见面礼和永久的归属感。她一路往北,历尽艰险,见生民扰扰、两脚泥水与无数鸡犬不得安宁之处,桃源似的故乡便越发难得了。在她日思夜想的美化中,蜀中成了世上最好的地方。

于是如今疮痍满目,便好似往她胸口剜了一刀。

谢允好像明白她在想什么,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周翡勉强收拾起心绪,冲带在身边的几个人一招手。

四十八寨毕竟是地头蛇,不是所有年轻人刚出师就能像周翡一样出远门的。他们面临的第一个外派任务往往就是在山下采买,或是干脆在暗桩中锻炼一段日子,很多人对地形都非常熟悉。

周翡干脆将自己带在身边的百十来人化整为零,互相约定了一套简单的暗号,分头潜入镇上的百姓家里。自己身边则留了几个机灵武功又高的人,去查敌军以“谋反”之名抓起来的百姓。

几个人在谢允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避开巡街的伪朝官兵,来到镇上宗祠处。

谢允说,一方宗祠通常有个宽阔的大院子,一般出兵入侵一地时,会将此处当成关押战俘的地方,既宽敞方便,又能从精神上打压当地人。谢允果然非常有经验,宗祠外围有伪军把守,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附近找了一处藏身之地,蹿到了几棵树上,正好能看清祠堂里的情况。

周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别开视线——那院中间吊着几个人,都是她见过的暗桩,像是新宰的猪羊一样,手脚绑成一团,倒挂在那里,沥着血。

“别看死人,”谢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看活着的。”

周翡移开的视线无处安放,无意识地在自己带来的几个弟子身上扫了一圈,见这些年轻人个个脸上的悲愤之意都要溢出五官,她便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狠狠地攥住了旁边一根树枝——对了,她还有要紧事。

周翡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院中,只见院中都是青壮年男子。恐怕除了老幼妇孺,镇上人都在这儿了,成群结队地被绑成了一串。看那样子,不是普通庄稼人就是小商小贩,旁边有官兵巡逻,若是有胆敢喊冤或是有小动作的,上去便是一通拳打脚踢,打死的人就拖到一边堆在墙角。

“能救吗?”周翡低声问道。

“能,但容易打草惊蛇,从长计议。”谢允想了想,又“嘘”了她一声。

众人连忙屏息凝神,片刻后,远处一帮黑衣人急行军似的过去了,领头的是他们见过的谷天璇。他身边还有另一个拎马刀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背后绣着北斗星宿图。这伙人有七八十号,黑旋风似的扫过,往四十八寨的方向去了。

“你推测得还真对,”周翡嘀咕了一声,转头对身边一个弟子说道,“传消息回去。”

那弟子应了一声,纵身从树上落下,避开巡街的兵,转眼就飞掠而去。

周翡想了想,也要从树上下去。

谢允忙问道:“你又干什么去?”

“我看那个拎马刀的人和谷天璇并排走,肯定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破军’就是‘文曲’,”周翡道,“既然敌军主帅将两个北斗都派出去了,身边还有谁?我去看看。”

说不定能取他的狗头来炖一炖——最后这句太猖狂,怕吓着文弱的谢公子,周翡忍住了没说。

谢允一眼看出她的念头,他一直十分努力地想把周翡往周密谨慎上引导,而周翡也确实不是一块朽木,很多事能一点就透……只要她关键时刻不要总是本性毕露就行。

谢允崩溃地道:“祖宗!你……”

“我又没说非得杀那狗官,”周翡一摆手,说道,“诸位师兄等我的信号,一旦他们整装待发,便按照咱们之前说好的分头行动,放火烧他们的营帐,然后将这些走街串巷落单的人都杀了,把祠堂中的乡亲们放出来。镇上一乱,不信拖不住他们,看他们还怎么声东击西。”

周祖宗艺高人胆大,当机立断,说走就走。

谢允“哎”了一声没叫住她,别无他法,只好跟了过去。

周翡觉得北斗肯定是从敌军主帅那儿出来的,便循着方才那帮黑衣人的来路找了过去。伪朝官兵的大本营占了镇上最气派的宅院,周翡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皱眉。

此地戒备之森严远超她想象,周翡才刚一冒头,便看见连屋顶处都有侍卫手持弓弩来回巡逻,视野居高临下,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一箭射过去。

这该怎么潜进去?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附近竟然有一队卫兵专门巡逻!

