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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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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平端着水,手始终有些发抖。水面一波荡着一波,涟漪相叠,看得我莫名心慌,过了会儿,我才涩声道:“把水放下吧,我自己来。”她看看我,本想再说什么,我已经伸手接过铜盆,放在了一侧。

不过草草洗过,水就已是混浊不堪,她刚想端起去倒掉,我已经握住她的腕子:“你还想着他吗?”她怔了下,抿唇一笑:“忘不掉,也不想忘。”我看她的眉眼,想起刚才李成义举杯的神情,更是心酸上涌:“会不会太难为自己了。”

这句话,问得是她,又何尝不是在问我自己?

“是很难,有时也想着,就像县主所说就这么算了,可最后才发现,忘掉了才是不值,我怎么能为了李重俊这样的人,就忘掉了他?”她反握住我的手腕,“我不及县主满腹才学,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只想着,来人世走一回,既然能让我遇到他,相守那么几年,也就足够了。”

我看着她,想起李成义刚才举杯时的神情,想说些什么,到最后还是尽数咽了回去,只轻声道:“快去吧,呆得久了,李重俊肯定不会有好话。”

她苦笑道:“他虎视眈眈,不就盼着能捉到什么?”

我摇头,拍了拍她的手:“去吧。”

回王府的马车上,我总是不停想着宜平的话,让自己分神分心,不去想马下那一幕,不去想李成器的伤势。李隆基始终坐在我身边,不言不语,直到下了车,跟着我走了三四步,才忽然停下道:“你早些休息,不要多想。”

我没回头,也没停下,一路走到屋子里才觉腿软的发抖,扶着门撑着。

冬阳本是在外堂等着,看我这样子立刻白了脸,跑上前道:“夫人这是怎么了?”我摇头,心跳得越来越慢,像是随时都会昏倒,不敢开口也不敢动。她见我如此,更是急了,伸手想要架住我,却被夏至低声喝止:“不要动夫人,去倒杯茶。”

冬阳胆战心惊看我,又看她:“要不要……先将夫人扶进去?”

夏至摇头,冬阳看她笃定也不敢耽搁,立刻去倒了杯茶,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却觉得一切都和我毫无关系,只怔怔地看着一人高的灯烛,眼前一阵清明,一阵虚白。

夏至接过冬阳的茶,忽然跪了下来,冬阳被她一吓,也立刻跪了下来。“夫人,无论今日发生任何事,也请先喝下此茶。”我轻摇头,靠着门框,缓缓坐到了地上,沉默了很久才哑声道:“都下去吧。”

那杯茶近在咫尺,她咬唇看我,像是端着一杯救命药。

我不说话,她也不动。

我再难多说一句话,只想这么静坐一会儿,想想从前与婉儿整日嬉笑怒骂,想想皇姑祖母曾揽我入怀的慈爱,想想初入大明宫的欣喜之情。

李家武家,我为了这之间的利害关系,日夜难安了十年,却看不到半分希望。从前年少懵懂,只念着嫁给那个玉笛横吹的永平郡王,然后一步步走进其中,再难抽身。那皇位与我究竟有何关系?身受圣宠的武家贵女,本该日夜欢歌,然后再择个如意郎君,带着如山嫁妆,去享那举案齐眉的福气,不是吗?

从大明宫到太初宫,凡是用了真心的女子,有几个得了善终?

太平亲眼见薛绍冤死狱中,婉儿亲手拟下李贤的废诏,就连小小的一个婢女宜平,也是先落胎,再被人转赠。所以太平忘了,婉儿忘了,而我怎么能忘?

我低头看手,因为今日坠马,从手心到手臂都有了些细伤,深深浅浅的很是骇人,眼前一幕幕叠加的,却都是他身上的错综伤痕……

有一种感情,不死无休。

我和他终是太不幸,绕不过,也忘不掉。

如果世上再无永安,他也会少些负累,而我也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过得如此辛苦……想到这儿,眼前已是阵阵发黑。

忽然觉得很累,累得只想一睡不醒。

忽然,砰地一声碎响,夏至竟然把茶杯摔碎,散了一地。

我这才扭过头,茫然看她。她的唇有些异样的红,竟已被自己咬破,她未看我,倒是先看冬阳:“你退下,我有话和夫人说。”冬阳平日本就是听她的多,此时见她如此模样,再看看我,竟真就退出屋子,守在了门外。

夏至见再无外人,才开口道:“县主,奴婢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让县主如此眼若死灰。奴婢只知道,既然走到了今日,那就一定要继续走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看到真正的盛世永安。”

真正的盛世永安?

