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秦老板,那您也别穿这么少就跑出来啊!快进里边,快进里边,里边总归比外边强点儿!”
老头儿恭恭敬敬地将秦岑让进了报刊亭,而秦岑则抓起电话就拨号码。
她拨的是乔祺的手机。一拨即通,两次鸣音响过,电话那端传来了乔祺的声音。
“秦岑,是你吧?……”
连续五夜难眠之后,终于又听到了乔祺的声音,尽管是在电话里。秦岑心中五味混杂,鼻子一酸,差点儿哭了。
她强忍满腹积怨和伤感,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对,是我。我已经在接待你委托的律师了……”
电话那端,乔祺打断她道:“秦岑,我不是成心让一位律师出面,非把我们的关系搞到更加不好的地步不可。我是没有勇气见你了……但我又急需那一笔钱……”
秦岑也打断道:“先不说我们的关系了吧。以后再说。不能让苗律师坐等太久,我只不过觉得自己有责任进一步确认一下……”
她已冷得开始发抖了,人家老头儿就脱下棉袄给她披上。
电话那端,乔祺没话了。
他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秦岑不愿这么放下电话,她压低声音问:“乔祺,能不能告诉我实话,你需要那么一大笔钱干什么用?”
秦岑说时,已冷得上牙直磕下牙了。
乔祺反问:“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在外边是不是?穿得少是不是?我怎么听出……”
秦岑再次打断道:“怕我冷,那就快回答我的话……”
连她自己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上牙磕下牙的声音。
“那我告诉你……我……我想,我需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一笔钱,心里才踏实……”
“三十万元,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是啊是啊……”
乔祺的话说得迫不得已,而且等于什么也没回答。
“不是你自己需要,是那个小……是她需要吧?……乔祺,这事你可要三思而行……”
“秦岑,别多说了,只管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好吗?”
“那……我明白了……”
“秦岑,你还什么都不明白!……你要经营好‘伊人酒吧’,从此以后,它是你一个人的了……”
轮到秦岑无话可说了。
“秦岑,我得作出对不起你的决定了。我要和她出国,我……还要和她结婚。我必须那样,我只能那样!……”
“好,就说到这儿吧。”
秦岑啪地放下了电话……
她跑到街角那儿,对着一面墙站着,任眼泪刷刷地流。她竟感觉不到冷了,一直到无泪可流为止……
当秦岑回到酒吧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无论是小俊小婉还是苗律师,竟都没有看出她的眼睛哭过,只不过见她的鼻尖冻红了。
在街角那儿,她从地上抓起积雪,忍着冷将自己的双眼冰了几分钟。
“太对不起了苗律师,实在不应该让您等这么久……”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当老板的事情都多,我理解,很理解……”
秦岑倒宁愿听他说出几句不高兴的话,宁愿他脸上也出现明显不高兴的表情。
她觉得他有理由那样。若真是那样,反而会引起她的尊敬。
乔祺就从不孜孜以求什么男人的成功的人生,对她有时候太过刻意地扮演一位成功女性,往往还大不以为然,觉得一点儿必要都没有。甚至多次对她进行过惜花怜玉式的戏讽。而她在乔祺面前也从不需要伪装,特别的放松,特别的自我。
秦岑从苗律师脸上看到的是一种谦卑的,不无仰慕之意的表情,这使她心中涌浪似的涌起一排高耸的悲哀。它越涌越高,随即哗地扑落下来,在她的心海中跌成无数小波浪,又很快地化做一片泡沫——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和苗律师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强作一笑,尽量以轻松的易如反掌的口吻说:“第一件事,我已经明白了。那不成任何问题。请转告你的委托人,我今天下午就会按照他指定的账号打过钱去。”
苗律师谦卑一笑,奉承地说:“秦女士果然是位痛快人。第二件事嘛,更简单了,您只需在这一件文本上签上您的名字就行了。乔先生已经签了。我以律师身份作为见证人也签了。您签上名字之后,我还会代表你们二位去公证部门公证一下。”
苗律师说着,从皮包里又取出了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纸递给秦岑。
秦岑以为,那一定是份要求审核“伊人酒吧”账目,进而要求划清股份、剥离合作关系的东西了。接过一看,却不是。前后两页无字白纸所夹第三页纸,只不过是一份字数不多的声明,其上写着:
本人从即日起,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之下,完全出于自愿地放弃对“伊人酒吧”以及两处连锁酒吧的股份拥有权。从即日起,一并放弃“伊人酒吧”及两处连锁酒吧账目上的全部款项。从即日起,与“伊人酒吧”及两处连锁酒吧相关的一切有形或无形资产,完全归秦岑女士一人拥有。并且,是永远性的。
这份声明上的字也是乔祺亲笔写的。比之于他的亲笔信,声明的字略小,笔划工整。从每一行字都能看出他写时认真之极的态度。
秦岑拿那几页纸的双手,又开始微微发抖了。
她听到苗律师以表功似的口吻这么说:“是我要求他一定要亲笔写的。而且要求他一定要尽量写在一页纸上,留有足够我们三人签字的空白。这样,就一目了然,不存在任何可质疑之点了。”
秦岑因自己猜测错了纸上的内容而倍觉愧疚。她呆呆地看着那声明,头脑中一片空白。
“这对您来说应该是一件百分百值得高兴的事对不对?用我的笔签名吧,我特意为您带了一支签字笔来……”
秦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旁向自己伸过来,转脸一看,见是一支笔尖翘起的笔,拿在苗律师胖乎乎、细皮嫩肉而又白皙的手里。
秦岑看不惯男人的手居然是那样的。
乔祺的手就不是那样的。乔祺的手大而瘦,手指特长。指关节有棱角,是那种有力的而非看去软绵绵的手。被乔祺的手所爱抚,一个女人才会感觉到自己是被男人爱抚着。他的手的每一次爱抚,都曾使她像酒醉了或被催眠了似的难以自持。那是一双总能唤起她燃燃情欲的手……
而她以后再也不能享受到那双手的爱抚了!