周翡正在四下找地方躲,突然,头顶伸出一只手:“上来!”

周翡想也不想,一把拉住那只手,将自己吊了上去。

她发现自从下山之后,自己好像一直都在树上乱窜,简直快变成一只倒着挠痒痒的大猴子了。

巡逻兵丁不是什么耳听六路的高手,无知无觉地走过去了。

周翡轻轻吐出口气,说道:“你什么时候上树的,我都没感觉。”

原来拉她上来的正是追出来的谢允。

谢允“啧”了一声:“要是连你都能察觉,我死了再投胎都得有五尺高了。”

周翡一想,确实是。谢允这种贱人,倘若不是跑得快,哪儿能活蹦乱跳到现在?这种本领长在他身上,除了丧权辱国地逃命没别的用场,但……要是用在刺杀上,岂不是如虎添翼?

她便很虚心地请教道:“真正的好轻功得是什么样的呢?”

“你人细身轻,算是得天独厚,等过些年随着内力深厚,功夫精纯,轻功自然也会水涨船高,不必刻意练,”谢允道,“真正出神入化的轻功讲究‘忘我’,要无形无迹,先得将你自己当成清风流水、婆娑树影。这是‘春风化雨’的路子,刺客练得,南刀就算了,贵派刀法凛冽无双,不走这一路。”

周翡不信,选择性地听了他的一半歪理,试着体验所谓把自己当成化雨春风的感觉,不料“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她非但没能眨眼间神功大成,还因为走神,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谢允吓了一跳,一把捞起她。正好旁边有一队卫兵押着个老人走过去,那老人形容狼狈,正在哀哀喊冤,正好将树梢上这一点异动遮过去了。

树上的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谢允这才注意到他将周翡抱了个满怀,手臂刚好在她腰上绕了一圈,她头发上一股极清淡的香味混着一点皂角味轻轻地钻入他的鼻子。

这会儿立刻放开显得刻意,不放吧……

谢允目光微沉,有那么一时半刻,他那昼夜不停歇的思绪突然断了一会儿线,脑子里卡壳一样将“放与不放”几个字分别用声音、图像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几遍,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在敌营。

直到周翡给了他一肘子:“……松手。”

谢贫嘴少见地二话没说,乖乖松了手。

离奇的是,周翡除了那一肘子,竟然也没再动手,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谁也没看谁,竟然还有点淡淡的尴尬,幸亏在这节骨眼上,有个“大人物”出来解了围。

只见不远处一队卫兵突然停下脚步,形容一肃。

谢允一激灵,飞快地收敛心神,伸手戳了周翡一下,冲她比画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被伪朝官兵占据的大宅子四门大开,接着,有一排侍卫鱼贯而出,声势浩大地站成一排,而后官兵们护送着一人出来。按理说,周翡他们躲藏的地方挺远,再被这人堆一遮挡,他们簇拥的哪怕是只熊,也瞧不清首尾。

可这位北端王殿下着实是天赋异禀,宛如一座小山,地动山摇地便走了出来,几乎要将围着他的人群给撑开。

而他走起路来竟然既不笨重,也不怯懦,反而有种泰然自若的风姿,好似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英俊无双!

周翡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前呼后拥的北端王,终于还是未能免俗,忍不住偏头比较了一下旁边这位躲在树梢上、轻得像个鸟蛋的“南端王”。

周翡小声问道:“这就是那个曹宁?端王?到底是哪个‘端’字?”

谢允道:“‘端茶倒水’的‘端’。”

周翡问:“那你又是哪个‘端’?”

谢允面不改色地道:“‘君子端方’的‘端’。”

周翡:“……”

她虽然不学无术,经常在书上画小人糊弄她爹,可也不是不识字!她方才被谢允唐突地抱了那一下,别扭的感觉还没消退,当下便要像平时一样寒碜他一句,可是话没出口,周翡心里又忽然冒出了一点别的念头——吴楚楚说过,谢允是曹氏叛乱、南朝建立后,才被建元皇帝接到身边,封为“端王”的。这个曹宁却是曹仲昆的儿子,而且看起来比谢允老。

所以……哪个“端”在前?

谢允察觉到她的目光:“怎么?”

周翡轻声问道:“你是在这个人之后被封的‘端王’吗?”