我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道:“这话……是他教过你的吧?”她直直看着我:“奴婢跟了县主这么久,眼见县主化解一段段危难,却未料真会有这么一日,与郡王所言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我苦笑看她,“他竟猜到了我会有撑不下去的时候,那他可曾告诉你,我若有一日不在了,你当如何自处?”夏至抿唇看了我半晌,才道:“我兄妹二人是誓死追随郡王的,奴婢既已受命跟随县主,那就是生死相随,无论阴阳两界。”

又是一个生死相随。

我看着她,呆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你会选择誓死追随寿春郡王。”其实算起来,除却我与他寥寥无几的相见,除却他和狄公、和张九龄的情谊,他对我来说几乎只是世人传闻的那些话。

夏至在我身边已有两年,我却从未问过她一句关于李成器的话。早忘了有多少次的欲言又止,只怕随便一两句,就让自己记起他,记起过去的很多事。

我静静看着她,她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道:“奴婢的亲生父母都是死在武家人手里,是郡王遣人救下,才算是留了性命。”我看她眼中明显的哀情,重叹口气:“抱歉。”她苦笑:“虽不算是血债血偿,但武承嗣已死,此恩怨也算清了。奴婢虽读书不多,却也并未糊涂到嫉恨天下所有的武家人。”

她虽如此说,但武承嗣毕竟是我叔父。

我没再继续问,仍是心头阵痛着。她既不知情,那就不必再平白添上一个人来忧心他,我看着她,疲累道:“多谢你一杯茶摔醒我。”她似是松了口气,刚要伸手扶我,又被我挥手挡住:“今晚,能不能陪我坐在这里?”

她诧异看我,默了片刻才点点头,起身出门,似是交待了冬阳几句话,冬阳立刻去关上了院子的门,落上锁。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立着陪我,我就这样坐在门边出神,脑中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夏至去煮了茶来,递给我。

我刚才伸手接过,就听到院门被猛地敲响,很是用力。我懒得理会,她们两个就也不动,直到院子里一些婢女被惊醒跑出来,见我们都不理会,也无人敢上前开门。

一时间,整个院子就这么立了不少人,却安静的渗人。

那边儿似乎更急了,终于不顾礼节开口,大叫着夫人夫人,我听着是李清的声音,才算是缓了口气过来,示意夏至去打发掉。夏至这才走到门边,对外头低声道:“夫人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李清听到声音,立刻道:“要出大事了,快去请夫人出来吧!”夏至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摇头,什么也不想管,她这才又道:“夫人今日真的不舒服——”话未说完,李清已经急得又拍门:“郡王要拿剑斩杀王妃,夫人再不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心中一惊,李隆基又在做什么?竟然真敢去动王家人?

夏至也被吓了一跳,又回头看我,我看着院里下人的眼神,再看冬阳已无血色的脸,终是扯了扯冬阳的袖口:“扶我起来。”王寰若真是死了,李隆基还不知道有什么祸事,这一府的人也必是被他牵连……

我忽然想笑,笑自己这时候还去多管闲事。

可他终也和我自幼相识,纵是我明日即死,也不愿今日任由他去生生找死。

夏至见我起身,忙去拉开门。

院外唯有李清一个,早已是狼狈不堪,看样子是私自跑来寻我的。他一见我露面,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刚想开口时,我已摆手:“你步子快,先去拼死拦着,我立刻就过去。”他听我说完,也顾不上回话,立刻就大步跑走。

我坐了大半夜,身子都已酸麻的不行,腿更是生疼着。

冬阳用力扶着我走到大门时,我才有了些缓和,可又觉得心莫名跳得厉害,夏至挑着灯笼走到我身侧,立刻低呼道:“夫人可是染了病?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满脸都是红疹了?”

我怔了下,这才明白过来。

今日我喝过酒。

“没什么,快走吧。”我说完,便示意冬阳扶着我快走,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酒疹了,只盼着他能清醒些,让我能来得及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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