和她作为女人的巨大的损失相比,那份声明所赐给她的价值——它们大约值三百余万元,简直不足论道了。而且,使她内心里感觉到了侮辱,受了严重的伤害。
她的脸,缓缓地又转正了,目光又落在了那份声明上。
苗律师在她转脸的那一瞬间,从她的目光中敏感地阅出了嫌恶的意味。他不明白她何以嫌恶他特意带来的那一支签字笔。它下水流利、笔尖软硬适度,虽然不高级,非名牌,但也算是一支无可挑剔的签字笔。这位是律师的男人智商不低,然而他怎么也不能将秦岑目光中的嫌恶意味和自己的手联系起来。就男人而论,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手是一双体面的手。
他略微有点尴尬,不知是该将自己拿着笔的手缩回去,还是应该继续伸向秦岑。
他干咳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当然,您如果更愿用自己的笔,也可以的。但签名呢,还是用签字笔好些。”
秦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冷落了他的殷勤。
她又向他转过脸去,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说:“别误会,我是在想……”
接笔在手之后,她头脑中才终于形成了一种态度。
“可是我不能签名!”
她的话说得非常坚决,声调也很高,近乎是叫嚷了一句。
她将接在手中的笔放在桌上了。
“不,我不能签名!绝对不能。他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在这样一份声明上签上我的名?!……”
由于激动,她的脸涨得绯红。
“也不是不明不白啊!每一句都是我帮他推敲过的。作为一份声明,表意很严谨,很明白嘛!”
苗律师实在难以理解秦岑的态度,只有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才不打算在那样一份声明上签名!
“这第二件事,恕我难以从命。请你转告你的委托人,我要求他首先回答我为什么!”
秦岑的态度更坚决了,仿佛那声明并非对她有利,而是对她有害。
“那,您可就等于是为难我了。”——苗律师看了一眼手表,沮丧地又说:“乔先生今天就离开国内。现在,他应该是在去机场的半路上了……要不,您打他手机,亲自向他表明您的态度?我想,您一定有他的手机号码。您如果没有,我有。我立刻为您从我手机里调出来?……”
苗律师不再说下去,缓缓从兜里掏出手机,掀开了盖儿。而他的目光,乞怜似的望着秦岑,仿佛希望获得同情。
这男人的手机是紫色的。漂亮、时尚,体现着一种半成熟不成熟的少女般的性感,当下的女孩子多喜欢用的那类。
几乎在他掏出手机的同时,秦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竖着手掌,做出果断制止的手势。
“别,让我再考虑考虑……”
秦岑的脸上,也呈现出了一种希望获得同情的表情。
那是内心活动的难以掩饰的暴露。
苗律师将手机盖轻轻合上了。
他又说:“乔先生再三嘱咐我,两件事比起来,第二件事尤为主要。如果我没完成,我这位律师,就等于辜负我的委托人的信赖了。我没法向他交代啊!而且,他即使人在国外,心肯定还是被拴在国内,牵挂着我没能替他圆满完成的事。秦女士,设身处地替他人考虑考虑,您也应该在他的声明上签上您的名字……”
秦岑竖着手掌的手,缓缓落在桌角上了。
如果他身在国外,心里依然牵挂的不是他的声明,而是其实依然深深爱着他的我——如果事情是这样多好啊!
但他身边相陪着那么一个“小妖精”啊!不,显然是他陪着她出国了呀!而且他还要和她结婚了……那“小妖精”怎么会对他那么理性的人具有如此之大的异性诱惑力呢?她究竟精通什么高超的惑术呢?
秦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律师的诚信向您保证,乔先生的声明是实心实意的,背后绝不会隐藏着企图算计您的任何阴谋诡计。您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根本不是您以为的那种男人啊!……”
秦岑皱眉道:“我没那么以为。”
“对不起,我用词不当……”
苗律师的脸也一下子窘红了。
“没什么,我理解你的心情……”
秦岑嘴上说着宽宏大量的话,心里却暗自想——你他妈的理解我的心情吗?!
……
几分钟后,苗律师穿上他的大衣,戴上他的围脖,站着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小婉端给他的咖啡,大功告成轻松愉快地走了。
那时,“伊人酒吧”里已坐着几位客人了……
办公室里的秦岑也披上了大衣。
阳光饱满,暖气很热,仅穿着她那套职业西装正合适。但是披着大衣的秦岑,开始觉得身上冷了。她又将双手夹在了腋下。似乎那样就不会觉得冷了,也会坐得稳了。是的,她感到有点坐不稳了,想立刻躺到长沙发上去。然而,她已经感到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像一个体弱的人又刚刚大量失血。
她清楚,自己发烧了。
那一种冷,仿佛一阵比一阵甚地从身体外往内心里侵袭;也仿佛一阵比一阵甚地从内心里往外散发冷气。
苗律师说得对,乔祺的声明当然是实心实意的。这一点无须任何人告诉,她自己也看得明明白白的,知道得清清楚楚。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话啊?她深深爱过也深深爱过她的人,即使已决定和另一个女子结婚了,也是绝不会对她耍什么阴谋诡计的!她秦岑能和那样的男人保持两年多的私密的亲爱关系吗?!
为什么?还有必要那么激动地说些要求他回答为什么的话吗?!
他觉得对不起她啊!
他企图通过他实心实意的做法减轻他的负疚心理啊!
他是那种一旦觉得对不起别人,就恨不得不顾一切地去补偿别人的人啊!
何况他觉得对不起的是她!……