此行惊险,此心又微乱,谢允这会儿神魂仿佛没太在位,所以有一刹那,他没能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周翡清楚地看见谢允的表情变了,他似乎咬了一下牙,平素柔和的面部线条陡然锋利了起来,目光中惊愕、狼狈与说不出的隐痛接连闪过,好像被人在什么伤口处抓了一把似的。

周翡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但谢允终究还是谢允。不等她搜肠刮肚找出一句什么来找补,谢允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没皮没脸,满不在乎地摆手道:“那是肯定的,你不觉得本王这通身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正好能反衬那玩意儿吗?等哪天南北再开战,你看着,两军阵前叫一声‘端王’殿下,我们俩同时露面,啧……”

说话间,只见北端王叫来几个属下,有人牵了马来。

一个侍卫掀衣摆跪下,双手撑地,亮出后背。北端王头也不低,理所当然地便踩着那人的后背上了马。那侍卫被他一脚踩得头几乎要磕到地面,涨红的脸上青筋四起。周翡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也跟着一阵闷痛,一口气差点卡在胸口里。

周翡没理会满嘴跑马的谢允,她是个山里长大的野丫头,懂的那一点礼数,也不过是跟别人有样学样而已。皇帝、王爷,还有那群不知都干什么的大官在她心里都差不多,都只是个称呼,不代表什么。即便得知了谢允的身份,她也只是当时惊诧了一会儿,过后依然是打打闹闹,没往心里去。可是亲眼瞧见了这位北端王的气派,周翡才第一次意识到“王爷”一词,和身边这个鬼鬼祟祟藏在树梢上的人有多远的差距。

要是在金陵,也会有人这么众星捧月地围着谢允转吗?

他也会一身珠光宝气、仆从成群吗?也有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用后背担着他上马吗?

要是那样……那他究竟为什么要朝不保夕地在险恶江湖中经风历雨?

谢允突然凑过来,一本正经地道:“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想做端王妃吗?”

周翡:“……”

“别打,”谢允忙道,“周女侠饶命……哎,曹胖子要干什么去?”

只见方才追随左右的卫兵分开两边,曹宁骑在马上,带着一队骑兵要走。

周翡精神一振。

对了!方才这狗官身在高墙之内,又被侍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她没机会动手。那他这会儿骑在马上不是机会吗?只要不是北斗那样的高手,一队寻常骑兵而已,以如今周翡的身手,她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周翡心头狂跳,手中望春山发出迫不及待的杀意。

谁知就在这时,谢允蓦地伸出一只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按住她。

谢允盯着曹宁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阿翡,”谢允声音几不可闻地问道,“你身边的人可信吗?”

周翡被他这一句话问得无端一阵战栗。

“走。”谢允道。

周翡:“什……”

“走,别追了,”谢允说道,“我们来路泄露了,方才你传回寨中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曹宁在此地是个陷阱——立刻传信……不,信不过他们,别传了,你亲自回去送信,快!”

周翡没来得及说话,谢允脑子里便不知又发生了一串什么样的变化,他又斩钉截铁地将自己方才的话推翻了:“也不好,这样,你最好立刻带人全部撤出去,回到寨门前待命,然后回去送信!”

周翡皱眉想了想,问道:“祠堂中的人不救了?这些狗贼不杀了?那些乡亲借了自己家给我们当隐蔽,也不管他们了?为什么?你凭什么说有内奸?”

谢允沉声道:“我问你,此处是什么地方?”

周翡道:“蜀中四十八寨。”

谢允说:“不错,此地是蜀中四十八寨,不是普通的叛军匪窝,有的是江湖高手,行军打仗未必在行,但是单个拿出来,个个都有行刺敌军主帅的本领。如果你是那曹胖子,你会放心将北斗黑衣人都派出去,让自己身边只有卫兵,轻车简从地满大街乱跑?”

周翡一愣,方才沉在心口那沸反盈天的杀意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她没想到这一点,因为以前没接触过这种权贵——闻煜是打仗的,不一样,谢允更不能算——因此她不知道这些身居高位的人这么惜命。

谢允这一点说得对,她又不是四十八寨第一高手,既然连她都能这样轻易地找到刺杀机会,别人岂不是更能?依曹宁的年纪,大当家北上刺杀伪帝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懂事了,旧都尚且在破雪刀之下瑟瑟发抖,他会在四十八寨的地盘上不加防备?

周翡有些迟疑地点点头:“不错——但或许他身边的侍卫里另有神秘高手呢?还有鸣风的人,也未曾露面,那些刺客精通各种刺杀手段,保护他总是没问题的。”

谢允听了她的几个问题,立刻意识到了周翡的言外之意:“你是说你的人都信得过?”

周翡就是这个意思——随她下山的人都是她亲自点的,她要是不相信这些人,当初就会孤身前来。鸣风的叛变令人触目惊心,然而仔细想来,寨中倘若有谁会背叛,那也只能是不与他人来往、多少年都特立独行的鸣风派。其他人这些年来在乱世中相依为命,在周翡看来,不说是胜似亲人,可也差不了多少,她第一个不相信有人会出卖他们。

她是为了四十八寨站在这里的,倘若怀疑到自己身后,还有什么理由舍生忘死下去?

谢允看着她澄澈的神色,嘴里一时有些发苦,良久,方摇头道:“我没有根据,只是跟这些人打过交道,有这样的直觉。”

周翡道:“直觉不信任别人?”

谢允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了,不过依然只是一瞬。他很快正色道:“信任——阿翡,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你看重的一切,输了就血本无归,你明白吗?”

谢允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跟她说出这么冰冷的言辞。周翡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谢允神色如常,目光中却透着仿佛一万年也焐不热的疏离与冷静,又道:“你敢赌吗?”

周翡:“……”

一方面,她知道谢允这句话纯属歪理,但话被他这么一说,周翡心里却不由得打了个突,一时有些举棋不定——豪赌的比喻并不高明,但是她的“砝码”太重了。

另一方面,周翡绝不是个多疑的人。因为一点蛛丝马迹就满心疑虑,目睹镇上种种惨状还能将这些人抛弃的事,她实在做不出来,也实在过不去自己这关。

四十八寨同进退,要是这些年来,连这一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岂非早就分崩离析了?再说,她连自己人都不信,又为何敢信谢允?照他那“天下长脑之人”皆可疑的理论,她是不是还应该怀疑谢允阻拦她刺杀北端王的因由呢?

何况她此时带人撤回,然后呢?怎么查?这事她怎么和兄弟们交代?怎么和寨中长辈交代?怎么和眼巴巴配合他们,等着他们救命的乡亲们交代?而万一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她干出的这些像人事吗?

谢允低声道:“阿翡。”

“光是‘直觉’这点理由,我不能撤。”周翡摇摇头。

谢允的引导给她指明了方向,但周翡如果只会依赖他的引导,全无自己的主意,她这会儿也不可能带着百十来号人守在这里。谢允叹了口气,轻声道:“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忘了华容城中的暗桩了吗?忘了方才反水的鸣风了吗?为什么这些事桩桩件件地罗列在眼前,你还能相信你寨中人?”

那不一样。

因为地处北朝的暗桩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很少撤换人手,从不轮班。也就是说,那些暗桩很可能在当地一扎就扎根几十年,被人策反并非不可能。

而鸣风更是……

周翡张了张嘴,本想同他解释几句,却见谢允一抬手打断她,冷冷地说道:“阿翡,你有没有听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没有听说过‘易子而食’的故事?父母、子女、兄弟、夫妻、师长、朋友……这些不亲近吗?可是亲近又怎样,难道就能掏心掏肺了吗?”

周翡一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只好似在寒泉中冻过的手,头一次用心打量眼前俊秀又落魄的男人,突然觉得谢允本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孤独”。白先生、闻煜他们对他毕恭毕敬,口称端王,他却避其如蛇蝎。羽衣班的霓裳夫人约莫能算他的老朋友了,可是朋友之间却能以言语试探,言语中杀机暗伏。

周翡一想到这个,心里便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

谢允一对上她的目光,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回跟着他们来四十八寨是个错误,否则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呢?

周翡不是明琛他们那些人。

而这里是蜀中,不是金陵。

此地没有高楼画舫,没有管弦笙箫。

那些刀剑中长大的少年和少女,大约只知道“言必信,行必果”吧?

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出自《史记·游侠列传》)。他又为何要自曝其短,将自己一片赤诚的小人之心拉出来,在她面前展览呢?

“不过你的顾虑也有理,不如咱俩折中一下,”谢允后悔起来,假装思考了片刻,若无其事地道,“刺杀曹胖子先从长计议,他要是这么容易死,也轮不到他带兵攻打蜀中,追上去肯定是自投罗网。你叫你的兄弟们不要等所谓‘大军准备开拔’的时机了,现在立刻偷偷撤出一部分,剩下的将宗祠中关的人放出来,然后里外相合,记得要速战速决,从城南打开一条豁口,让这些人从那儿出去,咱们突围入山。”

这话听着讲理多了,虽然与周翡一开始的设想截然不同,而且让她眼睁睁地错过刺杀敌军主帅的机会,但好歹人能救下一些,不算完全无功而返……而且保险。

万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谢允真的说对了,她带来的人里面果真有叛徒呢?

她可以冒险,但不能拿别人冒险。

周翡经历了那么多,已经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气了。她当即一甩头,将杂念甩出去,说道:“好,走。”

周翡宣布计划有变的时候,根本没给这一百多个弟子反应的时间,也不曾解释前因后果,只简短地吩咐道:“传话,‘四十号’之前先往南出城开城门,剩下的随我来。”

说完,她提起望春山便直接闯入了关押百姓的祠堂。

编号这个方法是谢允提的,每个人只需要盯紧自己号码前后的人即可,大家各自分工不同。这种方式此时显露了效果,众人见周翡突然冲出去,本能地跟上,“随我来”三个莫名其妙的字在人群中口耳相传出去,一队隐藏在各处的人马突然跳出来,机动极快。

周翡一刀横出,看着宗祠的卫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人一刀割喉!

城中长哨响第一声的时候,周翡已经手起刀落在那宗祠中杀了个来回,宗祠大门被四十八寨的人强行破开。“无常”的破雪刀极快,真有暴风卷雪之威,好多人吭都没吭一声便身首分离。

北端王曹宁听见哨声蓦地抬起头:“怎么回事?”

他身边两个身披铠甲的“侍卫”将面罩推上去——赫然是鸣风楼主寇丹和本该和谷天璇一起走的陆摇光!

“山上传来的消息没错,”寇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这伙匪人确实直奔此地,并且给他们山上送信说,他们会想方设法在北斗攻山的时候拖住我们……王爷请看,这信还在我这儿。”

曹宁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胖手,一把推开寇丹的手,轻声道:“哦?那你的眼线没告诉你他们为什么提前动手?”

寇丹抿抿嘴,一时无言以对。

曹宁道:“要么他们比你想象的聪明,要么他们比你想象的傻——寇楼主,你猜是哪个?”

寇丹嗫嚅道:“这……”

曹宁抬手轻轻合上她的头盔,柔声道:“不碍事,一条小鱼而已,抓不到就抓不到。真的聪明就更好了,聪明人这会儿心里一定有一千重怀疑,你猜这个聪明朋友会不会因为疑虑重重,谁也不放心,而亲自回寨送信?”

寇丹一凛,曹宁却笑了起来。

城中官兵没料到周翡他们放着满大街走的敌军主帅不管,一出手却指向关人的宗祠。伪朝官兵的反应到底慢了些,周翡将人放出来之后,毫不停留,直接带人往城南跑去。直到这时,本来埋伏在北端王身边的官兵方才集结过来。断后的周翡只听身后有风声袭来,下意识地将手中刀鞘一甩,只听“刺啦”一声,她猝然回头,见那官兵手中拿的竟然是华容城中仇天玑用过的那种毒水!

一时间新仇旧恨纷纷上涌,周翡瞬间不退反进。她如今的功夫早已今非昔比,华容城外曾让她无比忌惮的毒水好似忽然减慢了速度。她整个人也像一道不周风,举重若轻地穿过纷纷落下的毒水,转眼竟到了追在最前方的官兵面前。

敌军大骇之下本能地后退,那刀锋却已经近在咫尺了!

就在这时,其他地方又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哨声,方才北端王待过的那座临时征用的“中军帅帐”不知被谁一把火点着了,北朝官兵微乱,周翡趁机脱困而出。她所到之处必血流成河,几乎杀红了眼。突然,不远处响起几道短促的哨声,周翡一抬头,见神出鬼没的谢允正冲她招手:“那边是南!”

周翡:“……”

谢允杀人是不成的,他趁乱放了一把火,又从死人身上拽了个警报哨下来,跑到哪儿吹到哪儿,普通官兵如何追得上这种神出鬼没的轻功?顷刻被他满城遛了一圈。

周翡“临时变卦”让敌我双方全都反应不及,再加上谢允的东风,三刻之内居然真的强行从南城冲出了一条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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